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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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到了四月下旬, 天氣更暖, 越往南也越熱, 牧清寒和杜文俱都脫了棉袍夾襖,換了單褂薄衫, 遊學便更加輕快自在了。

出來一個來月, 一行人已經出了南京, 踏入江西地界。

江西省東北九江府、饒州府與南京相鄰, 此番他們便是從南京西南出,入得江西饒州府境內。而後便要朝西南而去,斜插整個江西省, 後折入湖廣。

在過去的一個月中,他們走過了許多地方,爬過山、越過嶺、鑽過林,有像濟南府那般平和安逸的府城, 也有充斥着各色試圖渾水摸魚兵士衙役的小州鎮, 另有無數路過的村落。這些地方風景各異, 人文不同, 每到一處地方,兩位小秀才都要下去走走轉轉, 然後去當地書坊內買些當地才子、學士的詩集、文選來翻閱。

這些書也是魚龍混雜, 有當真表裡如一, 叫人讀後脣齒留香的大學士真豪傑;亦不乏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不光詞句不同,便是用的典故也諸多謬誤, 看後叫人哭笑不得,當真留作草紙都嫌作踐紙張、荒廢時光。

說起來,期間他們還遇到了一樁意外的喜事。

在南京數座府城內大型書鋪中閒逛時,牧清寒和杜文竟意外發現了“指尖舞”先生的話本系列和《陰陽迅遊錄》的前兩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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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當時就吃了一驚,忙叫對方來看,然後彼此交換了一個諱莫如深的眼神,心情都十分複雜。

書鋪老闆以爲他們感興趣,忙上前笑着攀談起來,說道:“聽口音,兩位相公是山東來的吧?”

爲解決各地方言繁多,交流不便的問題,大祿朝建國後便由上到下推廣官話,一般官府興辦的學府中都會教授,再者繁華都市做大買賣的爲了趕時髦或是往來便利,抑或出於私心提高身份,通常也都習得一口官話。

這掌櫃的一開口,竟也是一嘴流利官話。

牧清寒和杜文點點頭,就見那掌櫃的指着指尖舞先生所做一系列書畫本熱情介紹道:“可巧了,聽說這位先生便是山東人士,這些話本也是我們從那頭引過來的,因故事新奇有趣,賣的極好。”

說着,他又拿起一本《陰陽迅遊錄》來重點推薦,只說的眉飛色舞兩眼放光:“尤其是這新式畫本子,十分喜人,情節絲絲入扣,當真教人越看越想看,看了還想看,兩位相公不來一本麼?”

做買賣竟做到本家頭上了,牧清寒失笑,一本正經道:“掌櫃的說笑了,您也說我們是山東來的,自然也聽過這位先生大名,他的本子俱都看過了的。”

他心道,不光看過,我還認得她,再過不了幾年便要一處過活了呢!

這麼想着,牧清寒不免有些與有榮焉的小得意,微微仰着下巴,帶着不易察覺的小驕傲道:“再者這《陰陽迅遊錄》,我們那邊已經是出了四卷,掌櫃的這頭卻是慢了許多。”

他本是存心炫耀,怎奈掌櫃的一聽便捶胸頓足,滿臉遺憾道:“可不是怎的!我就估摸着該有後頭的了,只是如今路上不大太平,往來中斷,新貨進不來……還時常有老主顧來問呢,我們也是沒奈何。”

杜文聽後也頗有些得意,只不好宣泄出來罷了,便跟牧清寒兩個人不住使眼色,內心十分雀躍。

到底是自己身邊熟人的大作,如今竟已流傳出省,儼然打出名聲。假以時日,未必不能成一代大家,叫他們焉能不喜?

也不知出於什麼心思,兩人分明都看過好多遍,爛熟於心了的,臨走前竟還又一樣的買了一本……

結果稍後抱着書回到客棧,正迎面碰上於威於猛兩兄弟,那兄弟兩個大字不識一籮筐,一貫對書籍不感興趣,只習慣性的往他們懷中掃了一眼,哪知一口就喊出來:

“《陰陽迅遊錄》?!”

牧清寒既驚且喜,很是意外的問道:“你們也知道?”

於猛撓撓頭,憨笑道:“不瞞相公,咱們雖是粗人,可有時也着實閒得慌,又不好去外頭耍子,待要看話本吧,偏不識得幾個字,一本書下來竟全是連蒙帶猜,十分膈應。還是彭大哥說與哥兒幾個知道的,有個畫本子頗有趣,通篇都沒幾個字兒,講的故事也稀罕,並非一般兒女情長、牛鬼蛇神的,倒是跟走鏢一般險象環生,合了俺們的胃口。”

牧清寒飛快點頭,神情專注,表示理解。

《陰陽迅遊錄》主角雖是個小姑娘,可出場人物衆多,故事內容風雲變幻,高潮迭起,極其引人入勝,端的是老少咸宜、雅俗共賞。這些鏢師常年在外行走,想必日子過的也是驚險刺激,倒真同書中的人物經歷有幾分相似。

於威也笑呵呵道:“沒成想兩位小相公也愛這個?”

牧清寒和杜文一個勁兒點頭不迭,看都不看對方一眼便異口同聲道:“愛,愛的很。”

雖然兩位秀才公沒甚架子,爲人也和氣,但這兄弟倆畢竟是個粗人,本能的對他們敬畏着。如今驟然得知自己喜歡的對方竟然也愛,登時便覺得有了共同點,覺得彼此間的距離瞬間拉近許多。

因在一地盤桓期間不免無趣,且保險起見,幾位鏢師都輕易不敢外出,正有些個煩悶,便腆着臉朝牧清寒和杜文借書看。

後頭於氏兄弟也悄悄同張鐸與彭玉說:“兩位秀才公也看咱們平日裡看的畫本子咧!”

言辭間便有些喜氣,顯然是覺得能同正經讀書人有相同的愛好而面上有光。

等這一支由兩架馬車和三匹獨騎組成的小小隊伍正式進入江西,牧清寒和杜文就漸漸發現自己跟當地居民的溝通越來越成問題:

尋常百姓會官話的寥寥無幾,而這些個方言同山東省的相去甚遠,若慢些個倒也罷了,可若一旦快起來,兩人立時便要抓瞎,十句裡頭竟有八句是聽不懂的了。

閒時杜文就和牧清寒說笑,道:“多虧大哥想得周全,若無張鏢師在,你我二人當真要是個啞巴了。”

方纔路過一座縣城,一行人照例打尖住店,杜文拉着牧清寒去外面書鋪看書,結果走岔了路,便本能的朝街邊一位老伯打聽,結果對方一張嘴倆人連同跟着的阿唐就都懵了:

聽不懂!

兩人耐着性子聽了幾回,那老伯竟也頗有耐力,也反覆說了幾遍,最後見他們實在沒得明白,索性親自帶着去了……

那縣城甚至狹小,不過半個陳安縣大小,且經濟也不甚繁榮,文學也凋敝,兩人在城中轉了不過小半日就將各大書鋪俱都看完了。裡頭的書籍也翻個差不多,杜文見要麼是哪兒都有的尋常刊物,要麼寥寥幾本詩刊也實在入不得眼,看了幾首就覺得索然無味,只得作罷。

出來前,牧清寒還特意找來掌櫃的問,有沒有指尖舞先生的本子,結果對方竟然一臉茫然,回答說沒聽過。

牧清寒一噎,到底不死心,生怕是對方沒聽清楚,乾脆寫在紙上再次確認。見對方還是搖頭,他索性掏出隨身攜帶的《陰陽迅遊錄》來介紹道:“噥,就是這個,這位先生的本子都極好,別個省城皆萬分受追捧”

杜文正覺得沒眼看,就聽那書鋪掌櫃的突然插了一嘴道:“你這相公好生奇怪,自己既有,又何苦來問我?耍弄我不成?”

只說的牧清寒目瞪口呆,面色赧然,杜文在旁邊笑個不住。

因無甚可看,一行人住了一夜,又採買了足夠的乾糧和水,次日一早便上路了。

他們本可以走官道,可官道卻也有官道的不好處,那便是並非處處皆有。

官道本就是爲了官府服務,只爲消息、人員或軍隊往來便利,取其直、快、平,造價極高,故而只在各省、府、州之間連接,或是再有地位特殊的縣城串聯一二。其餘絕大部分縣城乃至村鎮都只有尋常小路,再偏遠的甚至只剩羊腸小道,僅容一人通行。

可牧清寒同杜文卻是遊學,若只一味的在繁華省府間徘徊不免失了本心,有掛羊頭賣狗肉之嫌,故而兩人出發前就說好了,勢必沿着原定路線行進,儘可能多的走官道,可若是沒得官道,也只好用民間小路。

下一站是安定縣,中間隔着一座小山,據此也有個十一二日路程,且該縣位置特殊,雖然是縣,可卻直屬饒州府,行政級別等同州。

過了安定縣再走約莫三日工夫,便可上官道,直取饒州府大名鼎鼎的鄱陽縣。

張鐸張鏢頭還笑說:“也是來的不巧,若半年後再來,便是吃螃蟹的好時候。鄱陽縣旁的彭澤蟹子乃是江西一絕,公的膘肥體壯,母的滿肚膏肓,腿兒尖兒裡頭都是肉!僱一條船漂在湖上,直接把撈起來的活蟹子就着水洗乾淨清蒸,配上當地自釀菊花燒酒,當真是人間至美!”

一衆人都聽得悠然神往,阿唐乾脆吞了口口水,引得大家都笑了。

牧清寒也頗覺遺憾,道:“果然不巧,可惜咱們卻不便在那裡一待半年,只得日後再尋機會來了。”

張鐸一邊探路,一邊接話道:“吃不着螃蟹倒也不要緊,靠水吃水,那湖泊甚大,水產極豐,所產銀魚肉細無刺,小蝦米也甚是鮮美,也不必加什麼佐料,只需過熱水一燙就極其鮮美……”

他前些年走鏢時數次路過此地,最長時曾在那裡一停半月,日日湖鮮,十分暢快,每每回想起來亦覺得懷念。

杜文聽後笑道:“張鏢頭說的這樣好,咱們好容易來一遭兒,不去嚐嚐豈不是平生憾事?”

正說着,卻見前頭張鐸突然單手勒住馬,同時右手手腕反轉,猛地將一直提在手中的長槍對着前方草叢中疾疾刺出,爆喝一聲:“什麼人!”

他這一聲只如白日驚雷一般炸開,不光驚得牧清寒和杜文一抖,前面草叢裡竟直接滾出來兩個黑乎乎的活物來。

“別,別殺我。”

張鐸定睛一看,竟然是兩個小小孩童,聲音嘶啞,頭髮蓬亂,衣不蔽體,露出來的頭臉手腳都烏黑一片,看不清楚男女年紀,隔着這麼遠竟也能聞到一股淡淡臭氣,也不知兩人在這裡躲了多久。

“怎麼回事?”牧清寒率先探出頭來問道。

張鐸如實回答了,又收了槍,道:“無妨,繼續前進。”

爲了防止意外情況發生,他先將馬匹往路旁撥了一撥,又示意於威於猛兄弟護送馬車先走,自己跟阿唐殿後,一雙虎目死死盯着那兩人,不離分毫。

車上的牧清寒和杜文還沒怎麼回過神來呢,就聽張鐸又呵斥出聲:“你做什麼!”

緊接着,他們就聽到後方隱隱又哀求聲傳來,待他們掀開後頭的車簾一看,登時都驚呆了。

就見那個小些的孩子呆呆蹲坐路邊,只木然的看着前方,另一個略大些的孩子竟跪在張鐸馬前,雙臂大張,時不時隨着他馬蹄移動的方向挪動,不斷哀求施捨,竟是與自殺無疑。

張鐸卻不想無故鬧出人命,只不住大聲呵斥,又小心的控馬,努力讓馬蹄一次次避開前頭那貓崽子似的小東西。

得虧着他馬術出衆,加上對方瘦的只剩一把骨頭,不知多少天沒吃東西,十分虛弱無力,每一回都避開了。

就在張鐸又一次勒住繮繩,一咬牙乾脆催馬從那小人頭頂躍過的當兒,對方竟瘋了似的驟然立起!

張鐸大吃一驚,可再要收勢已然來不及,只得眼睜睜看着馬兒後踢將那小子踢翻在地,咕嚕嚕滾出去老遠,一腦袋扎進路邊草從中不動了。

直到此刻,方纔一直呆坐着的另一個小子纔像是清醒了,開始嘶啞着嗓子大哭起來,又連滾帶爬的往那邊衝去,對着生死不明的人又拍又叫:“啊,啊!”

杜文大驚失色,還以爲出了人命,一馬當先跳下車來,小跑着往這邊衝:“如何,如何了?”

“相公當心有詐!”駕車的彭玉緊隨其後,將他一把扯住,又順便將也跟着跑來的牧清寒攔在後頭,隨即衝於威於猛使個眼色,道:“你們看着兩位相公,我去旁邊警戒。”

他以箭術見長,自然也最善於發現隱藏敵情,當即翻身爬上馬車車廂頂部,又往自己身上要害部位擋了鋼板,立即拉弓搭箭,居高戒備起來。

張鐸親自上前探了頭一個小子的氣息,發現只是昏過去,還未來得及鬆口氣,就險些叫那個正在哭喊的小子一口咬住,他的本能快過理智,乾脆一擡手就將人也給砍暈了。

見他示意兩個人都無性命之憂,牧清寒和杜文也跟着放下心來,又叫彭玉過來幫忙診治。

雖然素不相識,且也是這小子自己作死,可到底是一條人命,若是這麼丟着不管終究於心難安。

張鐸環視四周後卻拒絕了,另提議道:“此地道路多迂迴狹窄,兩側雜草叢生,路況不明,易有埋伏,不宜久留。再往前走約莫十一二里便有一處小河,此時雖然極有可能已經乾涸,可那裡地勢平坦開闊,易守難攻,還是去那裡再做打算吧。”

一行人又急急忙忙趕路,直到天色擦黑纔到了張鐸所說的小河邊。

因這一帶人煙稀少,又逢災年,越發荒蕪,無甚可遮攔的地方,估摸這一二日便都要露宿野外了。

可喜江西水流豐沛,此地又距離彭澤不遠,眼下竟也剩下絲絲溪流,着實喜人。

張鐸確認水可以飲用後便先挖了個小坑,預備待水蓄滿後燒了給衆人使用,那邊彭玉則取了隨身藥箱,去給那兩個昏迷未醒的小子診治。

剛一搭上那個被馬踢翻的小子的手腕,彭玉就咦了一聲,驚呼道:“這竟是個女娃娃!”

幾個人面面相覷,再看看那女孩兒緩緩滲出血來的胳膊腿兒和半邊身子,都有些頭大。

還以爲是個男娃咧,這竟是個女娃,在場的可都是老爺們兒,這給看了胳膊腿兒的……沒事兒吧?

見彭玉動作有些遲緩,杜文忙道:“醫者父母心,還有什麼男女之別?再者她還這樣小呢,你只管治就是了。”

衆人紛紛響應道:“是極,是極!”邊說邊都沒事兒人似的四散退開了。

只把剩在中間的彭玉氣的道:“什麼醫者父母心,我也是個鏢師,不過略會些個整治跌打損傷的皮毛罷了,哪裡又算得醫者!”

想他從來都是給一羣皮糙肉厚的大男人接骨、剜肉、拔箭、放血的,淨是在外跑江湖的要命筋骨、皮肉傷,最多不過是拿着現成的藥材配些治跑肚拉稀風熱的常見丸藥罷了,手段可稱粗拙,哪裡對付過嬌滴滴的女娃?別沒叫張頭兒的馬兒踢死,反倒叫他給治死了吧!

於威就笑,渾不在意的說:“男娃又如何,女娃又怎樣?還不是個人!你就治吧,便是死了,也不過現成挖個坑埋了,反正咳咳”

他也是渾說習慣了,說了幾句便有些剎不住,待到回過神來才突然意識到這可不是往常他們一羣粗咧咧的鏢師在外行走,還有兩個文縐縐的小相公在哩,於是忙不迭住嘴,又挺不好意思的對牧清寒和杜文道:

“兩位相公莫怪,俺們都是粗人,長途跋涉難免疲乏,說不得胡謅幾句,胡亂笑鬧一陣提神罷了,着實當不得真!”

牧清寒失笑,搖頭笑道:“我們豈是那等迂腐之輩?不過玩笑話罷了,誰沒說過?只一條,回頭進了城,人多的時候可莫要放肆,不然給人聽見了不是好玩的。”

時下災情雖有所緩和,可過去一二年的餘威猶在,大多數人還都十分緊張,便是往日裡不當回事的玩笑話也可能引發嚴重後果,說不定就叫人當真,招惹麻煩,故而杜文特意提醒。

於威連連點頭:“曉得,曉得。”

這邊說了幾句話的工夫,那頭彭玉已經往昏迷中的兩個孩子臉上掐了幾下,不多時便見他們悠悠轉醒。

他也不上藥,只等他們醒了,也不多說,丟下一個紙包,又衝那邊小溪努了努嘴兒,道:“自己去把傷口洗乾淨了,敷上這藥,頭三天別見水別碰髒東西就好了。”

說完,也不等對方反應過來,即刻起身就走了。

因爲隨行的都是經驗豐富的鏢師,且俱都武藝出衆,牧清寒和杜文也不願意放棄這難得的機會,每日除了趕路、讀書外,閒暇時間也經常跟他們套招兒請教。

經歷過幾回考場磋磨,又出來初步見識了世道艱險後,兩人越發意識到強身健體的必要,故而一日不曾落下。

一來強健體魄,二來萬一有個什麼意外情況,也好保全自身,不至於拖累旁人。而這四位鏢師不論年紀大小,都經歷過無數惡鬥,招數也以實用爲主,能得他們指點,遠比單純請武藝教師教習來的實在。

所以雖然出來這趟甚是勞累,但時間久了,兩個人的精神頭兒反而越發的好,便是身上的皮肉也都更加結實,看着倒不大像純粹的書生了。

杜文倒罷了,畢竟無甚習武天分,不過是做些個八段錦五禽戲之類養生的,再者偶爾跟着打一套拳,拉一拉弓,保養爲主;或是練習一下騎術,走爲上策……可牧清寒着實動真格的。

原先幾位鏢師見他年紀小,又出身豪富之家,不免養尊處優,又要讀書寫字,故而即便嘴上不說,也都拿着他武藝過人的傳言不大往心裡去。

再者如今也有這麼個不成文的風俗:便是朝堂和江湖兩相厭。

但凡能步入朝堂武官系統的都自覺鍍了一層金,不免有些洋洋得意,兼之江湖人多魯莽,酷愛意氣用事,不服管教,難免有些不上臺面不成體統。而江湖人也十分看不慣朝堂上那起子人打官腔,只會使些個花架子,又愛勾心鬥角,失了武人天性……

故而雖然他們打從一開始就知道牧清寒中了武秀才,可一來他年少,二來還是讀書人,又走的科舉的路子,幾個人便都抱着掙錢陪少爺做耍的心思,沒怎麼當真。

牧清寒素來不愛在口舌上爭長短,且武人也有武人的規矩,講究手頭見真章,故而並不做解釋,只擺開架勢便打。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待他一開場,幾個鏢師便都暗道大意了。

就瞧這出手的果敢和狠勁兒,必然不是花架子,說不得是得過名師指點的。

如今牧清寒雖然依舊打不過這幾位鏢師,可他所欠缺的也不過是經驗罷了,又吃虧在年小體弱上頭,等再過幾年,還怕降服不了這些人?

打那之後,以張鐸爲首的四位鏢師纔算真正對他心服口服起來。

要不怎麼說人跟人不同,沒法子比?這位小少爺武藝出衆又有天分,難得還讀書識字,懂什麼兵法,說不得日後便是個做大將軍的,當真不是他們這些江湖人能比的了的。

今兒也不例外,雖有外人在場,牧清寒和杜文還是邊等開飯,便同幾位鏢師過招,閒着的幾人邊在四周警戒,邊暗中注意那兩個孩子的動靜。

眼下亂的很,誰也不知道他們倆到底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又有什麼目的。況且世道艱險,人心難測,即便在外行走的一個孤兒寡婦也輕易忽視不得,不然保不齊就要吃大虧,這也是幾位鏢師口口相傳的鐵律。

況且此行還有兩位金貴的小相公在,饒是張鐸也不敢有絲毫大意,又擔心他們是不是給什麼人打探望風的,只叫幾個兄弟暗中密切注意提防,不準叫他們跑了。

那疑似姐弟倆雖然害怕,可見衆人沒有傷害自己的意思,便相互攙扶着挪去河邊,費力的蘸着河牀上那一點點水清洗了傷口,又灑了藥粉。

不多會兒,火堆上鍋子裡熬的粥冒出香氣來,他們也漸漸被引過來,止不住的抽動着鼻翼,不住吞嚥口水,因爲消瘦而越發顯得大的過分的眼睛死死盯着鍋子,十分渴望。

張鐸先跟牧清寒和杜文商量幾句,這才叫人額外拿了兩隻小碗,每一隻碗裡都淺淺的倒上半碗粥,遞過去道:“吃吧!”

這兩個小的也不知道餓了多久,互相看了幾眼,也不管有毒沒毒,埋頭便狼吞虎嚥地吃起來,半碗粥眨眼功夫就吃完了,竟也不怕燙的慌。

吃完了粥,兩人又端着碗不住地舔,將兩隻碗的內壁舔的十分乾淨,刷都不用刷了。

見他們兩人四隻眼睛還直勾勾的盯着不住冒着熱氣的鍋子,杜文忍不住道:“你二人長久未進食,便不能多食,怕壞了腸胃。”

那兩個孩子聞言都看過來,也不知過了多久,打頭那個大點的女孩兒放下碗,對着他用力磕了一個頭。

杜文給唬了一跳,慌忙避到一邊,連聲道:“使不得,使不得!”

見她這般,張鐸連忙搶聲道:“這也吃了飯,我們也給了你藥,待會兒再給你們幾塊乾糧,你們這就走吧。”

話音剛落,那女孩兒又拉着同來的小孩兒撲通一聲跪下,直接在滿是尖銳沙石的地上磕頭,聲音嘶啞的哀求道:“恩公,我們老家遭災,爹孃死了,長久來四處逃難,實在是沒處可去了,便叫我們跟着你們吧,我們什麼都能做。”

許是方纔被打昏被迫休息了幾個時辰,這會兒又吃了半碗熱粥,身上有了力氣,她再開口說話的聲音變大了許多,也條理分明。

張鐸見狀,在心中暗自嘆了口氣,心道真是怕什麼來什麼。

他倒不怕這兩個孩子是劫匪或是騙子,若真是那樣,不過豁出命去打罷了,誰怕誰怎得?可偏偏是這樣的哀求,反倒叫他們不好下手了。

不光他,便是牧清寒和杜文也十分爲難,前者猶豫了一下道:“這恐怕不方便,我們一行人是要趕路的,也不好再帶你們。”

他們此番出來是有正經事要做的,按照計劃,若是順利的話,他們往後還有小一年的路程要走,憑空多了兩個半死不活的孩子,這算什麼事兒?難不成再捨出人去照顧?

再者半路上來的人,也不知根知底,不明善惡,饒是杜文這麼個涉世不深的讀書兒郎也知道不能貿然收留。方纔他開口,也不過是因爲想起來家中也有一個妹子,愛屋及烏罷了。

那女孩子聽了這話越發哀求不已,又死命的嗑頭,地上又有很多尖利的石子,她也不躲不避,不過幾下就已經將額頭磕得鮮血淋漓,十分可怖。

因長期在外流浪,又帶着一個小弟,爲了躲避許多別有用心的壞人,她姐弟二人着實吃了許多非人的苦頭。不敢說是不是因禍得福,後來她反倒被磨練出一雙利眼,只短短几個照面、幾句話,就迅速作出判斷,認定杜文是一行人中最心軟的。

平時在鐵石心腸的人看到這幅情景,也無法無動於衷。

牧清寒擰了擰眉頭,有些不悅,這無疑叫他想起許多不痛快的回憶,比方說後宅那些總愛哭哭啼啼,以弱壓人的姨娘們。

他不由得冷聲道:“不許哭,也不許磕頭!”

那女娃抖了一下,似乎是有些害怕,停了片刻,最終還是咬牙繼續磕。旁邊那男娃跟着瑟瑟發抖,眼睛裡止不住滾下淚來,將黑乎乎的臉上衝成一道一道的,只死命抓着姐姐的胳膊,十分惶恐,最後竟也懵懵懂懂的跟着磕起來。

牧清寒就有些煩躁,他又不好跟女孩兒動手,再者此情此景,他做點兒什麼竟像是要逼人去死一般……

幾人對視一眼,均從彼此眼中看到了無奈,這可真是惹上了大麻煩。

這實在是叫人無可奈何。

方纔遇上這兩個人本是意外,可到底這女娃是給自家隊伍裡的馬傷了,他們若是丟着不管,豈不是跟外頭那些豺狼虎豹沒什麼分別?還算什麼好漢子!

誰知她也是個精明的,又或者實在是被逼慘了,走投無路,竟轉頭就想出這麼個孤注一擲的法子!

還是杜文被磕頭磕怕了,先想出應對之策,小聲說道:“這荒郊野嶺的,她們又下狠了心,若是就這麼丟開手,說不得便是死路一條,咱們也於心不忍。但凡成規模的州縣都有慈善堂,咱們便帶他們趕到下一個地方,將人留在善堂裡也就是了。”

若是那兩人動機不純自不必說,斷然不能帶着上路,儘早丟開手便是;可就怕錯殺,說不得要做些妥協。

天道艱難,能活下來就殊爲不易,若是能有迴旋的餘地,誰也不願多造殺孽,能幫一個是一個吧。

衆人又都細細思索一回,發覺這着實是唯一一個,也是最好的辦法,都同意了。

只到底不放心,大家誰也沒睡踏實,張鐸還特意囑咐人加強守夜,由原來的兩人一組三班倒,提到現在的三人一組兩班倒,不管坐臥行走都兵刃不離手,總歸是做足了萬全的準備。

杜文到底不安,翻來覆去睡不着,對牧清寒十分歉然道:“終究是我多管閒事了。”

牧清寒不以爲意,道:“人也不是你帶進來的,卻與你何干?”

杜文張了張嘴,心中略好受了些,只依舊喃喃道:“也是我不夠心狠吧。”

若不然,那女孩兒怎得專挑自己下手!倒叫他兩頭都過意不去。

牧清寒也是睡不着,躺的難受,索性翻身坐起,聞言道:“便是沒有你,難不成張鏢頭他們就直接將人殺了不成?誰也不是兇徒……”

說到最後,他的聲音又漸漸低下去,多了些外出遊學前從未有過的成熟與淡淡的滄桑:“都只是爲了活着吧,哪裡說得上孰是孰非呢?”

見衆人並不答應,那女娃似乎也覺察出什麼來,也不敢再磕頭,只是越發乖巧,天不亮就帶着那個小些的孩子四處撿拾柴火,整整齊齊碼成幾堆,每每看人也不說話,隻眼神中滿是不安和渴望。

杜文不敢再看,生怕自己心軟鬆口,那便是要拿一行人的性命發善心了,他承擔不起。

後頭吃過早飯啓程,那女娃先還不敢坐車,生怕惹人厭煩,被半路丟下,只要拉着那小娃娃跟在車屁股後頭步行。

於威看不下去,粗着嗓子喊道:“休要囉嗦,我等腳程快,你們磨磨蹭蹭的如何跟得上?若要落下了,沒得又要磕得滿頭血,只叫人心中疙瘩。”

說罷,便一手一個,將兩人提到前頭車伕的位置,分兩邊按下了。

因車廂內別有玄機,他們也不敢隨意放人進去,若要叫這兩個娃娃騎馬,會不會另說,又擔心他們起了壞心,傷了馬兒就不美。倒不如就擱在外頭眼皮子底下,一來不怕他們窺探到什麼,二來便是有異動也瞞不住自家眼睛。

如此走了兩日,卻見那女娃的舉動表情越發詭異起來,張鐸暗暗記在心裡,也悄悄地叫衆人都提防着。

又過了一日,那女娃似乎再也忍不住,在隊伍再次停下準備露宿時,小心翼翼的對貌似最和氣的彭玉問道:“恩公,敢問一句,這是要往哪兒去?”

原本她是盯着杜文的,只杜文也不是傻子,平時再不單着,也刻意迴避,便是叫她想靠近也靠近不了,只得退而求其次。

此話一出,現場立時靜了一驚,生火的也不生火了,打水的也不打水了,在那頭相互套招兒活動手腳的也不活動了,都有意無意的往這邊看來,十分警惕。

彭玉先對張鐸使了個眼色,然後若無其事道:“問那麼多作甚?不願跟着也沒人強留,自去便是。”

那女娃面上一白,咬了咬嘴脣,似乎被嚇住了,忙匆匆摟着弟弟去了一旁。只她貌似真有話要說,止不住的往這邊瞧,幾次三番欲言又止的。

衆人不動聲色,只靜觀其變,準備見招拆招。

哪知又過了約莫一個時辰,待於威粗聲粗氣的喊他們過來吃粥,那女娃捧着碗十分掙扎,最後索性把碗朝旁邊一擱,噗通跪下,顫聲道:“諸位恩公,安定縣城去不得呀!”

作者有話要說:

PS:小劇場:

牧清寒【急切的】:這是我媳婦兒寫的書,特別好,你們得賣啊!

書鋪老闆【死魚眼】:出去出去……

PPS,報道一下現在主角的年紀,估計不少人應該都忘掉了哈哈:牧清寒和杜文都17啦!擱現在很多都上大學啦,是大人啦,哼(ˉ(∞)ˉ)唧

PPPS:古代鄱陽湖稱彭澤,也是很有名的;~\(≧▽≦)/~啦啦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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