嘆息後,冷玉輕撫被衾,低頭陷入沉默。
提到叮噹,便要想起一些三生女獨有的習慣,比如對修煉洞府的安置與裝飾。十三郎爲冷玉準備靜室的時候,下意識地按照穆家寨時的摸樣設計,還有心山築基洞府的影子。
當初冷玉心如死灰,身體虛弱空乏到極致,甚至連凡人都有所不如;衣裝被裘多少有些作用,身體上安慰,心理上同樣是安慰;後來冷玉開始煉體,修爲雖淺但也寒暑難侵,自然不要需這般小心。然而時至今日,室內依舊保持着原有的布裝,散發着淡淡閨房意,多少有些另類。
人才是根本,假如坐在這裡的是叮噹,就像水滴融入大海,一切必然和美;換成冷玉,雖容顏如花氣質如蘭,臉上卻時刻帶着一股冷冽氣,與房間裡的溫馨意味相沖。
修道之人,求的是長生追的是逍遙,講究的便是無牽無掛;別說這些生活瑣事,便是價值連城的法寶靈石功法材料,若非必須,均不會太過在意。從修家的理念講,這個叫心性,需從點滴着手,時刻不忘警醒自己。
想想挺有道理,修道的終點——假如有的話,必然是遨遊太虛難以回頭,假如心性有牽,放不下的東西太多,難免成爲道途關隘,乃修行之大忌。
叮噹不是這樣,她雖然修道,仍固執地保持着凡間女子纔會有的性情,對這些體現女兒心性的東西格外執着。十三郎冷玉對此極爲熟悉。對此自然也是深知;奇妙的是,他們兩個都是果決利落之人。卻從未對此向叮噹說過什麼,更遑論訓誡與警告。
冷玉落寞不語,十三郎卻不能不開口。這一年多時間,他每天都要抽點時間與冷玉說話,內容從古道今由己及彼,廣闊空泛到極致,言語更是花樣翻新少有重樣,可謂費盡了心。冷玉對他的用意心知肚明。也談不上不領情,但她天生就是這樣冷漠的性子,別說對當年之事難消介懷,縱有心配合、亦顯得生硬晦澀,好沒意思。
偏偏十三郎樂在其中,又或是對冷玉不夠了解,深恐其生出什麼不好的念想。遂乾脆擺出一副死豬面孔,任憑冷玉如何淡漠清冷,他自喋喋不休說個不停,也不管話題有無意義,純當做解悶。
燈下黑,也可用在這裡;十三郎聰明一世也有邁不過的坎。他想不到或者拒絕去想,冷玉悶了一兩百年,哪裡會在乎這些。
“美帥有大用,有他在,起碼巨魔一族不怎麼需要擔心;照我的感覺。巨魔已經超越蠻荒土著,成爲最強大的一族。至於曾玄本人”
自說自話談了一年多。連小時候的點點滴滴都已說盡,十三郎靈感枯竭,實在找不出什麼新鮮話題,遂將美帥拎出來充數,說道:“什麼事情都有個過程,過程久了就變成習慣;曾玄雖然厲害,但我有讓他不得不吞的誘餌,還有他捨不得丟的優勢,慢慢就會上癮。”
“習慣是很難改變的東西,心性越強的人習慣也越強大。沒有飛蟻,哪來的數百里全方位雷達,而且是雙向;沒有這場變故,上哪兒收集那麼多化神魂魄;沒有我做戰略主導,他打仗怎麼能那麼順;沒有大灰”
“夠了,吹噓也要有個限度,況且你怎麼斷定曾玄能夠牽制巨魔什麼是雷達?”過了這麼久,冷玉雖然習慣、但依舊不能理解十三郎哪來的那麼多生僻詞彙,忍不住要詢問。
“雷達是個用來偵測小東西,不足掛齒。”
冷玉面前,十三郎總表現得很開心,甚至會顯得幼稚;比如眼下,若不是被喝止,他恐怕會把自己吹噓到智絕天下、縱橫宇內無敵手。
十三郎訕訕收聲,問道:“你的身體怎麼樣?”
這種伎倆夠低劣,冷玉沒有因此而放過的意思,說道:“習慣是相對的,曾玄固然有賴與你,反過來何嘗不是如此;我擔心一旦與浮魔激戰,你需傾盡全力,他則伺機而動,怎能並肩背向。”
“擔心”二字後面的話沒講完,十三郎稍覺遺憾,說道:“我又不是美帥醜帥王八帥,犯不着考慮如何指揮大軍作戰,除了牽制巨魔族,沒有太多依賴他的地方。”
“美帥的長處是謹慎,凡事總喜歡追求全面,就是他所講的,算無遺策。其缺陷同樣是如此,謹慎得過了頭。當初登船就證明了這一點,我猜他以前吃過虧,多半留下什麼陰影,再不敢弄險。與浮魔一戰,只要過程不出現大的波折,這個人還是值得信賴的。”
“戰浮魔不容易,難點不在戰鬥本身,而是戰機難以創造;只要給我機會動手,它死定了。”
說者無心,聽在冷玉耳中,這番話難免有別的意思;似被勾起某胸憶,塑靈女面色微紅,冷漠的面孔平添幾分風韻。本想問他沒有機會是否就不會動手,冷玉忽想到這樣似有逼迫的意味,臨時改口。
“戰機的確是你的專長。”
“能笑一笑就好了。”心裡這樣想着,十三郎說道:“只怕你會着急。”
肉麻的話沒帶來預想的效果,冷玉既不厭惡也無感慨,神情淡淡說道:“我沒有逼你去送死,況且你做得很不錯,比我更妥當。”
這話應該是讚美吧,可惜從她口中講出來,完全沒有溫馨體貼的味道,反倒有邪諷。
許是不願意在這種事情上糾結,又或是始終放心不下,冷玉思索後說道:“凡事總有意外,浮魔能力叵測,小姐又在它手裡,什麼樣的機會纔算戰機呢?”
十三郎苦笑搖頭,說道:“這個現在真有沒辦法回答。”
冷玉何嘗不知他講的是實情,也不追問,說道:“你安排吧,我想休息了。”
十三郎將那雙冰冷的手握得緊了些,舊話重提說道:“修煉怎麼樣?”
“死定了。”沒有絲毫猶豫,彷彿說的是一顆草,一條蟲的命。
“”
“十年武尊,那不叫奇蹟,該叫神蹟。”冷玉終生都不懂什麼叫轉圜,直來直去道出實情,生硬,冷漠,一如既往。
“彆着急,身體好了就有機會,聖山近在眼前。”十三郎安慰着,語氣乾癟無力,嘴脣如同兩塊朽木一樣交擊。
“我有着急?”
“”十三郎無言以對,神情終不禁流露出幾分黯淡。
冷玉望着他,忽然說道:“剛纔答錯了,死不死與修煉無關,修煉還是很好的。”
“呃很好是什麼意思?”
“很好就是很好,還能有什麼意思。”
修煉進程如何,十三郎看一眼就能清楚,怎會需要向她求證;結果早已註定,之所以不時提醒,是因爲不想她放棄,而這同樣是兩人都明白的事情,根本不需講出來。
冷玉再次把話題拉回,生硬的語氣說道:“登岸的時候,我會把羅桑木交給殤;另外,別的戰鬥不提,戰浮魔的時候,我要在場。”
前途險惡,此行多半隱匿爲主,十三郎自然早就與其談過規劃;正常來說,冷玉現在的情形根本插不上手,最適合最有幫助的安排便是與幾名女子留在船上;然而十三郎從來沒有這樣提過,連問都沒有問一聲。
當然,問也白問。
同行不意味着能夠幫忙,上岸後,冷玉就不適合再露面。失去修爲,意味着她不能再如以往那樣僞裝自己;實力不在,意味着她就是、也只能是個累贅;最恰當的方式是躲進獸環,將事情乃至生死通通託付給十三郎,靜靜地等候結果。
塑靈女不是矯情的人,提出這個要求自然不是爲了慪氣,十三郎想不出因由,問了句:“在場做什麼?”
冷玉坦然回答:“監督曾玄,我對他不放心。”
十三郎微楞,苦笑說道:“這個美帥若有動作,恐怕不是你監督得了。”
實話往往不中聽,冷玉沒有因此而生氣,傲然一笑說道:“我能。”
十三郎真正楞住,不是因爲那一笑,而是因爲那一笑裡包含的強大信心。
“爲什麼?”
“因爲我是塑靈人,已開啓天賦的塑靈人。”
冷玉臉上閃過一絲得意,隨即化作黯然,且包含着幾分失落與羞怒,神情一時三變,複雜到極致。
十三郎愕然張了張嘴,想說我也是。
“你與我不太一樣時間也不足。”
冷玉嘆息着,說道:“有機會再說吧,假如你我能在這一戰活下來的話。”
“一定。”十三郎用力點着頭,正想說點什麼,忽聽大灰一路驢嘶由遠及近,室外陣法連番波動,帶有幾分興奮。
“少爺!師弟!弟妹主母浮魔現身了!”
亂七八糟一通狂吼,室內兩人聞之均不禁皺眉;冷玉不滿那聲主母,內心認爲有失體統,十三郎同樣不滿,覺得有弟妹就好,主母純屬多餘。
“美帥怎麼說?”十三郎傳出話音。
“他叫等着!”大灰來的目的就是打小報告,唾了一口痛罵道:“小王八犢子不知道好歹”
“聽他的,等着。”十三郎淡淡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