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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婢女引着岑三娘出了西園,經迴廊小徑往北行。到了一處月洞門停了下來:“杜少夫人,主人就在裡間,奴婢在這裡等您。”

她朝岑三娘行了一禮,微笑着侍立在門口。

岑三娘笑了笑,走了進去。

入目一片繽紛。

粉紅中帶着紫,白玉里裹着金絲蕊。綠如翠玉的是豆粉,半紫半紅同生一朵的是二喬。有花如繡球滾珠般圓潤,有花苞鼓漲着吹口氣便要綻開。花田一半遮掩在高大的棚裡,一半坦然的長在陽光下。數不清是多少株,開着多少朵,奼紫嫣紅在風中肆意散發着陣陣馥郁的香來。

岑三娘深深吸了口氣,愉悅的看着眼前這片花田。

一道窄窄的木質迴廊通向花田中心兩間草廬。她遲疑了下走了過去。

草廬一半是屋,一半是平臺。平臺直接搭在了花田上,方有兩席錦墊,一方案几。几上有套竹茶具。旁邊小炭爐上架着只銅質小水壺。壺口正緩緩冒出絲絲水汽。一側擺着崔家那盆十八學士。

岑三娘贊得聲主人清雅,大方的在錦墊上坐了。

就在她欣賞着那盆十八學士時,不遠的花間站起一個人來。

岑三娘不覺一怔。

“杜少夫人稍後。”那人對她微微一笑,順着壠溝走了過來。

走得近了,岑三娘方看清他的模樣。大約五十出頭,頭髮斑白,背微微有點彎,眉骨極高,臉極瘦。

他穿着件灰色的葛衣,腰間繫了條布腰帶,繫着一個藍色的布質荷包。頭上挽了道髻,只用了根木質的簪子綰住。若是牽只毛驢在城門口一站,定會被人認成是趕驢幫人託貨的腳伕。

他將手裡拔得的一把野草仔陣的放在草廬檐下的一隻竹籃裡,這才施施然走了過來。

岑三娘看他相貌,事先又見過鄒家大郎的寫意畫像,心裡有了底,起身見禮:“可是鄒員外?”

“鄙人鄒鳳熾。”鄒鳳熾揖首回禮,請了岑三娘入座。

此時銅壺口冒出汩汩熱汽。鄒鳳熾拿起茶罐打開,抖了些茶在茶荷上。笑道:“素聞杜少夫人愛吃散茶,我正巧得了些湖州紫筍,請夫人嚐嚐。”

茶荷半敞,茶色紫形似筍,正是湖州紫筍。

他拿起竹匙從茶荷中舀起一勺,手抖了抖,再抖了抖。

岑三娘就有些好奇了。她因着岑三老太太嗜茶,於茶道不說精通,也很下了番苦工夫。見鄒鳳熾的手一抖再抖,竹匙中抖得只有幾根茶葉,心裡就不明白了。

只見鄒鳳熾將那幾根茶葉放入茶杯,再舀起同樣幾根放了。拎水沖茶,乾淨利索。

“鄒某信佛,佛講四大皆空。鄙人以爲品茶放四根茶葉最善!取了名字叫四清茶。少夫人,請。”鄒鳳熾說道。

岑三娘又好氣又好笑的看着四根茶葉在水中沉沉浮浮,再看着鄒鳳熾眼旁笑出的褶子,頓時反應過來。這位鄒員外一如傳說中般吝嗇。捨不得多放茶葉便罷了,偏偏還要搬出個佛講四大皆空來。

她嗅了嗅茶香,漫不經心的問道:“方纔見員外親自拔除茶間野草放進竹籃,那草還有用嗎?”

“怎麼無用?”鄒鳳熾笑呵呵的答道,“廚房養有活兔,正好喂之。”

好吧,富翁都是省錢省出來的。岑三娘明白了。

“少夫人大概是在好奇,爲何鄙人要花一萬兩重金購得這盆十八學士?”鄒鳳熾的眼睛細長,此時眼裡透出一縷精光。

就這眼神讓岑三娘下意識的挺直了腰。

吝嗇的鄒鳳熾出了大價錢,讓自己知道他是隨園主人。接下來自然就是談價錢了。

鄒鳳熾話鋒一轉:“夫人看我這隨園尚雅緻否?此間牡丹如何?”

岑三娘誠懇的回道:“隨園精美,此間牡丹不壓於今日牡丹會所見。”

鄒鳳熾笑道:“夫人以爲鄙人可是愛牡丹之人?”

年年免費提供午餐晚宴,開園子辦牡丹會,又種得這一大片牡丹。隨園主人嗜愛牡丹,長安城人人皆知。

除了岑三娘。

她飲得一口淡茶,輕聲說道:“外人都不知隨園主人就是員外您,以花會友,以花交友,怪不得鄒家如此富貴。員外行商手段果然高明。”

“哈哈哈哈!”鄒鳳熾笑得痛快之極,小眼睛一眨一眨的,頗爲得意,“果然被杜少夫人說中了!”

他笑過之後,輕嘆一聲:“鄒某行商多年,奈何士農工商,商人登不得大雅之堂。鄒某請少夫人一敘,有話便直說了。”

“等等。”岑三娘看着他,有些詫異,“員外爲何覺得能對妾身說這些話?”

鄒鳳熾認真的說道:“杜家日前賣過一批金絲楠木的地板對吧?杜家還撈過上千尾肥魚偷偷賣過對吧?杜家送來的那盆玉樓點翠也是從荒廢的花園裡挖出來的吧?”

岑三娘噎的半晌說不出話來,臉就板了起來:“鄒員外調查我國公府有何用意?想以此要挾嗎?”

“不不,鄒某絕無此意!”鄒鳳熾迭聲否認,“杜老國公過世之後,國公府的處境鄒某有所耳聞。不瞞少夫人,鄒某也收得不少國公府典當的物事。鄒某對老國公敬仰不己,國公府的境況也大概知曉一二。少夫人成親才幾日,能從府中尋得生財之道。鄒某大讚!”

岑三娘哭笑不得。原來鄒鳳熾是讚自己能挖地三尺生財。這才覺得可以和她敘話商議。

“我便直說了吧。我家大郎對貴府二姑娘心儀已久。鄒家也想討國公府的姑娘做長媳。是以,今日鄒某才願花重金相助貴府,以示誠意。”鄒鳳熾道。

岑三孃的目光就落在了那盆十八學士上:“鄒員外出重金,自然對今日之事瞭如指掌。鄒家,難道不怕崔家嗎?”

鄒鳳熾嘆了口氣道:“清河崔氏是百年大族,每輩都有人出仕。又出了個皇后。所以我不讓人知曉我便是隨園主人。我家大郎今日也未在競拍會上露面。”

岑三娘笑道:“鄒員外既知崔家不好惹,今日是做了筆賠本買賣,倒便宜妾身,一品玉樓點翠就賺得五千兩銀。多謝了。”

她寧肯謝在明處,也不肯接過話頭談論鄒家提親之事。鄒鳳熾眼神更加明亮,像老饕遇到了美食,刺蝟遇到了天敵,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應付。

開什麼玩笑,他可是真金白銀的花了一萬兩銀子。不討個準信,枉他白做了多年的生意。

“崔家毀約失信在先,以強勢逼人在後。我想杜家定不願意和崔家結親。我家大郎是經商奇才,又對貴府二姑娘心儀之久。鄒家有錢,杜家有名,豈不是天作之和?”

岑三娘眨了眨眼:“鄒員外既然知道崔家強勢,又有皇后娘娘撐腰。一心想要和我家結親,難道不怕惹怒了崔家?”

她把球又踢了回去。就是不肯應諾一句,如果鄒家能解了這個局,便答應鄒雄傑和杜燕婉的親事。

沒有崔家大郎逼婚這一出,鄒家對杜家是否應下親事一點底都沒有。如今有崔家逼婚,杜家說不定寧可選擇和鄒家結親,也不肯將女兒嫁入崔家。

對鄒家來說,今天發生的事正是機會。

商人逐利,鄒鳳熾看到了機會,就不肯放過。因此捨得出重金買下十八學士,想以此打動岑三娘。

鄒風熾行商多年,不見兔子不撒鷹已成了習慣。沒得到岑三娘應諾親事,自然也不願意出大力幫杜家應對崔家的逼婚。

鄒鳳熾沉吟着沒有回答。

岑三娘一點都不着急。

首先,這門親事得看杜燕婉是否樂意。

第二,岑三娘手心裡攥着武昭儀這張底牌。

就算沒有武昭儀,杜家就打張悲情牌好了。老夫人換上誥命衣裳去敲京兆尹的大鼓,告皇后孃家背信棄義在先,逼迫凌宵閣二十四功臣家眷在後。再跑到崇文館去找些熱血才子,抄襲幾首後世的悲情詩詞。估計崔家大郎,那啥,乳名叫玉倌的美男子會被唾沫星子噴出長安城去。

哈哈哈哈。

岑三娘想到這裡就忍不住想大笑三聲。

“少夫人因何事而笑?”鄒鳳熾突然問道。

啊?岑三娘這才知道自己想出神了,她趕緊收了笑容,眼珠一轉說道:“妾身是笑鄒員外終究只是個商人!”

一句話戳得鄒鳳熾心肝疼。他不就是不想當商人,才讓兒女們去和高門大戶結親麼?

“少夫人此話怎講?”鄒鳳熾見多人用話相激,也不生氣,耐心的問道。

岑三娘收斂心神,輕聲說道:“鄒員外今日拿出一萬兩銀子,難道以爲自己是在和國公府做買賣?”

鄒鳳熾一怔,暗罵一聲高門大戶就是窮講究,嘴裡卻回道:“此乃鄒家向杜家求親的誠意。”

岑三娘看着那盆十八學士,緩緩說道:“對方可是出了個皇后娘娘的崔家。”

鄒鳳熾臉色陣陣變化,終究一咬牙,提起銅壺,一壺滾水澆到了那盆十八學士上,澆完實在沒忍住,放聲大哭道:“那盆點了花後的姚黃都賣了五千兩銀子!”

哭的像孩子似的。

人才啊!岑三娘陣陣驚愕之後,忍笑忍得渾身抽搐。

鄒鳳熾抹了把淚,恨恨的說道:“需得從杜家聘禮中扣一萬兩……”

“鄒伯父慎言!”岑三娘驀得變了臉,“妾身何時答應過鄒家的親事?需知祖母在世,小姑的親事自有她老人家作主,妾身不過是傳個話而己。”

“你你你……你這小娘子忒奸滑了點!”鄒鳳熾臉上淚痕尤在,望着岑三娘氣得發抖。

岑三娘當沒看到沒聽到,自顧自的將十八朵花折了下來,束成一束,笑嘻嘻的說道:“時辰不早了,妾身恐小姑和伴當們久候,告辭了。反正這盆十八學士也燙死了,這些花鄒伯父就慷慨送給妾身了吧。多謝您的四清茶!”

她站起身,行了晚輩的蹲福禮,飄然而去。

鄒鳳熾連看也沒看她,直接撲到那盆十八學士旁,用力拔了出來,仔細瞧了瞧,嘴裡喃喃說道:“根還完好……”

又想到這盆花原是嫁接成活,上面枝杆燙壞了,根完好無損也沒用了。又陣陣心疼。恨聲罵道:“真真是個敗家娘們兒!一口氣能值一萬兩銀子麼?就算不扣聘禮,日後也定叫大郎攢了銀子還我!”

轉念又想起岑三娘改口稱自己伯父,雖說沒有一口應承下親事,與杜家結親卻是大有希望,禁不住又仰天長嘆:“祖宗哪,鄒家要和國公府攀親了!”

崔孟冬纔回府,就被管家告知,父親請他去書房。

才進門,迎面一把戒尺就飛了過來:“我打死你個不肖子!你給我跪下!”

崔孟冬情急之下,雙手護臉,往地上一跪大喊:“父親大喜!”

崔侯爺一愣,戒尺已落在崔孟冬肩上。瞧兒子疼的齜牙裂嘴,崔侯爺頓時心疼了,用戒尺指着他:“哼!不說個清楚,我還打!”

崔老爺的親妹妹成了皇后。封了他從三品開國侯的爵位。離了清河本家,住進了長安城侯府。

三個兒子中,大兒子崔孟冬封了六品驍騎尉的勳爵。二兒子崔季冬三兒子崔仲冬都進了崇文館。可謂子有出息,一門三俊傑。

大兒子被崔家長輩們看好,定了崔氏一族的宗子。

聽小兒子崔仲冬跑回來說,大郎在牡丹會上揚言要去杜國公府提親,崔侯爺就氣得肝疼。

先前杜家老國公過世後,杜家的一品國公勳爵並沒被皇上削去,杜燕婉的爹承襲了爵位。當時杜家二爺當了駙馬,娶了城陽公主。杜家仍風光一時。

那時候他的女兒還只是三皇子妃,他被封了個六品承議郎。女兒肚皮又不爭氣,硬讓一名侍妾生下了長子。

酒後,他藉着醒勁向杜燕婉父親提親,杜家大爺應了,兩家口頭上就訂下了親事。他興奮的以爲在夢中,覺得自己給兒子謀了件好親事。

誰曾想,沒過幾日,連庚帖都還沒來得及掀,杜家二爺就被牽涉進廢太子謀反案問了斬,公主改嫁遠離了京城。杜家大爺被削了爵,貶到了偏遠的嶺南爲官。

杜家一夜之間敗了。只因先帝感念老國公的功績,沒把老夫人的一品誥命給捋了,還讓國公府保持着原有的建制。

三皇子成了太子,女兒成了太子妃。崔家的境遇和杜家成了鮮明的對比。

崔侯爺從此再不提這樁口頭訂下的親事,暗暗慶幸沒有交換庚帖信物,口說無憑。再不和杜家有任何往來。

沒曾想,今天他最喜歡的大郎崔孟冬竟然在大庭廣衆下說要去杜家議親。崔侯爺怎生不惱?

“爹,兒子並非信口胡說,而是深思熟慮……”崔孟冬緩緩開了口。

“哦?”

他先是將杜燕婉說那盆十八學士是僞君子一事詳詳細細稟了,道:“……她嫁進我崔家,此話便不是詆譭,反倒能因牡丹定情傳出一段佳話。杜家是垮了,可父親別忘了,杜家並非一門婦孺,還有一個杜燕綏在。去年年節,祖母和母親進宮覲見皇后娘娘。娘娘神色憂鬱,道皇上極寵愛新進宮的武昭儀。六宮粉黛不及她一人顏色。皇上如今難得進娘娘宮中。武昭儀又懷了身孕,娘娘膝下卻只有一位公主。長此以往,皇后娘娘膝下無子,鳳位危矣!想那杜燕綏是千牛衛的將軍,在宮裡領着禁軍,成日伴駕,甚得皇上寵信。杜燕婉可是杜燕綏唯一的親妹妹!若我成了他的妹夫,他縱然不幫皇后娘娘,也不會倒向武昭儀。”

爲了崔家的顏面,也爲了能拉攏杜燕綏。崔孟冬短短數息之間,就在牡丹會上做出了決斷。

崔侯爺愣愣的聽着,手中戒尺無力的擱在了桌上:“唉,父親也是心疼你。想爲你娶一房能有助於你的媳婦。你卻是爲了咱們整個崔家着想。大郎,起來吧!就是委屈你了!”

崔孟冬站起身,清朗的臉上露出淺淺笑容:“杜燕婉論家世是一品國公府的嫡出姑娘,論容貌清秀端莊。何況兒子也挺喜歡她的脾氣,直來直往。一眼就看透了,反而好掌控。只是杜燕綏新過門的夫人卻是個不好惹的,心思太重,和年紀極不相稱。我看這門親事,杜家不會輕易答應。”

“笑話!我崔家難道還配不上他一個連爵位都沒有的國公府?大郎寬心,爲父這就遣官媒上門提親!”崔侯爺冷笑着道。

崔孟冬想了想道:“還是請母親去吧,就說如今杜二姑娘年歲合適再登門踐約。咱們得先禮後兵。杜家如果記恨這些年兩家斷了關係,不肯答應親事。再請皇后娘娘頒懿旨賜婚。如此一來,誰都挑不出半點錯處。”

崔侯爺聽着連連點頭:“不愧是我崔氏宗子,行事周到。爲父這就去和你母親商議。明日就去杜家。”レレ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