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牧清輝一直沒露面, 卻還是叫阿磐兄弟二人快馬送了好大一尾鮮魚, 又命廚子幫忙炮製了。一半鋪了蔥薑絲清蒸, 一半卻用快刀切片,展開滿滿一盤菊瓣, 晶瑩剔透, 只看着就賞心悅目。或空口直接吃, 清甜滑膩, 或蘸了秘製佐料吃,滋味兒醇厚。

郭遊見了那足有二尺長的大魚,先就喝彩, 便是杜文等人也嘖嘖稱讚,連道費心。

北地不比南方,濟南府周邊也不多產魚,更何況是這麼老大一尾海魚, 更是難得, 外頭怕是有錢也沒處買去。

牧清寒就問阿磐兄弟:“兄長還忙?每日多早晚睡?又多早晚起?三餐可還按時吃?”

阿磐都一一答了:“大爺着實忙得很, 想來卻抽不出空, 夜裡倒是睡得晚了些,不過四更天便要忙活, 三餐倒是吃, 只總陪客, 卻也吃不大好。”

大祿朝商人之所以能有如今的地位,也可穿綢緞,也可考科舉, 並非天上掉下來的,而是切實付出心血努力。

就好比牧清輝,他作爲濟南商會的骨幹,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怕不有三百日忙的腳打後腦勺。如今進到臘月,百般事情擠到一起,他更是腳下生風,恨不得將吃飯的時間也擠出來。

臨近年底,各處說不得要盤賬、交貨,又要各處打點、人情往來,想也知道不得閒。

再者諸多商戶爲了自家名聲,也往往會在一年中的幾個節日接濟百姓,或是開粥棚、舍饅頭,或是商人、老闆自己親自出馬,挑幾個夜裡偷偷換了不起眼的衣裳,拿一袋子碎銀,專門往窮人聚集的地界去,往各戶窗口門縫裡頭塞銀兩,當真是忙得很。

尤其這兩年氣候嚴酷,形勢日益嚴苛,商會越發不敢懈怠,時常聚在一處交流情報,商議對策,無論如何也要穩住市場……

見牧清寒面露擔憂,阿磐又道:“不過大爺也說了,手頭諸多事宜已經處理的差不多,便是旁人也要過年咧!是以約莫後日便能得閒,到時候還要帶大家遊湖賞景呢!”

牧清輝毋庸置疑的忙,可他忙的事情卻不僅僅是阿磐說的,另有一件分外關鍵,事關他們兄弟前程命運的大事亟待解決:

便是那已經病了許多年的牧老爺。

自打弟弟中了秀才後,牧清輝越發覺得渾身是勁兒,也越發看對方不順眼。

都說血脈相連,原先他和牧清寒對這個生身父親,確實是又敬又愛又怕的,在那兩個小小孩童眼中,牧老爺的形象必然是說不出的光輝偉岸,可漸漸地,什麼都變了。

兄弟兩個一天天長大,漸漸知道了那並不僅僅是他們兩個人的爹,娘也不是唯一的……

再後來,牧老爺越發寵愛幾個小妾,甚至放任她們和她們的孩子欺負到自家正房夫人與兩個嫡子頭上!

牧清輝與牧清寒兄弟二人原先也曾抱着希望,覺得只要自己實話實說,父親必然能給他們主持公道,然而他們錯了,大錯特錯!

再再後來……母親死了!

是被這老男人和那幾個姨娘,生生氣死的!

他如何能不恨!

便是這樣,他們竟然還不罷休,竟想再把他們兄弟倆治死!

牧清輝每每回想起來,就恨得咬牙切齒,好在如今都過去了。

他的親弟弟是文武雙舉人,他是牧家商號唯一的實際掌舵人!他想叫這些人什麼時候死,就得什麼時候死!

之前牧清輝也偷偷旁敲側擊的問過弟弟,說來年就是三年一回的秋闈,你去不去?

牧清寒認真想了一回,搖搖頭,說:“火候未到,我欲用心苦讀三年,三年後再試,武舉倒可一試,只也沒甚必中的把握。”

三年,牧清輝暗暗盤算,到下一個三年他弟弟也不過才十九歲,若是得中,也是難得一見的年輕舉子,着實不晚。

既如此……

牧清輝揹着手,在屋裡轉了幾圈,再一次盤算起之前不知算了多少遍的賬:

“三年,子女守孝三年……不得科舉,有官職者也必要停職奔喪……”

不行,等不得!

他已經眼睜睜的看着那男人害了娘,不能再叫他害自己的弟弟!

三年何其漫長!官場風雲變幻,不要說三年,就是三個月、三天、三個時辰、三句話,也極有可能滄海桑田。

那男人打從幾年前看着就要嚥氣,卻總是不死,若再放任下去,萬一他在弟弟想要科舉時死了呢?又萬一他在弟弟做了官,升遷有望,或是與政敵鬥得你死我活的時候死了呢?!

歷來多少官員都是折在這上頭!

機會不是好抓的,一旦因爲外力被迫放手,指不定就沒有下一次了。

真要那般,弟弟豈不是要眼巴巴的等三年!若是遭了旁人暗算,又當如何?!

就爲了這麼個混賬男人!

不值!不值得!

牧清寒重重哼了聲,狠狠攥了攥拳頭,對外頭的阿磐道:“悄悄地,叫宋姨娘過來。”

阿磐悄無聲息的去了,不多時果然帶着從頭到腳蒙着黑斗篷的宋姨娘來了。

待阿磐下去,宋姨娘摘了帽兜,露出好一張嬌美的小臉兒,但見她柳眉彎彎,雙目含情,白淨的麪皮兒,微翹菱紅小嘴兒,饒是厚重的冬衣也遮不住纖腰一束。

可她眼底卻有懼意,幾乎是帶着顫音跟牧清輝行禮,又小心翼翼的問:“大爺,不知您找我來,是什麼事。”

她還記得,這府裡所有的人都還記得,就是眼前這個男人,這個當年也還不到二十歲的男人,當着所有人的面,生生打死了一個活人!一個老爺十分寵愛的人!

當時牧清輝就這麼冷冷的看着,面無表情,他叫來了全府的人,無一例外,都陪着他一起看!

看那姨娘從咒罵到哭號,從哭號再到哀求,從哀求……到沒了聲息。

面對阿磐詢問的眼神,他只懶洋洋的掀了掀眼皮,手裡託着薄如蟬翼的白玉茶盞,略刮一下水面的茶梗,輕輕吐出幾個字:“繼續打。”

到最後停下來的時候,那姨娘的整個下半身都沒了,血肉模糊,骨肉與皮肉都碎了,黏黏糊糊渾成一團,沖天的血腥和慘不忍睹的景象讓所有人都開始狂吐……

“再作妖,都這麼着。”

那血啊,染紅了大半個庭院;那淒厲的慘叫聲啊,響徹天空!

回去之後,她就一連做了一個月的噩夢,時至今日也時常想起那日的慘狀。偶爾午夜夢迴,她甚至能聽到耳邊有人在哭喊,在求饒,伴着一下下板子和皮肉接觸時發出的特有的聲響,那聲響中似乎有水聲,粘稠的水,那是血!滾燙的,腥氣的血!

牧清輝就是牧家的天,他握着所有人的賣身契,掌所有人的前途命運,說一不二,無人敢駁。

如今牧老爺倒了,幾個姨娘和小妾卻都還花樣年華,誰願意在這裡死守活寡?且當家人又看不慣,說不定什麼時候也被拖出去打死了!

宋姨娘發瘋似的想出去,哪怕就是叫她自己花銀子贖身也想出去,她才二十一歲,還年輕漂亮,還有大把的光陰可過,爲什麼要死在這裡?她不甘心!

可,可她不敢說。

她壓根兒就不敢開口,她實在是怕死了面前這個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男人!

這種懼意幾乎深深地紮根在她腦海中,然後從每一道骨頭縫裡透出來!

牧清輝斜了她一眼,眼底就毫不掩飾的帶出一絲厭惡。

他厭惡那老頭子後院的每一個女人!因爲她們都是幫兇,害死自己母親,害的自己與弟弟童年悲慘,幾欲陰陽兩隔,又被迫分離六年的幫兇!

宋姨娘本能的打了個哆嗦,膝蓋一軟,竟噗通一聲跪倒在地。

她怕,不知爲什麼也還是怕。

牧清輝哼了聲,低頭摩擦着拇指上的扳指,輕飄飄道:“我知道,你們都想出去。”

宋姨娘猛地擡頭,一雙眼睛都亮了!

她顧不上什麼禮義廉恥或是尊嚴,眼裡突然就涌出淚來,然後膝行過去,狠狠磕頭,一下又一下。

“大爺,大爺我求求你了,我真的什麼事也沒做,夫人,我是很敬重夫人的,求求您就讓我走吧!我什麼都不要!”

留在這裡對無兒無女的每個人來說都是一種折磨,她們頭頂就好像有一把不知什麼時候就會要了自己的命的利刃,就算不掉下來,也只會一點點,一天天的將人磋磨死!

她不想死,至少不想這麼死!

牧清輝擰着眉頭將她踢翻在地,無比嫌棄的抖了抖方纔不小心被她擦到的袍角,又居高臨下的欣賞了會兒她的瑟瑟發抖,然後才慢吞吞道:“倒也不是不行,只是”

他故意拖長了腔,宋姨娘就已經又爬起來,雙眼迸發出瘋狂的光芒,哆哆嗦嗦的喊道:“我什麼都願意做!什麼都願意!”

只要你放我走,只要你放我走!

牧清輝輕笑一聲,一挑眉:“那好,你去幫我辦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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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杜家人來濟南府後的第三天,牧清寒和杜文帶着杜瑕幾乎將整座城逛完了的時候,牧清輝終於掃空手頭一切事務,開始專心準備過年。

他早就包了城中最好的酒樓,品鼎樓的頂樓一整層,只帶了自己一家與杜家一家四口,外加郭遊。

品鼎樓地段極佳,東面傍山,西面臨湖,足有五層高,乃是濟南府內最高建築,登高上去足可俯瞰整個濟南府,再比它高的也只有城外幾座佛塔了。

前面四層可接客營業,第五層卻甚是狹窄,只供人登高賞景。

平日四樓不大開放,只在重大日子包給一些達官顯貴與富商,價格自然不必說,難得的是能排的上。

杜瑕這才親眼見了那位總是被牧清寒和杜文提起的牧家兄長,同來的還有他的夫人商氏,三歲的兒子牧植。

如今女子流行梳高髻,再於髮髻之上帶華麗花冠,越往大都市去,髮髻越高,花冠越大,衆人皆以爲美。

這幾天杜瑕到處逛,目光所及之處也全是一排排的沖天高髻,更有諸多體積龐大的花冠,各項加起來怕不有一尺多高,顫巍巍直衝天際,搖搖擺擺十分嚇人。

然這些女子們都頗爲自得,行走間顧盼生輝,便是酒樓等處專司溫酒等事的焌槽嫂嫂們也爭相效仿。她們置辦不起昂貴的花冠,便只竭力將頭髮往上梳攏,更多添置假髮矇混。只這麼一來,做工就不大方便,只得先用手巾或是銀鏈攏住吊起,雖然辛苦麻煩,可卻樂此不疲……

但商氏卻並未梳高髻,只挽了個簡單大方的朝雲近香髻,既穩當便宜,又帶着女子特有的風姿嫵媚,十分好看。

她生的濃眉大眼,乾乾淨淨鵝蛋臉,脣上輕點口脂,穿了件葡萄紫色繡牡丹花的大裙,外罩橘黃皮襖,邊緣出了一圈兒好風毛,看着就爽利,一張嘴果然也是難得的乾脆利落,就是方媛見了怕也要甘拜下風。

“呦,這就是杜家妹子吧?往日裡總聽小叔提起,今兒可算是見了,來來來,快到我這邊來坐。”

這人要放在現代,怕不就是個御姐範兒,真是十二分的美麗。

杜瑕衝她抿嘴兒一笑,又叉手行禮,還沒徹底蹲下去便被一把拉起來。

就聽商氏笑道:“得了,也沒有外人在,還弄這些個虛頭巴腦的東西作甚。”

杜瑕噗嗤笑了,還沒正式開口稱呼,就聽她又說道:“左右都是自家人,你也不必害羞,不必見外,只跟着小叔喚我嫂嫂便罷了。”

一旁的牧清寒正逗弄小侄子的聽了,登時喜得尖牙不見眼,不由的發出嘿嘿兩聲傻笑。

磅礴的熱情簡直叫杜瑕有些承受不來,臉上也熱辣辣的,便扭過頭去,也看那個正好奇打量自己的小娃娃。

牧清輝與商氏之子牧植今年剛三歲,乳名阿壯,生的雪玉可愛,又隨了父母高挑的身材,虎頭虎腦的,很討人喜歡。

見杜瑕看過來,阿壯也不怕生,衝她咧嘴一笑。

杜瑕不由得跟着笑,又去拉他軟乎乎的小手,只覺得自己一顆心也跟着軟了。

她正玩兒着呢,卻聽那頭招呼杜河與王氏等人坐下的商氏又咯咯笑道:“呦,瞧着般配的,當真是一對璧人!日後若有了娃兒,怕也說不得就是這個景兒。”

這回好麼,連帶着牧清寒都紅了臉,杜瑕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得轉身央求道:“好姐姐,可饒了我吧!”

商氏笑的越發歡,促狹道:“還叫姐姐,若是好好地叫一聲嫂子來我聽,我便再也不說了。”

誰說的來着,未婚女青年千萬別跟已婚婦女碰上,不然絕對是自尋死路!因爲她們的尺度之大必然是你拍馬難及的,當真防不勝防。

此時此刻,杜瑕就意外領教了一把已婚女性的威力,真是整個人都要燒起來了。

杜文和郭遊不耐煩家長裡短,已經一人拎着一壺果子酒去登高望遠,憑欄遠眺,指着周遭一片燈光璀璨說的興高采烈,你一首詩,我一首詞,只把古往今來和當世名家的大作都說了個遍,哪裡知道這裡的情景?

牧清輝、與杜河夫妻也都不加阻攔,只笑眯眯的看,尤其是後者,竟然滿臉欣慰。

他們也知道如今牧家是牧清輝當家作主,今日一見這夫妻二人對女兒這般親密,真是歡喜都來不及,又哪裡會阻攔?

沒奈何,杜瑕只得自救。

她先扯着商氏的袖子軟聲哀求,對方卻打趣道:“哎呦呦,這卻是找差了人了,若換了小叔,怕不是天上的星星也搭梯子給取下來!我卻是不吃這一套的。”

杜瑕雙頰滾燙,本能的斜眼看向牧清寒,卻見他竟像是個呆子,只一味憨笑,眼睛也亮閃閃的,彷彿真的在等着自己求他。

沒奈何,杜瑕只得蚊子哼哼似的喚了商氏一聲嫂嫂,轉頭手裡就被塞了一個大紅包。

在場衆人登時笑聲一片,這才正式開席。

偏那阿壯眼巴巴的瞅着,只覺有趣,也笑嘻嘻的跟着學:“嫂嫂!”

先前的笑聲未過,第二波便又再起,衆人都笑的東倒西歪,只把杜瑕臊的麻木了。

牧清寒雖也難掩羞澀,可到底心下歡喜異常,偷偷捏了捏小侄子的手,小聲糾正道:“是嬸嬸。”

氣的杜瑕狠狠踩了他一腳,又瞪眼:“哄着小孩子不學好!”

牧清寒吃痛,抽了口涼氣,索性也厚着臉皮跟在她身後,理直氣壯的辯駁:“如何是不學好?他不叫你嬸嬸,難不成叫姐姐?便是如今是姐姐,日後也是哎呦”

卻是杜瑕聽不得,紅着臉又捶了他一下。

阿壯一隻手抓着牧清寒,見狀便用空着的另一隻手遞了自己的小荷包上去,奶聲奶氣道:“嬸嬸送你,莫要打叔父。”

杜瑕見他小小年紀便口吃如此清楚,難得說話還有條有理,竟是個小大人兒,便蹲下身去,輕輕捏了捏他肉嘟嘟的笑臉,順手摘了自己腰間的金紅錦鯉掛件,道:“這個給你玩,不過要叫我姐姐,記得麼?”

小孩子偏好色澤豔麗的物件,難得這錦鯉又十分精緻靈動,阿壯一眼就愛上,忙不迭接了,立即改口:“謝謝姐姐。”

杜瑕噗嗤一聲,摸摸他的小下巴,誇讚道:“真乖,下回再做好的與你。”

牧清寒哭笑不得,捏了捏小侄子的小手,心道真是不禁哄。

杜瑕卻挑眉看過去,瞧着很是得意。

恰外頭放煙火,五光十色的煙花在半空中炸開,照亮了半邊天,落到她眼睛裡,便似整個世界都亮了。

牧清寒一時看呆了,喉頭滾動,剛開口說了一個你,卻先往宴席上頭望去,果然見一羣人都瞧着他們小聲說笑呢!

他頓時就有點不好意思,再回頭看時,就見杜瑕也匆匆入席,只留下一個背影,也是無法言說的好看。

牧清輝做東,張羅的自然都是珍饈,但見席面上什麼花炊鵪子、荔枝白腰子、煨牡蠣、蝤蛑籤、黃金雞、紅絲水晶膾、旋索粉玉棋子羣仙羹,山珍海味應有盡有,便是酒水也是京師纔有的瓊漿碧水流香。

冬日青菜難得,可今日席面上竟也有許多碧色,清炒蒜苗,蝦仁韭黃,還有雞絲湯羹裡頭飄着的被細細切成絲的菠菜葉,用蒜泥兒麻醬等秘製醬料調拌的爽口小菜……

一時樓下又有人叫了歌姬進來行樂,只聞歌喉婉轉,清亮動人,十分不俗,一曲罷,呼者如雲。諸多看客不免解了錢袋,或是打發人現採買絹帛丟上去,立時銀錢紛紛如雨下,噼裡啪拉響個不停。

那歌姬懷抱琵琶,盈盈起身行禮,便輕啓朱脣,又歌一曲。

歌聲傳到樓上,牧清輝等人也都停了談話,細細品味。

偏郭遊十分入迷,不覺取了笛子,去門外頭合了一曲。雖是頭一回聽的新曲,可他精通音律,不過頃刻便已摸到規律,再起調便也天衣無縫了。

那歌姬是個柔情似水的女子,彈得琵琶之聲自然也婉轉纏綿;而郭遊則是個灑脫男兒,曲調正氣浩然,剛勁有力。如此陰陽調和,實在比單一琵琶動聽得多,衆賓客都癡了,便是過往行人也不覺停住腳步細細聆聽。

少頃樓下歌畢,有丫頭上來詢問酒樓跑堂,道:“纔剛不知何人合曲?可否一見?”

外頭的人不知道,可酒樓的人卻知道是牧清輝等人在上頭,不敢擅自做主,另遣人過來問,衆人都看向郭遊。

郭遊卻笑着擺手,只解了腰間荷包,掂了一掂,約莫有一二十兩銀子,遂盡數丟到托盤中,爽快道:“不見。”

他雖愛熱鬧,卻不過分,凡事只講究形興盡而至,方纔也不過是一時興起。莫說是個絕色歌姬,便是個沒面目的糟老漢,但凡他覺得對胃口,自然便愛動彈。

君子之交淡如水,相遇即是有緣,何必非要繼續相交?

牧清輝哈哈大笑道:“你倒果決。”

郭遊嗤笑一聲:“如今我學業未成,天下無名,卻又何必再添煩惱?”

他也無甚佳人相伴的念頭,自是不願與歌姬有甚糾葛,故而不見。

待到飯畢,已至三更,外頭卻還一派繁華,處處皆是行人。

阿壯年幼,此刻卻已是累了,閉着眼睛呼呼大睡,商氏便與奶孃丫頭等先帶他家去,又囑咐牧清輝幾句,再拉着杜瑕的手笑道:“前幾日沒得空閒,明日我再邀你出來,不叫旁人,咱們自在些。濟南府雖不大,卻也有些個意思。”

杜瑕笑着應了,目送馬車遠去。

樂了一天,杜河與王氏也有些撐不大住,也都告辭,只留下牧清輝帶着一衆家丁逛去。

春節一年一回,又有守夜的習俗,濟南府又繁華,故而這幾日只要你撐得住,便是一天十二個時辰也都不愁沒處樂去!

多少平日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閨秀也都縱情歡樂,街上處處皆是倩影,夾雜無數嬌笑,香風陣陣,銀鈴四起,便是尋常難得一見的快活景象。

被氣氛感染的杜瑕一行人說不得也四處亂看,這兒拿一個糖宜娘吃,那兒買一碗麻腐雞皮,再走的累了,說不得便要幾個軟羊面,再澆上濃濃的澆頭,真是享受。

那羊肉用的老湯反覆熬煮,酥爛入骨,卻也不腥羶,入口即化,十分香甜。

饒是牧清輝這樣腰纏萬貫的人,竟也跟着幾個小孩兒到處胡躥,撩起自己不知價值幾何的錦袍,穩穩當當坐在粗糙的木條凳上頭,彎了腰,稀里譁了的吃麪,一邊吃一邊點頭,好似剛下肚的那一桌價值千金的珍饈不是他準備的似的。

街邊還有好些賣首飾掛件的,大約幾文到幾十文,都十分粗糙,攤主也都是身穿布藝的平頭百姓。杜瑕只滿眼亂看,覺得有趣就自己買了個小雞形狀的香囊,拿在手裡甩着玩兒,哪知不到街頭,竟就散了,衆人都相對無語。

杜瑕自己先就笑了,不過幾文錢的玩意兒,也不在意,隨手便丟開。

轉角又瞧見好些做關撲的,旁人倒罷了,前兒抓彩球未果的郭遊先就樂開了。可巧有一老漢背了一筐蜜桔,個個小兒拳頭大小,金燦燦黃澄澄,玲瓏可愛,郭遊便又跑過去要玩。

那老漢見他身穿絢爛錦衣,一身衣裳佩戴怕不要幾百兩上下,不敢怠慢,只陪笑道:“若要買便是三文錢一個,五文錢兩個,若做關撲,也使得。”

郭遊當即挽袖子道:“買又有什麼趣兒!便要關撲!”

說完就要掏錢,哪知一摸一下卻摸了個空,這才記起方纔在酒樓上,自己就連着錢袋就都賞人了,此刻卻不是兩手空空?

他撓了撓頭,亦不放棄,轉頭對牧清寒道:“牧兄,快快,接濟些個,回頭加倍還你。”

牧清寒失笑,隨手取了錢袋中最小的一塊碎銀丟過去,渾不在意道:“這又值什麼。”

郭遊大笑幾聲,轉手將銀子遞給老漢,那老漢一摸,卻不是得有一二兩?不由得十分惶恐:“使不得,使不得,找不開!小官人若是稀罕這蜜桔,不若拿幾個去吃,不要錢。”

郭遊哪裡肯依!

說不得又叫小廝換了一大把銅板回來,鬧得不可開交,周遭圍了無數的人看熱鬧。

關撲玩法甚多,這老漢取的卻是這一種:

取三枚銅錢,同時拋擲,若得正反一致,便勝了。

聽了玩法之後,杜瑕只抿嘴兒笑道:“這個卻有些意思,說難不難,若說容易,卻也不容易。”

若是兩枚銅錢倒也罷了,可這個竟是三枚,說不得要好運氣。

郭遊也不在意,只道:“若是容易的,還有什麼趣兒?”

杜瑕等人都點頭:“有理。”

杜文笑說:“他便最愛反着來,這可是合了胃口了。”

說話間,郭遊已經投擲一回,定睛一看卻是一正兩反,不由得捶胸頓足,周圍百姓也都大呼遺憾。

郭遊卻不氣餒,再三投擲,接下來卻又出來了什麼一反兩正等等諸多花樣,最蹊蹺的是,竟有一回一個銅錢滾了幾圈,出去老遠,碰到一人靴子尖兒後原地打了幾個轉兒,竟順着不知哪裡飄來的爆竹外皮立住了!

衆人先是一滯,繼而鬨然大笑,郭遊自己也笑個不住。

杜文笑的打跌,拍着他的肩膀道:“郭兄呀郭兄,你這卻是個甚麼運氣,若是自己立,怕還未必立的起來!”

轉眼間郭遊就扔了不知多少回,竟是一次未中!牧清寒借他的一兩三錢銀子竟使了個差不多。

郭遊大呼活見鬼,越發起了倔勁兒,賭咒發誓,揚言不撲到便不走了。

那老漢卻是賺的心虛,只賠笑勸道:“小官人,唔要再撲了,您便隨意挑選便是了。”

城中多有富家公子尋有趣做此遊戲者,便有好些因屢撲不中,惱羞成怒,打砸了攤子也是有的。

這蜜桔也不過三文錢一個,眼前小官人給的一兩多銀子怕不是能買下足足兩大筐!便是霸王的買賣也沒有這般暴利,故而老漢十分擔憂。

那邊郭遊卻不肯輕易放棄,只繼續鑽牛角尖,圍觀百姓也紛紛起鬨,叫他繼續。

杜瑕等人都笑嘻嘻的看他發瘋,一回又一回,待到那一兩三錢銀子換的一千五百六十枚銅板用的只剩下十來個,這才中了!

郭遊喜不自勝,當真被取了案首的時候也未必這樣喜形於色,只捧着一個蜜桔大說大笑。衆人越發鬨笑不已,只暗自腹誹,這是哪裡來的傻子,大過年的拿着錢打水漂。

又有綁了輕弓小箭,交十文錢就能射一回,前頭一個牌子,上面用黑墨畫了無數圓圈,或是香囊,或是掛墜兒,或是不值錢的玩意兒,零星有幾樣成本高的小玉佩之類,位置都十分偏僻。

這個誘惑卻比關撲大了好些,許多人圍着射箭,其中不乏女孩兒家,幾乎沒有中的,都只是取了樂子做耍,嘻嘻哈哈鬧成一團,嬌笑不休。

年輕女孩兒們便如那花骨朵一般惹人憐愛,亭亭之態說不出的嬌媚動人,只在這裡便是一道風景,許多看客竟不似看熱鬧,而是看姑娘來了。

這回確實牧清輝催着弟弟上前,也叫同樣練騎射的杜文也去,兩人尚未應承,他卻已經丟了二兩銀子出去,只道不必找。

沒奈何,兩人只得上了。

杜文且不必說,牧清寒卻是一箭就射中最值錢的玉佩,只唬的攤主臉都白了。

那玉佩成色雖不好,可也值得幾兩銀子,這一下被拿走,他今晚都未必回本。

他也看得出來,這位小公子準頭極好,若是真射滿二兩銀子,他當真要血本無歸,一年都未必賺得回來。

牧清寒卻笑了笑,道:“我只做耍便罷,這一回就夠了。”

那攤主登時長出一口氣,一顆心也放回肚子裡。

那邊杜文挽弓射箭,卻是十回才得一中,還是個紅綠俗豔的荷包,紫紅色的緞面上頭繡了一團血紅牡丹,只叫他想起前幾日調戲自己的婦人,登時綠了臉,死也不要。

杜瑕笑個不住,轉頭手裡就被塞了弓。

杜文道:“妹妹也別乾站着,既然出來了,便樂上一樂。”

因本就有不少姑娘在玩,杜瑕也不推辭,當即略擺擺袖子,接了弓箭,拿在手中擺弄幾回,只是不得其法,卻又笑道:“我從沒弄過這個,想是姿勢不對,怪彆扭的,哥哥也教教我。”

杜文當即講解起來,不多時杜瑕便抓住要領,凝神射出,竟就中了!

現場登時掌聲雷動,那攤主也賠笑道:“竟沒見過這般巾幗,倒是中了個釵子。”

看來今夜他是鐵定沒得賺了,也不知哪兒來的姑娘少爺,分明準頭極好,也不缺吃少穿的,偏要來他這小本生意跟前耍子……

那釵子也不是什麼好的,不過是一根彎曲銅條上頭粘了幾朵紅花,材質既不好,模樣也不好看,莫說杜瑕,便是杜文也不中意,故而也不要。

杜瑕卻起了癮頭,又對着唰唰唰幾十箭,都落空了。她也不在意,只笑個不停,十分開心。

下剩的還有不少餘錢,幾個人也都不愛再射,也不叫找錢,心滿意足的去了。

次日商氏果然約杜瑕一同外出遊玩,牧清寒本想跟着,又怕被笑話,只得依依不捨的留下,與杜文、郭遊兩人一同逛書市。只是人在心不在,中間難免數次走神,又答非所問,偶爾還對着遠處青山朦朧頂峰發怔,被郭遊逮住狠狠笑了好幾回。

大祿朝盛行佛教,各地多有佛寺,這濟南府西面有座大青山,山內有個青山寺,做主持的卻是個得道高僧。聽說這高僧佛法精深,是難得的真修行,故而引了四方雷動,招了八方香客前來,香火十分旺盛,終日繚繞不絕。

今日商氏便是帶着杜瑕去那裡。

前幾日她倒也同爹孃一同來過,上了幾柱香,王氏也大方給了十兩銀子香油錢,求了兩個符,卻不知今日商氏再帶自己來又有什麼新花樣。

商氏是個爽快人,不大愛賣關子,兩人剛一見面就興沖沖的說了:“你哥哥家裡只這一個兄弟,我也沒有妯娌姐妹作伴,迎來送往又多場面話,我只硬着頭皮應付。往日十分寂寞,可巧今兒你來了,咱們便好生逛他一逛。”

杜瑕點頭,笑道:“我卻是外來的,什麼都不知道,不知這寺院裡有甚好看?”

商氏擡手攏了攏鬢髮,道:“你卻不知,這青山寺後頭山上卻有一大片梅林,裡頭白梅紅梅各半,都開的極好,說不得還有幾株百年老樹,枝幹遒勁,錯過當真可惜。你大哥不愛這個,也不愛陪我過來,我卻也不稀罕旁人聒噪,今兒只咱們倆吧!”

頓了下,又微微壓低了聲音,帶些俏皮的說:“若說好玩,卻還有另一樣好玩的,青山寺梅花好不少人都曉得,卻甚少有人知道青山寺的大師傅做得一手好素齋,不擱一滴葷油,不用一塊肉,做的竟比肉還好吃!”

商氏雖然早已嫁爲人婦,如今兒子也三歲了,可也不過才二十二歲,心態也十分年輕,性格開朗,是個愛玩的。牧清輝雖忙於生意,可對妻子很好,也不差錢,更愛她一份天性自然,越發慣着。

來濟南府之前,杜瑕還有點擔心,怕跟牧清輝夫婦處不來,可如今看着,牧清輝雖積威甚重,但對家人極好,疼那個弟弟也是疼到骨子裡;商氏爽快利落,有心計,卻待人真誠,難得也是個愛玩的……是以來之前的擔心,倒是白擔心了。

杜瑕一邊這麼想着,一邊點頭說好,又問:“我送姐姐的年禮,可喜歡不喜歡?”

因商氏愛捉弄,杜瑕面子薄,又因她與牧清寒終究還不是夫妻,如今杜瑕就稱呼她爲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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