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

“如果我說, 伯父還活着呢?”

此話一出, 盧昭當即愣在原地,不過旋即就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乾巴巴道:“慎行, 我知你是爲我好, 也不必”

牧清寒打斷他的話,道:“這並非是緩兵之計, 我也不是要偏你。實際上早在朝廷得到南邊亂了的消息之後,師公觀太子和聖人的意思,並不打算即刻援救,就猜出幾分, 當即悄悄地打發人去了。因要避人耳目,只派了十個心腹, 於大局扭轉無望,可卻勉強能保得伯父和龐將軍平安。”

隨着他的話, 盧昭的眼睛裡逐漸放出光來, 呼吸也越來越重。

他再也忍不住,死死抓住牧清寒的手,急切的問道:“此話當真?我爹還活着?”

牧清寒並不瞞他, 只實話實說, “你也知道戰事一起,通訊斷絕,約莫兩個月前南邊還能傳回來消息,說兩位將軍雖受了輕傷, 暫時性命無礙,可後來就斷了聯絡。”

戰時通訊本就艱難,況且唐芽做的這件事又不好張揚,須得低調行事,越發難上加難,他也已經有兩個多月不曾收到新消息了。

誠然,牧清寒打從心底裡希望能用這個消息換取盧昭的收手,可也不願意欺瞞於他。因爲如今大家確實不知道盧雍盧老將軍的死活,若是活着自然好,可若是當真有個三長兩短,在給了盧昭希望之後,豈不是又給他重重一擊,到時候真就活不成了。

見盧昭整個人都陷入空前的掙扎中,牧清寒又道:“雖然只去了十個人,可各個武藝精湛,忠心耿耿。再者兩位老將軍身邊必然也有親兵,後來又有各地援軍,即便沒得消息,生還的可能性還是很大的。”

聽他這麼說,盧昭心中的天平也隨之傾斜。

是啊,父親身經百戰,哪裡那麼容易就被倭人害了!

他還活着,一定還活着!

見他的神色漸漸和緩,牧清寒心中大石也有大半落地,忙遞了一杯熱茶給他,這才說:“按理說,這事兒早該同你講的,可一來我們也不大確定結果如何,二來,你們畢竟是骨肉至親,你和嫂子又是光明磊落的人,心裡藏不住,萬一露了馬腳,老將軍可真就險了。”

盧昭接了茶,也不管還燙嘴,只一口氣悶下去,道:“哪裡能怪你?你還不是同我一道在外打仗,也不過早幾天知道罷了。三思也不會害我,總歸考慮的周全些。不管我爹是生是死,唐閣老這份人情,我總是要記着的。”

唐芽爲什麼會出手相救?誠然有不忍坐視英雄末路的緣故,可能這樣提前出手,未必沒有自己這兩個兄弟的臉面在裡頭。

此時他着實心亂如麻,一方面覺得父親還在世的可能性極大,有些安慰,另一方面對聖人和皇太子的仇恨依舊深刻。

即便父親還活着,可他老人家一生爲國,對待外敵始終堅持“不退、不降、不逃”,當初情勢何等兇險,也必然吃盡了苦頭。他們父子二人多年未見,如今兩邊奮不顧身,卻換來如此對待,叫他心中如何不恨!

忠君,忠君,忠的卻是什麼君!他盧昭不是愚忠之人。

即便活着,也是唐閣老的功勞,不幹上頭的人什麼事兒!

他盯着手中已經喝空了的茶盞默默無語,也不知過了多久,突聽咔嚓一聲,竟是生生將茶盞捏碎了。

鋒利的瓷器碎片深深刺入他的手掌,頓時鮮血橫流,順着指縫吧嗒吧嗒的落到地上,點點殷紅如梅花。

牧清寒一怔,旋即揚聲叫人,“取金瘡藥和藥酒來!”

盧昭也不制止,也不說話,只還是呆呆傻傻的,如同泥塑一般。

藥箱拿來之後,牧清寒也不叫人進來,自己親自動手,先替他清洗傷口,去掉碎渣,然後才上了藥,用紗布包紮。

早先他確實不會做這些,可甭管是哪家的大少爺,任他在外打上兩年的仗,受上無數的傷,基本的跌打損傷也都不用專門找大夫了。

“你這又是何苦。”牧清寒嘆道。

盧昭這才如夢方醒,苦笑幾聲,仰頭靠在牆上,木然道:“慎行啊慎行,如今我是騎虎難下了。”

即便父親還活着又如何?如今他早已上了二皇子的賊船,什麼把柄都叫他捏住了,如何下的來?

牧清寒沉吟片刻,緩緩道:“倒也不是沒辦法。”

盧昭無聲的看過來,就聽他繼續道:“不如將計就計……”

*******

臘月二十八一大早,剛開城門不久,僞裝成賣貨郎的盧昭就匆匆進城,敲響了太尉府的後門。

饒是之前已經同牧清寒商議好了對策,此刻他的臉上卻全然不見了沉靜,“昨夜子時剛過,聖人歿了!然皇太子秘而不宣,意欲在宮宴之上直接登基!”

這則消息可謂石破天驚,牧清寒直接就站了起來,聲音忍不住微微顫抖,追問道:“可靠嗎?”

會不會是皇太子覺察到了二皇子的意圖,準備請君入甕?

“絕對可靠!”盧昭微微喘了口氣道:“二皇子的心腹偷偷傳訊與我,太子必然會假傳遺詔,他要逼宮!”

牧清寒瞬間明白了這話的意思:

事到如今,成敗只在一瞬間,屆時不管皇太子拿出的遺詔是真是假,二皇子都會說成是假的,然後順理成章的逼他下位!

不過話說回來,單從皇太子隱瞞聖人歿了的消息這件事上看來,十有八九聖人根本就沒留下遺詔!或者說……屬意的繼承人根本不是太子!不然他何苦還要多此一舉,只叫人疑心?

國不可一日無君,饒是這兩年聖人有些老糊塗了,這個道理不可能不懂。

牧清寒的腦子飛快的轉動起來,他在屋子裡一圈圈的踱着步,一點點平復着狂跳的心臟,對盧昭道:“再等等。”

事關重大,一旦一步踏錯,全盤皆輸,必須等!

宮內禁軍守備三個時辰一輪,再有一刻鐘就是換班的時候了,若宮內真有異動,稍後必然有人過來密報!

盧昭也覺得自己的一顆心跳的飛快,幾乎要從腔子裡蹦出來,兩隻手掌裡溼漉漉的,全是冷汗。

又過了約莫一盞茶時分,一個貌似不起眼的菜販模樣的人被帶進來。

來人穿着一身灰突突的短褐,頭髮只胡亂紮了一個髮髻,淡黃麪皮,雜亂鬍鬚,鞋底還沾着一點沒幹透的泥巴,隱約露出來半個踩爛了的菜葉子,乍一看去當真是個菜農。可等他進來,頭也不擡的單膝跪地,那依舊挺直的脊背和每一步都幾乎相等的距離,才叫盧昭意識到這是個軍人。

他只說了五個字:“老爺,天塌了。”

城中大戶人家每日所耗菜蔬不計其數,天長日久的,根本不必派人出去採買,而是由相熟的菜販定時定量送來。菜蔬之類的,自然是清早現摘的才最新鮮,堂堂太尉大人,自然要吃這剛開城門運進來的頭一波!

因此他混在菜販中過來報信兒,當真一點也不扎眼。

儘管已經有所準備,可在聽到確切的消息後,牧清寒還是覺得有那麼一瞬間,心跳和呼吸都停止了。

聖人,真的歿了?!

心底迅速蔓延開混雜着疼痛、苦澀、緊張,乃至一點點興奮的複雜情緒。

平心而論,聖人待他着實不薄,如今分明已經歸天,卻因兒孫不孝,連個體體面面的後事都辦不得……

盧昭和來人都一言不發,靜靜地等着他的安排。

牧清寒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暫時強行將這些情緒都壓到心底,然後迅速下達命令:“取我的手令,速往禁軍去,全員戒備!阿唐,我這就書信幾封,你立即着人送出去!”

真要說起來,大祿朝的軍事機構由皇帝、樞密院和三衙構成,可因重文輕武的緣故,聖人極力削弱樞密院的影響力,這些年樞密院形同虛設,平時基本只有皇帝本人和三衙發揮作用。原則上,三衙只有統兵權,無調兵權,可因有調兵權的樞密院式微,天長日久的,三衙也實際掌握了部分調兵權。再加上這幾年聖人聖體漸衰,皇太子不得軍心,軍隊在外接連打勝仗,三衙的實際權力空前膨脹。

後來,牧清寒又爲衆將士出頭,不僅打碎了大祿朝幾十年不變的撫卹金額度,而且還追回了大量被剋扣的俸祿,軍營上下都十分感激,萬分擁戴,當真是一呼百應,許多本就對皇太子和二皇子陽奉陰違的高級將領也漸漸朝他靠攏。

本來麼,軍人就是保家衛國的,什麼勾心鬥角並非他們所願。如今好容易有了一位不畏強權,真心實意爲咱們兄弟們考慮的上官,誰不真心輸誠?

******

轉眼到了臘月二十九,杜瑕從早起就覺得心神不寧,一顆心砰砰亂跳。

這些日子一來,她雖沒事事追問牧清寒,可對方早已主動將必要的細節告知,叫她怎能不緊張?

天可憐見,一般人一輩子連見最高領導人的機會都沒有,她不光連着見了好幾年,如今還很有可能親身經歷一次逼宮!該說是太走運呢,還是太不走運?

出門前,牧清寒捏着她的手囑咐道:“不要怕,有我呢,遇事莫慌,躲在我身後即可。”

杜瑕勉強擠出一絲微笑,道:“不怕,左右就是成與不成,成不成的,若沒個有分量的藉口,誰也不能拿你怎麼樣。”

如今的牧清寒已非吳下阿蒙,身爲一國太尉,手握兵權,不管誰上了位都是拉攏爲上,不然軍心不穩可不是說着玩的。

杜瑕之所以擔心,主要還是擔心盧昭的結局,以及一旦雙方真的發生衝突,少不得要有死傷,何苦來哉?

瘋了,都瘋了。

皇權果然可怕,爲了它,父子相向,兄弟鬩牆,人不人鬼不鬼……

她更可憐那些被當做工具的將士們!

都是我族類,情同手足,若是對外打仗,爲了抵抗外敵犧牲,自然沒的說。可就因爲這內亂命喪亂刀之下,實在令人痛惜!

前段時間,牧清寒叫人在府中挖了地道和密室,這會兒杜河、王氏並毛毛就留在家中,萬一有個什麼變動,還有個退路。

夫妻二人並沒對杜河與王氏交底,而這些年老兩口也漸漸適應了開封城中說一半藏一般的模式,只見女兒女婿這樣嚴陣以待,先就明白了幾分。

出門之前,杜河還對牧清寒和女兒道:“你們只管去,家裡有我和你娘哩!”

他不是個能說會道的人,說到這個份兒上殊爲不易。

抱着毛毛的王氏又道:“放心,我同你爹年紀大了,什麼沒經歷過?逃難、旱災,光是打仗就經歷了好幾回哩,如今還不是好好地?這回你們只管放心去,趕明兒咱們還要一同吃年夜飯哩!”

說的杜瑕和牧清寒都笑了,點點頭,又行了禮,攜手去了。

這個真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筵無好筵會無好會。

今兒打從早起天就陰沉沉的,這會兒西北風呼呼的刮,不多時,竟夾了些冰涼的雪片下來。

天冷,杜瑕也不管自家相公是不是武官了,只叫他與自己一同坐車,牧清寒也沒推辭。

寒冬臘月,滴水成冰,騎馬實在不是什麼享受的事兒。

因要舉行宮宴,一應五品以上官員及家眷都入宮赴宴,整個國家的主幹空前聚攏,若此刻有人殺起來,當真要一鍋端,所以開封內外早已照舊年的規矩戒嚴了:

各處城門封鎖,不許進也不許出,各處把守的禁軍人數是平時的兩倍之多,宮宴開始前一個時辰各處街道、百姓人家閉門清戶,營業停止,路上一旦發現可疑人員,小隊長級別的禁軍頭目就有權下令就地斬殺……直到宮宴正式結束才解禁。

杜瑕偷偷掀開車簾瞧了幾眼,似乎與往年並沒什麼不同,可若是熟悉禁軍排班的人細細觀察就不難發現,今年輪值的幾乎都是生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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