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平地講,童子這番話說得實心實意,考慮其身份面對一學子,越發難得。
十三郎不領情,迴應道:“學生的確做過一些事情,要說功勳,爲的不是道院一家;如把與道院相關的部分單獨挑出來,無一不因此事爲終結。前輩若認爲那些事情很重要,谷師更有資格稱尊。”
稍頓,他說道:“實在不行就這樣,老師傳道於我,學生做的那些,都記在老師頭上。”
周圍人愕然,童子大怒喝道:“混賬東西,你當立尊是小孩子的遊戲,功勞也可以隨便轉交。”
十三郎平靜說道:“戰場之上,殺一千名士卒與擒一名將帥,哪個更重要?”
童子懶得聽他胡攪蠻纏,揮手說道:“罷了罷了,立尊有六關,功勳、品格、提議、尊審、比試,最後還要院長親定。其它都算你通過......”
“谷師通過。”
“.......就算谷溪全部能通過,比試怎麼辦?”
童子徹底被激怒,斷喝道:“在現有尊者中任意挑選一位,戰之不敗方可稱尊。莫說谷溪沒有這個本事,就算他有,你怎麼讓他活過來打這一仗!本座告訴你,規矩就是規矩,便是本座也不能......”
“弟子願代其勞。”十三郎忽然插了一句。
“代什麼勞......你說什麼?”
“老師死了,學生身爲他的傳人,願代其比鬥。如果連我都打不過。總不好意思挑戰老師。”
十三郎平靜說道:“哪位尊者不服,站出來。和我打一場。”
輕飄飄的聲音平平常的話,聽起來刺耳刺心難以忍受。頓有風瀾起。
“本尊不服!”
狂尊頭一個跳出來,賁烈之吼......忽覺得這句話有些怪。
“不是不服,本尊怎麼會服,還是不對......”
折騰半響沒能把話捋順,狂尊戳指遙向十三郎,羞憤怒吼。
“本尊要挑戰......”
化神只有氣機指引,被狂尊一指,眉心好似被針頂住,生疼。
“挑戰我?”
十三郎眼也沒眨。神情滿滿譏諷。
“好意思。”
“......有什麼不好意思,是你自己說,誰不服就站出來。”
“所以您不服?”
“我......”
狂尊名號裡有個狂字,狂者難免易怒暴躁,打起架來他誰都不怕,可若論到這種繞圈本事,十個狂尊加起來都比不了十三郎一根指頭。
十三郎說道:“前輩剛剛說過,立尊只要在尊者中任挑一位對戰,不敗即算過關。您把前輩的當兒戲?還是說。您覺得這條規矩不合適,應改爲尊者輪戰?”
“當然不是,是你自己說,誰不服就......”
“我說你就信?”
“你......”
“好吧我說的我認。所以您不服?”
繞回來了。狂尊氣到說不出話,滿頭豎發朝天,恨不得一巴掌將他拍成肉泥。
“算了算了。學生不與您計較。”
十三郎說道:“可是規矩呢?前輩說規矩就是規矩,您沒聽到。還是不在乎?”
“我......”
十三郎說道:“您是尊者,學生讓着您。我接受您的挑戰,好不好?”
十三郎示意他看自己的手,繼續說道:“可您總得讓我喘喘氣,沒看見學生法力全空,還受了傷?” “你......”
“我什麼?我胡說八道,胡攪蠻纏?還是......”
“不要鬧了!”
小兒把戲,渾鬧不休,童子頭暈腦脹,無奈阻止。
“成何體統!”
“此子欺人太甚......”狂尊還想爭辯幾句,沒注意到周圍人個個表情怪異,人人哭笑不得,原本沉肅的氣氛半點皆無,只餘荒唐。
越說越離譜,學子怎能欺負尊者,偏偏事實就是如此,明明佔着道理,堂堂尊者仍被擠兌到快要瘋掉,講不出一句囫圇話。
“夠了!”
童子被逼釋放威嚴,生生將狂尊的話按回到肚子裡。再回頭,他朝十三郎深深看了一眼,神情感慨莫名。
“有志氣,當真有志氣;了不起,真真了不起。”
連番讚歎,童子說道:“你估計到會有這一關,早有準備?”
十三郎坦然說道:“學生只有這個辦法。”
童子說道:“可你怎麼打?”
十三郎回答道:“用拳頭打......”
童子果斷揮手,說道:“別來那一套。”
“代師出戰從無先例,本就有些不合規矩,本座體諒你的心意,允許這麼幹,然而立尊之戰是要有專長的,比如劍尊用劍,雷尊施雷......本座再體諒你修行時短,允許你運用別門本事。”
“可是不夠,遠遠不夠。”
“本座知道你很強,但是別忘了,立尊之戰不可以藉助外力,休說不能再請那位判官幫忙,還有你的寵獸、鬼物,甚至連那個小姑娘、你女兒,全部不能參加。”
必須承認這些都很合理,試想稱尊如能找人幫忙......豈不成了笑話。
簡要介紹完規矩,童子說道:“這樣的情形,你怎麼打?”
十三郎誠懇說道:“分身能不能上?”
童子一笑,說道:“聽說過你有一具很了不起的分身,但是不夠。”
十三郎再問道:“法寶能不能用?”
童子微楞,說道:“可以。”
十三郎繼續問道:“是不是應該給我時間。恢復修爲調整狀態?”
童子哭笑不得,說道:“道院沒有你想的那麼不堪。不過......”
眼裡閃過一絲狐疑,童子明顯不信任的目光打量着十三郎。說道:“別和本座心眼,萬一修養調整百八十年,豈不是......”
“一年!”
十三郎稍稍欠身,斬釘截鐵說道:“一年之後,學生願與任何尊者比試。”
語落無聲,周圍再度沉寂。
年後大比,必招八方轟動,很可能決定道院的命運。大事之前一切從穩,這是任何勢力都會注意的規則。今天發生的事情,老實講已經帶來不少麻煩,因爲現在的紫雲不再封閉,已有遠方的客人陸續前來,難免會做宣揚。
道院不能允許這件事再放大,幾名大佬被驚動出面,想在最短的時間內將其平息,至少先彈壓下去。偏碰着十三郎不識大體,不依不饒、非得鬧着替谷溪立尊位。如今更要代師出戰,要與尊者比個高低。
比試就比試好了,私下打一場和氣戰也沒什麼大不了,可他不幹。千方百計找出一條“讓人不好反駁的理由”,把時間推到一年後。
從現在開始算,一年後大比剛剛結束。各路賓客多還沒有離去,欣賞一場爲師伸冤的好戲?
成何體統啊!
人要臉。樹要皮,組織越大越講顏面。事情如鬧到那種地步,道院的臉往哪兒擱?
尊者獲勝,理所當然、且會落下以大欺小的惡名,萬一不小心落敗......
“其心可誅!”
連狂尊都能品出其中滋味,望着十三郎的目光不再只有憤怒,更透着一股厭憎,甚至仇恨。其餘大佬神情各異,內心想法也都差不多,總結起來無非兩個字:脅迫!
道院居然受人脅迫?
奇恥大辱!
“越鬧越大了。”
何問柳徹底癱倒,兩眼茫然地望着天空,心裡默默地想,老天讓我快點醒過來吧,求您了。
“嘿嘿,咳咳,呵呵......”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童子有些後悔自己今日的舉動,暗想真不該急着親自出面,連點退路都沒有。
“如此費盡心機,到底爲了什麼呢?”
懊悔懊惱,該辦的事情還要辦,該拿的主意還得拿,童子無奈整理思緒,緩緩說道:“你應該明白,無論講出多少道理,本座只要一句話,便能令其蕩然無存。”
十三郎默默點頭,說道:“您是爲了大局,應該的。”
話中嘲諷意味十足,童子皺眉說道:“你有沒有想過,谷溪本人或許、不,他肯定不想你這麼幹。”
十三郎認真說道:“前輩神算,老師臨終只留下一句話:眉院不易。”
這又是哪跟哪兒?
幾位大佬面面相覷,除了爲谷溪小有敢動,更多疑惑於十三郎的用意。迷惑中幾人沒有注意到,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始終沉靜彷彿局外人的眉師微微顫抖,輕輕低下了頭。
“稱尊是虛名,可他是老師該得的;而且,對道院也有好處。”
宣告或者解釋,十三郎說道:“道院自成立便有四樓,足見真人對禁道的注重程度,其心意必定認爲,發揚禁術有利於道院長久。試問,誰敢說自己別真人目光更遠?看得更準?”
又來了。包括童子在內,幾名大佬齊齊哀嘆,暗想這小畜生真不是東西,連老祖宗都能搬出來幫他辨嘴。
十三郎繼續說道:“禁樓萬年不出大拿,一出便是舉世無雙。學生冒死問一聲童老,您的輩分在陸院長之上,如果比較實力,誰能更勝一籌?”
“本座......”
天地良心,聽到這句話的時候,童子心裡別無餘念,直想一巴掌抽死他。
“你的意思是,本座若不能戰而勝之,就因爲禁術!”
“多少有點關係吧。”十三郎迴應道。
“好,好好好,哈哈!”
童子咬牙、擰眉,苦忍半響,忽然爆發連番長笑,笑至半途再突然收聲,冷漠說道:“接着講。”
周圍人等齊側目,連最看不慣十三郎的狂尊都爲他捏了一把汗,連連使眼色。實打實講,大家憤怒於十三郎不識時務,但都不想他真的走上絕路,就說剛纔跳出來應戰,狂尊心裡未嘗沒有“別人上還不如我上,起碼可以保證不殺”的念頭。
現在這樣,誰都不知道結果會怎樣,萬一童老動了殺心,該如何是好。
十三郎平靜依舊。
“何兄,請你過來一下。”
“我?”何問柳指着自己的鼻子,神情難以置信。
“對,就是你。”
叫來何問柳,十三郎回頭指指對岸,接着前面的話說道:“何兄矢志修習禁道,其資質、心性、毅力不需要我多講。現在,麻煩何兄告訴幾位前輩,假如禁道有尊者之位,是不是更能激發學子們的鬥志,是否有利於禁道傳承,更能發揚光大,再上重樓?”
“......”何問柳呆愣愣聽着,憋了很久的話再也壓抑不住,衝口而出。
“當然會,一定會。”
谷溪受禁,禁樓在道院的地位可想而知,何問柳經歷那樣特殊,不知吃了多少白眼,受到多少議論。
發揚光大是假的,再上重樓只是夢想,可肯定的是,今日何問柳與十三郎同行,假如谷溪恢復聲名且被立爲尊者,與禁樓相關的人,比如何問柳之類,地位身望等等都會大漲,一步登天。
想想便覺得情難自已,何問柳顫抖的聲音說道:“一定會的,學生知道有不少......”
“不要再說了。”
童子臉上疲憊愈濃,擺手對十三郎說道:“要立尊,就要比試,比試在一年後,你先......嗯?”
視線中,十三郎忽然上前一步,兩步......三步跨到童子身前。
“做什麼?”童子問道。
“死者爲大,入土爲安總不爲錯,請前輩允可。”
十三郎深深施禮,抱着谷溪的屍體、走向象徵道院尊嚴與傳承的那片碑林。
碑林不大,十三郎要的也不多,他隨便選了一塊地方,隨手一拳打出一個坑,連個棺木都沒有,就這樣將谷溪的屍體擺放在其中,回頭雙手拍合捲起狂風......
連串動作沒有絲毫停頓,彷彿在其心中演練過千萬次,以至於,周圍人尚未想好該不該出聲何止,一座新墳已經矗立在傳功崖。
“這個......”
狂尊茫然看着道尊,道尊茫然望着二叟,二叟回頭看向童子。
童子一張臉皺成了團,終將目光轉向眉師。
眉師靜靜望着那座新墳,良久不語。
“好了。”
拍好土,十三郎不知從哪裡翻出一塊長條玉石,擡起手、忽似想到了什麼,回過頭問道:“學生想寫個名兒,這樣算違規嗎?”
“不算......吧?”狂尊本能接了一句。
“您覺得呢?”十三郎根本不看他,只管盯住眉師。
迎着那雙帶有質問的目光,眉師神態安詳而沉靜,默默搖頭。
“不算,可以。”
“謝謝您。”
十三郎恭敬施禮,之後轉過身,豎指成劍,石落如雨。
片刻後,玉石上的文字寫罷,十三郎沒有將它安置在墳前,而是凌空一拋再一指,穩穩插在了墳頭。
“道院千秋,一代禁尊位:谷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