碎雨凝霜凍三秋,
磐石牽路苦回頭。
試問滄桑七萬載,
誰鑄人間破道樓。
“真靈之戰,紫雲島周圍萬里死寂,活的螞蟻都找不到一隻。戰後天地變了樣,要麼火海洶洶無盡,要麼陰寒凍結千里,還有毒霧瀰漫怨氣沉沉,沾上一點,走運的人會直接死掉。”
羊腸小路山中行,周圍絲霧纏綿看不清景緻,蒼老聲音在霧氣中飄蕩,似在緬懷人生。
“死掉還走運?”少女的聲音像一串珠子砸在石頭上,叮叮噹噹連聲脆響,性情略急。
老者沒有馬上回答,繼續說道:“火海,陰寒,毒障,紫雲島被封在正中央;爲改變這種環境,開闢幾條能供普通人行走的路,島上、還有後來趕來的那名多前輩大修一齊動手,足足耗時三十年。”
“三十年後又是三十年,期間不知勞動多少修家,架構多少陣法,引來多少次天變,這裡勉強能夠容納生靈,之後又過二十年,才變成如今模樣。”
“因爲大地被侵蝕太深,即便是現在,這裡的霧氣也沒有完全清理乾淨,有些地方沾膚會疼,你可曾感覺到過?”
“嗯,像針刺一樣。”少女迴應着老者的話,聽不出多少恐懼,相反似覺得很有趣。
話音帶着少女特有的活潑勁兒,在老者聽來顯得輕佻,有些不喜,
“你是修士還感覺到疼痛。換做凡人就要受傷,甚至丟掉性命。”
“知道了。爺爺。”聽出爺爺的意思,少女連忙認錯,多少有點言不由衷。
時間是最好的療傷藥,最沉重的回憶,最難熬的痛苦,還有最最輝煌的過往,都會隨着時光流逝變淡,慢慢成爲一些符號。八十年過去。人間處處能找到戰時痕跡,但對那些戰後、尤其近二十年出生的人來講,真靈大戰是想象中的畫面,不像老一輩那麼真實。
這是好事情,只要不全忘記就好。
心裡默默安慰着自己,老者回頭拾起前面的話題,說道:“將來你會知道。世上有比死可怕一萬倍的事情。”
“是什麼呢?”少女好奇追問。
蒼老聲音感慨萬千,說道:“還記不記得你小時候,有個瘋子和我們做鄰居。”
少女咯的一聲笑,回答道:“記得記得,那人什麼都不做,整天就知道咕噥求老天下雨。真下雨又大哭大鬧,特別害怕。”
蒼老聲音沉默了一會兒,嘆息說道:“他是我族修爲最高的一個,論輩分,爺爺還要叫其一聲叔祖。”
“啊!”少女一聲驚呼。不知該接下去說什麼好。
“叔祖參加過當年那場戰鬥,不幸沾染一點障氣。又被火中煞意侵蝕靈臺,之後就變成那般模樣,修爲全失,晴天盼雨,雨天怕霧,一輩子叫嚷不停。父親治不好他,又害怕族人親近受到影響,纔將叔祖單獨隔離開。”
“太可怕了,那多難過啊!”
爺爺的叔祖,相隔輩分實在太遠,少女覺得可怕多過傷心,唸叨之後忽然有些興奮,追問道:“爺爺剛纔說,老叔祖宗參加真靈之戰?和道院前輩一起?”
老者失笑,說道:“胡言亂語,真靈之戰九天之上,道院都只有十三先生與聖蓮仙子兩人有資格參加,那輪得到我們。叔祖當時與暴亂妖獸廝殺,恰好真靈追逐經過天空,連模樣都沒看清。”
聽了這番話,少女有些失望,怏怏說道:“邊都不沾就這樣,可想那些戰場是什麼樣;如果都像這裡一樣,動不動千萬裡生靈滅絕,那位先生爲什麼非要打那一仗呢?”
“不許胡說!”
歷來慈和的聲音陡然嚴厲,老人喝道:“真靈一戰定乾坤,功參造化,千秋萬載的功績。剛纔那樣的話,今後絕不許再提,否則,縱然別人不加怪罪,爺爺也要執行家法!”
疾言厲色,少女顯然被嚇住了,漫霧之中看不清臉色,但能知道她垂頭施禮,老老實實認錯。
喝罷老者心腸轉軟,溫和說道:“你年齡小,沒經歷過戰前戰後,不知道此戰帶來多少好處;遠的不說,我們距離紫雲較近,受益最直接。爺爺修爲雖然不高,也能體會到前後靈氣不同,山川大地日漸靈秀,都是因爲那一戰纔有的結果。”
默默嘆息,老者說道:“可惜變化來得有點晚,起初三十年除害,中間三十年修養,等到生機轉好,爺爺已經過了年紀,此生無望了。”
“爺爺......”遲暮心,世間最無奈的事情莫過於此;少女聽着老者的話,想着此番有可能是爺爺陪自己走的最後一段路,心情悲鬱,難如剛纔那樣歡快。
“不用難過,爺爺資質有限,縱然沒有六十年耽擱,頂多再破一重關卡,多活個幾十年。能夠親歷當年事,一萬年不過這一回,值。”
說話間,山曲路繞,霧氣漸薄;不知不覺,爺孫兩個走出山野之地,舉目看,眼前驟然空闊。
天清地秀,頭頂白雲如棉,腳邊草長鶯飛,遠處濤聲拍岸可聞,四方人影可辨,盡數朝那水聲傳來的方向而去。
撲面風來,內裡滿滿爽朗氣息,生機盈然;對剛剛從霧氣中走出來的人而言,這樣的景緻,就像疲憊時藏身山林熱泉,盛夏時暢飲一碗酸梅湯,說不出的快意。話說回來,初來人頭一眼看,知道的人說是紫雲周邊,不知道的人怕會認爲是漠北草原,彎弓射鵰之地。
“仙人手段,仙人手段啊!”
老者面容清瘦,臉上眼裡寫滿嚮往與崇敬,自語連聲。
“上次來。周圍還是一片死地,感覺像是在黃泉路上走了一回;這才十幾年。就變成......”
無對比沒有發言權,親眼見證前後變化,老者只覺得眼前不夠用;相比之下,身邊少女更在意景色本身,早已歡呼着撲入草林,東邊踢花西方逗鳥,儼然是個孩子。
滄浪星,靈域整體處在北域。地勢多山,水網也算密集;似這樣“純正”的草原景緻,除被公認爲凶地的荒原外,十萬裡難得一見。少女年少,嚴格算起來還是頭一回出門歷練,從頭到腳都覺得新鮮。
“紫雲就要到了,丫頭收斂些。”
唏噓幾聲。心神恢復過來的老者喚回少女,笑着說道:“我這一門,代代修行代代平庸,至今已有上千年;這樣還能保持傳承,不說宗族之中難得,便是一般宗門也不過如此。到你這一代。總算有機會進入修行聖地,切記不可造次。”
少女頻頻點頭,小意問道:“爺爺,那位前輩給的牌子管用麼?聽說道院最差的都是結丹高人,像我這樣......”
老者給不了肯定答案。但被少女的話逗笑,回答道:“道院高人當然多。但也不像你說的那樣;招收學子方面,築基起步,特殊情形另計。”
少女沒有感覺到安慰,相反越發緊張說道:“築基啊,婉兒還差得遠。”
老者說道:“不是有特殊情形麼。說起來,這種機會還是戰後纔有,十三先生改的規矩。”
少女眨眨眼睛,問道:“所謂特殊,指的就是像我這樣,運氣好碰到道院前輩麼?對了爺爺,那位前輩爲什麼給我牌子?是不是族中與長輩相識?可既然給了牌子,爲何還要孫女參加考覈?”
問題很多,老者一樣答不上來,爲難說道:“這倒不太清楚。族中長輩......沒聽說過有誰與道院中人相識;爲什麼給你牌子,常理想應與資質有關,至於考覈當然是需要的,怎能亂來。”
少女不甘說道:“可是爺爺講過,婉兒資質與您相當,不見得多好。”
這話有點打擊人,老者乾咳幾聲說道:“爺爺修爲有限,老眼昏花,看錯了也是有的。”
少女面色微黯,說道:“您專修天眼,怎麼會看錯。孫女也知道,我的資質很普通,既然有考覈,怕是多半通不過。”
“爺爺這點修爲,哪有資格說天眼......”
少女鬧不明白的事情,老者同樣覺得迷糊,無奈只能開解,說道:“不能通過也無妨,一來見見世面,再則此次道院開山門不只收徒,還是靈魔首次同臺講法;你看那些人,都是來......嗯?”
愈靠近紫雲,各方來人越多,說話間,老者留意到前方人流涌動,周圍趕路的修士速度驟然加快,還有不少人叫嚷歡呼,似有什麼大事情發生。
“爺爺,快!”少女最愛熱鬧,發覺異常立即提速,一面不忘招呼。
“小心些,別是有人惹事,別被人誤會。”
老者高叫提醒,忽想到自己這點修爲,怕是連讓人誤會的資格都沒有;惹是生非更是笑話,當今紫雲威服天下,除了瘋子,誰敢在這裡生事。
想歸想,老者不由自主加快步伐,雖爲表達敬意不便疾飛,倒也腳下生風。盞茶功夫,前方水聲漸盛、人潮成流,爺孫兩個先後看到清河,看到了衆人聚焦之所。
時隔八十年,清河不像以往那樣禁止飛渡,修士們反比戰前規矩得多,不用吩咐便自覺排隊,老老實實等待擺渡。此時此刻,清河之上渡船反覆,來此投山、或準備聽臺講法的修士們多看往一個方向。
紅衣女子操漿分波,船頭青年隨意安坐,脣邊蕭音隨風奏曲;聽在耳中,清風眷念,白雲招手,大地似在與之和鳴。
不通音律的人也能聽出來,那是告別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