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歲,對他來說是人生的分界線。
界線這邊,他是聰明而內斂,年幼而謹慎的孩子,一雙碧目看得清世間一切,卻總保持緘默,最大希望就是一家人能夠平平安安過日子,希望自己和哥哥不會被人欺負。
界線另一邊,就如他很多年後說笑般提起那樣。
是地獄。
父親在朝爲官不過是爲賺取微薄俸祿維持家中生計,對那些傾軋、權謀、算計厭惡至極,卻也只能默默忍受,回到家中後從不提起。即便如此,比很多庸庸碌碌的大人思考更多的他還是很瞭解前朝後宮的情勢。
出事那年,他曾經試圖勸說父親從官場上抽身而退。
皇子容蕭夙意圖爭位的野心越來越明顯,屢次在朝廷上嗆聲嘲諷太子容蕭宇,甚至指使黨羽屢次上奏誣告;太子念及手足之情,雖據理力爭但總是心慈手軟不加以反攻,以至於容蕭夙愈發猖狂。
他知道,太子長久不了。
虎視眈眈覬覦皇位那隻野狼,早晚會徹底抹殺親情將兄長的一切摧毀,然後登上龍椅。在容蕭夙君臨天下後,絕對會肅清所有太子麾下文臣武將。
他看得太清楚,容蕭夙那樣斤斤計較的人,不可能放過父親,儘管父親只不是個微不足道的文書官。
當然,他的哀求被父親拒絕了。
“在這裡雖苦,好歹我們一家還有安身之處。若是不做這官,我們如何在帝都活下去?死生天註定,半點不留人。倘若真有那麼一天……”
父親的話沒有說完,結局是一聲低低嘆息,以及充滿慈愛的懷抱。
彷彿是爲了驗證他的明智判斷,半年後的傍晚,災厄終於降臨到這個貧寒卻溫暖的一家頭上。
容蕭夙大肆捕殺過去屬於容蕭宇手下的官員,曾經在容蕭宇授意下寫過表示忠心的陳情書的父親,自然而然是重點針對對象。
官兵們推推搡搡吆五喝六,粗暴地將他們一家人趕到外面,又一隊官兵衝進本就不大的院落裡和房中,毫不留情開始翻找打砸。
父親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天的到來,表現得十分平靜。然而孃親無法忍受,眼睜睜看着自己辛辛苦苦經營的家被人破壞毀掉,痛苦化爲憤怒,掙脫夫君和兩個孩子的拼命阻攔衝進院中。
那是他第一次看見父親驚慌失措的神態。
美麗卻嬌弱的孃親自然阻攔不了那些官兵,反而被官兵們帶着猥瑣目光推搡嘲笑,原本最愛乾淨整齊的她連房門都沒能走進,就已經是衣衫凌亂、披頭散髮。從不與人爭執的父親渾身顫抖,想要衝上去卻被他拉扯住。
他朝父親搖頭,小聲勸父親不要過去。
他說,孃親已經保不住了。
那一剎,父親驚愕地看着他,眼神裡多了幾分陌生味道。他卻堅定地死死拉住父親,另一隻手抓住哥哥手腕。
他知道哥哥最在乎家人,如果不抓緊,那麼哥哥也會衝進去,再回不來和他團聚。
如果保不住孃親,那麼至少,要保護好他僅剩的兩個家人。
他並不覺得自己的決定有什麼錯誤,不過顯然父親和哥哥都不能理解。好在他一拉扯,父親和哥哥錯過了衝進去的機會,總算僥倖逃過一劫,至少他是這麼認爲的。
他的母親有着帝都最絕美的容顏和最窈窕身段,曾經是這座死氣沉沉的都城中青樓頭牌,這樣的女子即便已經走出風塵相夫教子,卻還是對那些男人有着極大的誘惑。
官兵中有人耐不住悄悄伸出髒手,他那瀕臨崩潰邊緣的母親怒不可遏,氣急之下竟然搶過一個官兵的刀,瘋了一樣胡亂掄起,眨眼間連傷數人。
看着滿地的血和被砍傷的官兵,父親也驚呆了,眼睜睜看着母親被更多官兵打倒、押住、帶走。他明白如果再不離開,父親和他們兄弟也會是一樣下場,不得不施下一堆蠱術去阻攔包圍過來官兵,拼命把失神的父親拖進巷子裡,遠離亂成一團的家。
他也有想過,這麼一走是不是就要和孃親永別。
而這,的的確確成了殘酷現實。
家中遭逢鉅變那天,他不顧一切把父親帶離,卻在父親清醒之後捱了狠狠一耳光,剛剛長齊的牙齒磕破柔嫩嘴脣,一縷血紅掛在脣角觸目驚心。
沒有人來攙扶他,也沒有人安慰,更不會有人理解,哪怕是血脈相連的兄弟。
父親打了他,又抱着他們兄弟哭了一場。什麼話都沒有說的父親難得地帶他們吃了一頓好飯好菜,花光身上所有的銅板,之後把他們送到好心的同僚家歇息。第三天一大早,徹夜未眠的父親悄無聲息離開。
父親的本意他清楚,是想把他和哥哥交給同僚收養。但他並不希望解決是這樣,他很吝嗇,一點都不遠把最珍貴的親情分給其他沒有血緣關係的人。
因此,在父親剛離開時,他立刻叫醒哥哥,兩個人緊跟父親身影悄然前行。
再之後,他們就看到了終此一生都無法忘懷的慘烈景象。
世間最美的母親,她閉着眼,表情麻木,頭顱高高懸掛在城門之上。
“此妖婦一家精通邪術,眨眼間殺我朝忠正官兵十餘人。皇上聖明,特命本官將此犯婦頭顱懸於城門,以浩然正氣,警告天下佞臣邪教!”
狐假虎威的新任京兆尹一遍遍高聲重複宣告,百姓們圍在城門下議論紛紛,還對孤零零的頭顱指指點點,彷彿那真是十惡不赦的罪人。
就是在那一瞬間,他看到父親眼裡的絕望與釋然。
孃親就是父親的一切。失去一生唯一之愛的父親,終於也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氣與意義。
“爹……”哥哥害怕了,流着眼淚拉住父親衣角。
父親沒有回頭,固執地抽出衣衫,迎着京兆尹和數百官兵輕蔑譏諷的眼神,一步步朝城門之下妻子已經僵硬的屍骨走去。
他低下頭,輕嘆口氣,像他這年紀的孩子,本不是該嘆息的時候,可他除了嘆氣外不知道還能如何表達。
“哥,我們走吧。以後我來保護你。”他回身,挽住哥哥纖細手臂。
只有七歲的哥哥放聲大哭,朦朧淚眼裡映照着父親寂寞身影,卻沒有他眼中那份堅毅,以及逐漸冰冷死去的心。
正是從那一刻起,他有了自己全新的人生目標。
要復仇,向奪走他珍視親人的罪魁禍首。
風越國皇帝,容蕭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