禍事不單行(九四)
在座的諸位皆是出自士族,並無一人是庶族出身,嘴裡雖然不言,心裡多少對和磊的建議有着不滿。葉夕既已挑了頭,其餘人順勢表示支持。
兩邊爭論了大半天,幾位閣老和輔政王爺中有半數以上不同意,魏王從來是個牆頭草,首輔鬱雪窗又棄了權,最後只能不了了之。
南宮宸胸中憋着一股氣,從皇宮裡出來,也不坐轎子,騎了馬悶頭往前走。
陳泰也不敢勸,遠遠地跟着,見他一路往西,最後停在街邊拐角,默默望着斜對面路邊的一座棚子發呆。
近月來南宮宸幾乎天天要打這裡經過,陳泰自然認得那是杜家的粥棚,卻有些不明白,主子何以不進去瞧瞧,偏在外頭傻站着膈?
再一瞧,棚子裡新支了張鋪了藍色絲絨的桌子,一名穿着天水碧絲緞對鹿長衫,蔥綠馬面裙的少女正端坐在桌子之後,聚精會神地給人診脈——不是杜蘅是誰?
兩名丫環站在杜蘅身後,一人幫着研墨,不時還侍候她喝些茶水;另一人則幫着一個管事模樣的人,分發藥材。
陳泰認出,侍候茶水的是紫蘇;幫着分藥的是白蘞,都是杜蘅身邊得力的大丫頭值。
此時已是傍晚,桌子前依然排着一條長龍,每人手裡都拿着一枚二指寬,三寸長的竹牌,正是鶴年堂簽發的號牌。
陳泰粗粗掃了一眼,少說還有四五十人,心裡不由犯起了嘀咕,這許多人全部看完,怕不得捱到半夜去?
正腹誹着呢,卻見南宮宸忽地下了馬,不聲不響地站到了隊伍的最後面嫂子別這樣全文閱讀。
杜蘅一口氣又看了五位,覺得手有點酸,停下來揉了揉手腕。
紫蘇立刻捧了茶過來,壓低聲音問:“天色不早了,剩下的這些,是不是讓他們明天再來?”
排在隊首那人,心裡一顫,嘴脣翕動着,求情的話差點衝口而出。
他天不亮就來,在這站了一整天,眼瞅着要輪到自己了,結果卻要他明天再來。
可,杜蘅一個千金小姐,拋頭露面免費給人看病,已是不易。且天色確實已晚,實在沒臉求她再寬延時間。
杜蘅啜了口茶,瞥一眼幾乎望不到頭的隊伍,柔聲道:“既然發了號牌出去,就得看完,否則豈不成了言而無信?”
“還這麼多,半夜也看不完。”紫蘇噘了嘴:“小姐就算不在乎名聲,也該顧惜自個的身子。”
“嗯,”杜蘅默了一會,歉然道:“明日起限號。”
把茶杯擱到桌上,道:“下一位。”
那人長出一口氣,先恭恭敬敬給杜蘅叩了三個響頭:“二小姐大恩,凌雲銘感五內,來生必結草銜環,報答二小姐。”
“這是做什麼?”紫蘇唬了一跳。
林小志忙過來將凌雲攙起,道:“快起來!若真心感激,不如趕緊安坐了,好讓我們小姐早點扶完脈,早點回去休息是正經。”
這話說得衆人都是一笑,凌雲更是臊得滿面通紅,訥訥地側身在凳子上坐了:“是小人魯莽,二小姐莫怪……”
又看了幾個人,棚裡送來熱粥,各人又是一番感恩戴德,就着街頭的燈光,呼嚕呼嚕吃得十分香甜。
陳泰冷眼旁觀,見杜蘅自己竟然也是喝的粥棚裡施的粥,詫異的同時不禁也暗自欽佩。
他卻不知,杜蘅前世經歷了戰亂,跟着南宮宸在深山老林裡差一點就要茹毛飲血,在她眼裡,這實在算不得苦。
黃健幫着施粥,發到最後一個,見他衣飾光鮮,竟然也伸出手來拿粥,不禁心頭火起,忍了怒道:“這裡只給貧病無依者施粥,公子若是餓了,前面右拐就有酒樓!”
他老成持重,見南宮宸站在暗處,雖看不清五官,但身姿挺拔如鬆,氣勢迫人,怕替杜蘅招災惹禍,因此話說得還算客氣。
龔寧卻是個火爆性子,張口就罵:“揩油打秋風,竟然跑到粥棚裡來了!見過不要臉的,沒見過這……”
南宮宸心裡有事,有人遞東西也沒多想,順手就接了過來,給龔寧一罵,拿着這粥碗,走也不是,喝也不是,很是尷尬。
黃健心裡生疑,仔細一瞧,卻認出南宮宸來,失聲嚷道:“燕王殿下?”
陳泰嗆地拔出腰間寶劍,架到龔寧肩上:“殿下暗訪民情,體驗百姓疾苦!你這***纔不知好歹,竟敢出言辱罵?老子倒要看看,你脖子上生了幾個腦袋!”
龔寧一個字都不敢吭,臉上陣青陣紅。
黃健擡手給了自己一個耳光,陪着笑臉道:“全是小人有眼無珠,未能及時認出燕王殿下。這才生了誤會,還請殿下息怒。”
杜蘅在粥棚裡,聽到南宮宸的名字,下意識地擰了眉,心裡委實不想見他,可悠關龔寧的生死,又不得不出面:“燕王殿下微服暗訪粥棚,有何賜教?”
南宮宸自個都不知道所爲何來,如何答得出來?
急切間,胡亂找了個藉口:“有關時疫之事,想諮詢二小姐……”
杜蘅眼裡閃過訝異,望向龔寧,淡淡道:“不知者不罪,請殿下高擡貴手,放他一馬權國全文閱讀。”
印象中,南宮宸雖不是乾綱獨斷之人,卻絕無跟女人討論政事的習慣。
頂多也就是實在心煩意亂的時候,無意間透個一二句,要他認真聽取女人的建議,除非太陽打西邊出來。
南宮宸本無心治他之罪,這時就坡下驢,衝陳泰使了個眼色,陳泰收了劍。
“謝殿下不殺之恩~”龔寧跪拜。
“殿下要問什麼?”
南宮宸哪裡有事跟她討論?
望着她半天沒有吱聲。
“我還有幾十個病人要瞧,就不送殿下了。”杜蘅知他只是隨口搪塞,福了一福,返身回了粥棚。
南宮宸卻不甘心就此打道回府,尾隨着進了粥棚,也不說話,只往她身邊一站,冷冷地覷着排隊等着號脈的病人。
誰還站得住?眨眼之間,幾十個人走得乾乾淨淨。
南宮宸得意地衝她揚揚眉:“沒人了~”
杜蘅氣得說不出話。
南宮宸嘴角微勾,顯然心情十分愉悅:“本王可什麼也沒做。”杜蘅懶得理他,扶了紫蘇的手上了停在路邊的馬車,徑直吩咐林小志:“回府。”
南宮宸碰個軟釘子,胸口似塞了一團亂麻,彆扭之極。一咬牙,竟翻身上馬,追上去與馬車並肩。
黃健等人暗暗心驚,不知道他意欲何爲?
其實何止黃健摸不着頭腦,陳泰此刻也是一頭霧水!
“小姐,”紫蘇膽顫心驚,小聲央求:“殿下好象真的有事要說,要不還是停下來聽聽吧?”
杜蘅冷着臉:“想聽自個去。”
“瞧殿下的樣子,似乎打算跟到底了。”白蘞偷偷撩起簾子一角,飛快地往外瞄了一下,又極快放下來,滿眼都是憂慮:“別人都不怕,萬一傳到七爺耳裡,可怎麼好?”
怎麼說都是京都,此時天雖黑了,卻沒到宵禁時間,街上算不得行人如織,卻也不在少數。
從西城到北城,經外城而內城,這一路穿街過巷的,不知得招來多少人的注目!用腳趾頭想也知道,不用到天明,又要謠言滿天飛了!
“他聽到了,又能怎地?”杜蘅微惱。
紫蘇低低道:“七爺的脾氣,小姐也清楚。那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誰曉得會鬧出什麼事來?”
南宮宸卻不是夏雪,可以任他搓扁捏圓,隨便拿捏。
兩下里若是明刀明槍地槓上,蕭絕是臣子,還沒比試就先輸了一半。
況且他身後還有個蕭家,繫着一族人的安危,怎能任性妄爲?
杜蘅嘆了口氣,掀了車簾:“前面不遠便是秋濤路,殿下若賞臉,不如去香茗居喝杯茶?”
南宮宸沒有答話,鳳眸裡有亮光一閃而逝,漂亮的脣角向上一翹,勾出一抹狡黠的笑意,爲這小小的勝利歡欣不以,得意地飛揚起眉梢宗師寶典最新章節。
眼下京裡時疫流行,還有幾人有閒情逸致天黑了還跑到茶館裡喝茶?
香茗居早已打烊,門板都下了一半,臨時又再開門迎客。
成宇翔殷切地將人引到二樓大堂,親自泡了茶,又上了點心:“二位請慢用。”
留下杜蘅和南宮宸,躬身退到樓下大廳等候傳喚。
南宮宸嘴裡不說,心裡也不免暗讚一句好。
他把人安排在二樓大廳,門窗俱開。
一則顯得磊落大方,旁人無法說三道四;二則,所有人都在樓下,能看到樓上的人,卻聽不到談話的內容,保障了談話的私密性。第三,大堂視野開闊,旁人想要接近固然逃不過他的眼睛;他想要對杜蘅做些什麼,也不可能。
這麼一想,才發現杜蘅手底下的這幾個大掌櫃,看着不顯山露水,卻各有千秋,都是厲害的角色。
七年夫妻,杜蘅早已摸透了他的脾氣。
倘若他不主動說話,旁人是休想從他的嘴裡掏出任何東西來的。
是以,並不打算追問,自顧自地默默地喝茶,吃點心。
兩人對坐了一柱香,硬是一句話也沒說,杜蘅還能悠閒自在,南宮宸卻有些坐不住了。
平時都是他逼得別人不得不開口,今日赦然發現,世上原來有人比他還坦然淡定!
“父皇很焦慮……”
杜蘅沉住了氣,依舊不做聲。
南宮宸既滿意她不發問,又有些惱她漠不關心,頓了許久,才慢慢接着往下道:“時疫,已經在河北等五省漫延了。”
不等她說話,南宮宸話鋒一轉,又繞了回來。
“經過月餘的努力,京城的時疫,總算得到了控制。每天新增死亡人數,正逐日下降中。”
他這樣東一榔頭,西一斧子的,換個人只怕就要懵圈了。
杜蘅卻知道,這是他的習慣。
他其實並不需要人給他意見,只是有些話憋在心裡不吐不快,需要一個傾聽的人,如此而已。
所以,她根本不去琢磨他的意圖,只捧了杯子默默聆聽。
“如今對付時疫,也摸索出了一套行之有效的法子。”南宮宸嘆了口氣,低喃:“辦法有了,所愁的,是銀子。”
南宮宸苦笑一聲,擡頭望她:“你一定不相信,堂堂一國之君,竟然也有爲銀子犯愁的時候。”
“五省數以百萬計的百姓等着救濟,國庫裡卻再無可支的銀兩了。明明稍加變通,就可以擠出銀兩以解燃眉之急,偏有些人,還死咬着那些陳規陋習不放!”南宮宸說着,神情開始激動,一掌擊在桌上,發出呯地一聲巨響:“匹夫誤國,可惡!”
樓下大堂中的人,齊齊一驚,仰頭看了過來。
杜蘅小聲嘀咕:“賣官鬻爵,確實上不得檯面惡少的純潔情人。而且,偌大一筆銀子想靠它來籌,本身也不靠譜,怎怪別人反對?”
南宮宸驚訝了:“你怎麼知道?”
杜蘅嘆氣:“尋常勳貴人家破落了,最先不都是從變賣家產開始麼?”
國家不比百姓,總不能真的拿宮中之物出來變賣。就算要賣,又有幾個人敢買?一時間哪能湊出這麼大筆銀子!
短時間裡能夠換這麼大筆銀子的,除了官爵,還能有什麼?
南宮宸大窘,俊顏驀地漲得通紅:“這二者,豈可相提並論?”
竟然,把他比做敗家子!
杜蘅這才知道,這法子竟是他想出來的,不禁大爲驚訝。
想了想,委婉道:“我不懂朝堂之事,比喻或許不太恰當。不過,賣官這種事終歸不是什麼好事,於國於君都不好聽。能不爲,儘量還是避免的好。”
“我何嘗是因它好?不過是逼得沒有法子罷了!”南宮宸眼神黯下來,聲音裡多了幾分無可奈何的無力感:“你算算,從去夏至今夏,朝廷經歷了多少大災大難?戶部的銀子流水似地花出去,實是山窮水盡了!”
杜蘅微微一笑:“缺銀子是實,山窮水盡卻未必。”
“怎麼說?”南宮宸眼露狐疑之色。
和磊素有計相之稱,連他都束手無策,她莫非還有辦法變出銀子不成?
“王公大臣們缺錢時怎樣,我不太清楚。”杜蘅轉動手中茶杯,一邊理着思路,一邊慢慢道:“窮人家若是急着用錢,手頭上又沒有,一般是會向親朋戚友商借的。”
“借?”南宮宸一愣:“跟誰借?”總不能,向鄰國開口借銀子吧?
“你出的這什麼餿主意!”他不客氣地道:“有損國格,絕不可爲!還不如賣官呢!”
“國庫裡沒有銀子,難道地方藩庫裡也沒有不成?”杜蘅嘆氣。
誰說要向鄰國伸手?
且不說這麼大一筆銀子,能不能借到;就算借到,也必定要籤許多喪權辱國的條約。被史書家一寫,還得遺臭萬年。
太康帝向來以明君自詡,又豈會允許這種荒唐事發生?
南宮宸冷笑:“藩庫裡若有銀子,還用得着……”
話未完,忽地醒悟,猛地睜大了眼睛瞪着杜蘅:“你是說……”
各省都有藩庫,遭了災的沒錢,沒遭災的總不能也沒錢吧?算是朝廷暫時借調也好,算各省之間相互借貸也罷,舉全國之力,還怕度不過這個難關?
杜蘅抿着脣,笑而不語。
“多謝指教!我還有事,容後再謝。”南宮宸茅塞頓開,站起來,衝她揖了一禮,掉轉頭急匆匆奔了出去,竟是頭也不回。
紫蘇急急走了上來,驚奇地問:“你跟他說了什麼,怎麼他看起來好象火燒了眉毛一樣?”
殿下向來從容優雅,做事有條不紊,如此失態實屬罕見。
杜蘅笑了笑,含糊道:“誰知道?”
五省時疫殛等錢用,可不比火燒眉毛還緊急?
“你與他談了這許久,若你都不知道,還有誰知道?”紫蘇嗔道吞龍。
杜蘅淡淡道:“我只是陪他喝了杯茶,別的什麼都沒說。”
紫蘇見問不出來,只得做罷,雙手合了十,道:“阿彌陀佛,不管怎樣,送走了這尊菩薩,今晚可以安心睡個好覺。”
“我看還好,沒有你說的這麼可怕。”
“纔怪!”白蘞心有餘悸,按着胸口道:“他只要輕輕拿眼一掃,就能把人凍成冰人。”
杜蘅被她逗得掩着嘴笑:“是嗎,看來下回得小心了。”
“還有下回?”紫蘇哇哇叫:“一次就給嚇得三魂去了二魄!”
一行人說笑着簇擁着杜蘅回了楊柳院。
楊坤已經等候多時,抽了空便來回話:“羅大管事派人送了信來,說是莊子裡那位嬌客歿了,請大小姐示下,如何處理是好?”
柳姨娘死了?
也對,這段日子大家都自顧不暇,誰還顧得上她?
杜蘅一怔,半晌纔回過神來,淡淡道:“你讓他送到殮場,再向官府報備就是。”
“是。”楊坤小心地看了看她的臉色,欲言又止。
“還有什麼事?”杜蘅心細如塵,自然看出他有話要說。
楊坤猶豫一下,道:“衛公子那邊,一直沒什麼動作,需不需要煽一把火?”
杜蘅冷笑:“不必!我敢打賭,不出三天一定有好消息傳來。”
楊坤沒有做聲,但那眼神明顯是不信的。
夏雪出城近一個月,消息遞出去少說也有二十幾天了,衛守禮一直沒得手。小姐怎麼就這麼肯定,三天之內他一定會動手?
杜蘅也不解釋,打發他下去。
紫蘇在一旁聽得滿腹疑雲,覷了個空,悄聲詢問。
“夏衛兩家這個婚事,結得很是勉強。夏雪避出城去,一是散心,二是避疫,三也是想避開衛守禮的糾纏,暗謀毀婚之計。”杜蘅淡淡道:“這些,衛守禮都心知肚明。他比誰都急於將生米做成熟飯。之前他不動手,是因爲沒有機會。如今城外時疫一起,外面八道城門盡皆關閉,這就是機會。”
除非夏雪肯安心住在莊子裡,安靜地等待時疫過去,京城解禁。否則,絕逃不出衛守禮的手心。
而以夏雪的性子,又豈會甘心在城外坐以待斃?
紫蘇兩眼茫然:“城門關閉,許出不許進,兩人見不到面,哪有機會?”
杜蘅嗔道:“夏雪進不來,衛守禮不會出去麼?”
紫蘇吃了一驚:“姓衛的難道不要命了?趕在這個時候出城!”
七爺把夏雪配給衛守禮,本意是要噁心夏府,糟踏夏雪,倘若衛守禮對她真上了心,豈不是白送了她一樁好姻緣?
“城裡城外都有時疫,實談不上哪裡更安全。”杜蘅悠悠地道:“值不值,那就要看他怎麼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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