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諾的身體一直沒有好轉,整日躺在榻上咳嗽不止,幾斤的冰糖雪梨下肚,仍然不見好。倩雪與我輪替侍疾,也是終日愁眉苦臉。景瑤也在太醫院與那些庸醫一起斟酌着如何治療,可仍舊不見起色。
天諾雖然咳嗽不止,但是精神還算好,仍舊可以支撐着看些那些大臣們上奏的奏摺。偶爾累了,便遞給我讓我念與他聽,然後他在用硃筆批示。我被捆綁在隆和殿不得脫身,後宮中的事也都全權交予倩雪處理,不到半月,我們兩個人就已經瘦得不成樣子。
這日,剛送走倩雪,天諾便指了指外間桌子上堆積如山的奏摺。我惱道:“都什麼樣子了,還想着那些勞什子,無非都是些空話,有什麼要緊。”天諾嗔道:“國家事無小事,即便他們頻頻上書說的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對我來說也不容忽視。”
我知道天諾脾氣執拗,便也不多說,捧過一摞過去,坐在榻旁念與他聽。他有的時候懶怠動彈,連硃批都交由我去做。我的字足以以假亂真,那些大臣們也看不出來。我將做好硃批的奏摺放在一邊,拿起另一摞,剛打開,卻實在難以張口。
我瞟了一眼閉目養神的天諾,嗓子忽然幹癢,便起身替天諾和我倒了杯水。天諾睜開眼睛坐了起來,靠在榻上,就着我的手喝了一大口,我也口渴,便也滿滿地喝了一杯。“你怎麼不讀了?是不是有什麼大事,可不許瞞我。”
我尷尬地將放在牀邊的那道奏摺拿在手上,然後僵硬着身子將它藏在身後。我這樣欲蓋彌彰的動作反而讓天諾注意到了,他皺着眉頭看着我,向我伸出一掌來。“拿來。”我見天諾表情嚴肅,態度又很堅決,無法,只得交出去。天諾攤開奏摺一看,先是震怒,繼而又淡淡地漾出一絲絲冷笑。
我忙翻看其他的奏摺,無疑都是一樣的內容。“臣等惶恐,驚聞天子龍體欠安。龍脈乃天家傳承,王都不可一日無主。奏請皇上,冊立太子,以安民心。”後面還有一些人複議,滿滿的二十多本,全都是奏請冊立太子。
“我的身體讓他們都費心了,倒真難爲他們事事爲即墨考慮。”天諾嘴上是笑着的,可他仍然狠狠地將手中的奏摺扔在了地上。我勸說道:“其實……他們有此擔憂也無可厚非,只是太過急躁了些。”連我說得都這樣沒底氣,天諾更是不會相信他們的“忠心”。
“他們無疑是在逼我!”天諾面對人間的冷暖不可抑制地震怒,他實在傷心,自己手中成日裡哭天喊地表忠誠的人,在一夜之間全都在試探皇上的心意。坐等“駕崩”之時好及早選好自己的陣營去開拓新的仕途。我拍了拍天諾的手,用無言的安慰撫平他心中的煩躁。
“也罷,反正我已經擬好了冊立的詔書交給你了,你若想拿出來,現在也是機會。”我聽天諾突然提起微服出征前所寫下的冊立赫寧爲儲君的詔書,忙說道:“不可!若是此刻拿出來,不是很傷人嗎?皇后當初也出力不少,不能,絕對不可以。”
“朦朧,你要知道,那封詔書是遲早要拿出來的,不管你願意不願意,選擇誰做我的接班人,做即墨王朝未來的君主,都只有我可以決定,而且不容更改。”天諾似乎很不滿我這樣推脫,但是我實在無法。
“我問過赫寧,是他自己不願,不光是我自己的意思。”天諾沒想到赫寧既然沒有登頂之心,他最看重的兒子居然根本沒有要接下他手中江山的意思。天諾急火攻心,又猛地咳嗽起來,痰中還有血絲。我着急地將藥遞過去,他也不肯喝下。
我知道天諾生氣,可是有些話我又不得不說。“諾,你若是有選擇的權利,那麼寧兒也有拒絕的權利。你也不是不知道,赫爾他……赫寧重情,作爲一個普通人來說,那是好事,可若真正作爲一個君王,那未必就是他可以服衆的理由。與其讓他在即位後遭到非議,甚至要面對骨肉相殘,倒不如一開始就將他規避出來,讓他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如果你
真的視他爲最喜愛的孩子,那就要替他考慮,想想他什麼喜歡,什麼不喜歡。尊重他的選擇,而不是強迫他接受他不願意接受的事實。”
天諾將頭歪在一邊,不言語,可是我知道我說的話他都一字不拉地聽了進去,不然他也不會用無聲地抗議來宣揚他的主張。我也沒有多說,將扔在地上無人問津的奏摺撿了起來,重新放在了桌子上。“這件事你不方便出面,不如讓我去跟那些大臣們談談吧。”
天諾吃驚地看着我,滿眼裡寫着都是對我的疑慮和不解。我復又坐到他的身邊,將被角重新掖了掖,然後在暖籠裡又多加了幾塊炭,讓屋裡更暖和些。
“嗯,不管你批不批這些奏摺,他們翹首企盼的總會是你的詔書,而不是你儘快的康復。他們逼你就範,就是想讓你在重皇子之中選出一個他們早就押注的一方。不管你現在選擇誰,都會傷人傷己。與其你爲難,不如我去做這個得罪人的差事。”
天諾剛想張口反駁我,便又被我攔下。“你放心,我沒有事的,他們不都說我是妖妃嘛,現在妖妃要出場了,他們要集中力量對付我了。趁着這時候啊,你就安心養病,你好了,他們自然也就沒話說了。像現在這個樣子,誰不心慌呢。”
天諾終於在我的堅持下繳械投降,同意我在隆和殿裡召見大臣商議立儲的事。我換進杜公公,請他即可去宣旨,命左右丞相羅、張二人以及二品以上官員入宮。杜公公看了一眼天諾,見天諾暗許,便應聲退下傳旨。
“慢着!”天諾忽然叮囑道:“讓他們即刻動身,不得有誤。一會兒他們來了,所有的事都聽皇貴妃的吩咐。只當朕不在這裡,皇貴妃便是你的主子。”御前的人向來只視皇上爲自己的終主,並不會侍奉其他的人。天諾如此說,便是給了我無形的至高無上的權力,杜公公明白,轉身便走了。
我來到外面的書房,叫天諾呆在裡面,等待着與衆臣們的激烈對抗。不到半柱香的時間,那些滿懷期待的大臣們便相繼趕到,迫不及待地想聽“皇上”關於立儲的決議。可入殿之後,看到的不過是我這個久居深宮的女子,一時之間雲裡霧裡,不知道葫蘆裡究竟賣的是什麼藥。
自從上次以後,羅、張二人再也沒有與我碰過面,見我呆在這裡,臉上無限尷尬。張相還好,權當瞧不見,一心等待着天諾的駕臨,而羅相卻更激動些,說道:“前朝政事,後宮不得干政,還請皇貴妃速速離去。”
我把羅相的警告當成耳旁風,並不理會,甚至叫杜公公找了一張椅子,擺放在了天諾日常接見大臣的坐的龍椅旁邊。衆人皆驚恐,面面相覷,甚至有些人已經按捺不住開始竊竊私語。羅相義憤填膺地指着我說道:“大膽妖妃,竟然如此大不敬,還不快快下來!”
我輕擡眼眸,笑道:“羅大人既然跟本宮談禮數,那本宮便要問一問大人,本宮身爲正一品皇貴妃,掌有協理六宮之權,寧君王、六公主生母,大人爲何不像本宮跪下請安?大人同本宮談規矩,也要自己真的做好了纔是。”
羅相吃了這個啞巴虧,不得不屈膝向我施了一禮。其實他也是正一品官員,與我的品級是一樣的,可是皇親國戚,我身爲帝妃,就是比他更有資格受到別人的禮拜。我欣然地接受了羅相的這一禮,平靜地說了句“平身”。羅相是朝中重臣,又是百官之首,衆人見他在我面前也不得不屈膝,都開始用新的眼光審視着此刻盛氣凌人的我。
“回皇貴妃,大臣們都已到了。”我輕點點頭,叫杜公公把隆和殿書房的門打開,外面的禁衛軍筆直地站在外面,我使了個眼色給杜公公,杜公公會意,便退了下去,只同那些人站在門外,聽候吩咐。
“這麼着急地把大家叫來,便是告知各位,立儲之事現在已然有了定奪,各位可以安心了。”衆人聽到儲君已定,都十分期待我說出其中一個人的名字,而其中的一些人卻面露難色。看着這些人
的表情,我便能夠猜出個大概。
見到我的時候,有一些人是雀躍的,他們的寶一定押在了赫寧的身上,還有一小部分的人面容懊悔,便是認爲自己押錯了人。我冷眼旁觀,看着他們的表情像是天邊風起雲涌的天象一般,我再看羅相,他的臉色實在難看。
“立儲之事,皇上有所定奪自然是好,只是怕有些人恃寵而驕,意圖篡改天意。”羅相對我很是不滿,我也不在乎,只是笑着說:“羅大人還真的說對了,本宮的確勸皇上改變了心意。”話音未落,已然掀起軒然大波,羅相瞪着一雙牛眼,罵我狐媚惑主,禍國殃民。
“原本皇上是擬定了一位皇子的,不過本宮看皇上康健,還有千秋萬世,立儲之事不必今早提上日程,因此,冊立哪位皇子爲太子,各位是不會接到詔書的。”有些人開始躍躍欲試,想要與我辯駁,卻始終沒有勇氣。
其中一人終於站出來說道:“皇上病了也有一個多月了,仍舊不見好轉,焉知是否能夠萬歲。今早立下儲君,也是爲了避免日後的皇位爭奪,不給居心叵測的人以可乘之機。”我劍眉冷對地瞪着他,他身上一哆嗦,下意識地後退了兩步。
“聽你話裡的意思倒像是巴不得皇上早日殯天呢,單憑你這句話,本宮便可回了皇上去,滅你的九族!”那人一聽,嚇得屁滾尿流,“噗通”跪在地上再也不敢開口。其他人見這個強出頭的出林鳥被瞬間射殺,都保持觀望的態度,不敢輕易站出來。
“皇上做了什麼決定自然由皇上親口告訴臣等,容不得你區區一介婦人站在這裡說三道四!江山社稷事關重大,豈能聽你一面之詞,臣等食皇上俸祿,必定爲皇上辦好事,不容他人渾水摸魚!”羅相仍然對我不依不饒。
“本宮說過,大人若想跟本宮談些什麼,也要自己做好纔是。”我從椅子上站起,散發出強大的氣場,不比母儀天下的皇后差許多,連羅相這樣的牛鼻子臭脾氣的人也不禁被我的氣勢所壓倒。
“本宮問一問大人,前朝聯合文武百官逼迫皇上立儲,以便各自找到陣營以求厚祿,這樣的事大人爲何不管?大人身爲百官之首,堪稱衆人表率,大人心知他們爲何急躁焦慮,卻不加以勸阻反而與他們同流合污,逼迫皇上!皇上龍體康泰不過是偶感風寒,便有人聞風起舞,肆意試探,大人爲什麼不加以制止!大人口中所說的忠君不愧,便是如此嗎!如此看來,大人也與那些小人沒什麼分別,可別將忠君愛國掛在嘴邊,惹人笑話!”
羅相被我句句逼問,卻字字難說,一時之間惱羞成怒,後退兩步,指着我氣得只能夠說出“妖妃”二字。“大人還不如本宮一介女流,本宮尚且知道朝廷不穩則天下不安,立儲之事向來敏感,外臣不該過分參與。若不是今日本宮苦口婆心地勸說皇上暫緩決議,豈不是讓你們得了逞!”
在場的人都面露羞愧,甚至有些人瑟瑟發抖,汗如雨下。我冷笑道:“本宮之所以敢站在這裡,便是要你們知道,本宮到底勸服皇上了什麼。”我想好與他們面對面,就是做好了宣佈自己成爲一個局外人,一個旁觀者。如果天諾選擇的是赫寧,但凡一個後宮的女子是不會拒絕的。未來的國君,明日的太后,那是對誰來說都無可阻擋的誘惑。
羅相這才明白過來,狐疑地打量着我,而我卻不避諱他探尋的目光,表明我的立場。可這些在官吏場中徘徊的人,生性便是多疑的。我雖明確表明態度,可他們也不知道天諾是否真的下定決心,選擇了一位候選人。如果我不過是使了障眼法將赫寧保護起來,他們的算盤也就白打了。
可我也正恰好需要他們的懷疑。不能輕易確定天諾制定的候選人是誰,便是任何人都有着同等的機會。勢力不會過於集中於一方,其他人也不會處於絕對弱勢任人宰割。隨他們這羣人去猜測,猜得了哪位皇子更得寵沒有什麼稀奇,若是猜不準天諾的心思,一切都是枉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