緋顏手執紈扇,獨自一人走進迷苑。
行走在宮中,以扇遮面,是有品級的宮妃必須要謹記的規矩。畢竟,周朝後宮,除卻近支王爺,滴血盟亦是可以奉詔行於宮中各處。而宮妃,是不得擅自以嬌容示於除皇上之外,任何一名男子的面前。
果嬤嬤被她施了攝心術,駐留在迷宛的入口處,被施攝心術的人,外表看起來與常人無異,惟獨眼神滯緩 並且,恢復正常後,這一段的記憶也將只是空白——
這,正是她所要的。
此時是宮裡初上燈的當口又是各值交接,按理不會有宮人得閒來這處。但,爲防萬一,由昭陽宮的女官果嬤嬤駐守在迷苑入口處,倘若不慎有其他偶爾經過的宮人,亦會遠遠避之,不會近前。
把珠花還給冥霄,加上問那件事,其實,要不了多長時間。
這樣安排,但願是妥當的。
縱有不妥,她也不能假手於他人。
畢竟,冥霄離京在即,這枚珠花又關係到一名已故女子的清名。
如是,她疾疾地沿着迷苑的小樁木往裡走去,說是迷宛,着實小徑錯綜,令人迷暈不辨。眼瞅迷苑中夾的暖香亭就在跟前,偏偏繞來繞去,怎地都到不了。
風聲起時,一抹緋色的身影早立於眼前,正是冥霄,他望着她,目光一直都如溫風和旭。
緋顏止住步子,既然他已到,不必走到亭子,這裡說,也是一樣的。
“何時走?”
“明日。”他吐出這兩個字,“離糕,離也。再見面,或許,我們該不會這樣平靜相對。”
她聽得明白他話裡的意思 意味着不到國破那一日,她和他不會再見。
但,她要的是山河永闔的周朝。
所以,她寧願不要再見!
“北歸候這一次,必定不是光明正大地請辭罷。”
“若光明正大,恐怕,我尚得長久駐留在驛館之內。”
“只這一次,我和你之間,就不相欠了。”
她的語音清明,他亦明白她的意思:她不會告訴玄憶他即將不辭而別的訊息
因爲,他救過她一命,哪怕帶着目的。
“嗯,互不相欠。”
他順着她的話,說出這五字,月華如水,即便他和她互不相欠,她和另一個男子之間,註定是牽纏不開的。
正源於這份牽纏,才讓主上的部署更爲圓滿。
月如水,人將離。
她從袖籠中取出一枚珠花,遞於他:
“這是一位故人,託我交予你的。”
他的目光落在這枚珠花上,頓時,變得深遵黝暗起來。
他把這枚珠花接過,牢牢地攥在手心,這是,第一次,他送給她的東西,也是唯一一次,他送她的東西。
他告訴她,只要拿着這枚珠花,就可以讓他爲她做一件事。
這麼多年,他一直等着她拿這枚珠花讓他做一件事,無論什麼,他都會做。
然,等到這枚珠花再回到他手心時,她,已經不在了。
記憶的最柔軟處,那抹倩影愈漸地清晰,本以爲,早就遠去的那抹倩影,似乎,就盈盈然地站在候府的後苑,對他輕輕一笑,道:
“早知道你不來,我何必等你那麼長時間?”
是啊,他讓她等了太長的時間,其實,何嘗不是他爲了逃避心中對她的愧疚呢?
他眼睜睜地看着東安候把她送進周朝的後宮,都阻止不得。
早知道他不來,她,還在啓程赴鎬京的那日,一直等在渡口。
那一日,終是他負了她。
這一生,終是他負了她!
當她絕然離開,他才發現,心底最珍貴的地方,早就駐進她的身影。
假使,她彼時用這枚珠花要他帶她走,不管如何,他會去渡口帶她走。
可,她卻沒有用。
只是,沒有回頭地,走上那條看似光耀萬丈,實際,再無退路的去程。
甫入宮,她甚得隆寵,被冊以宸妃之尊。
宸,這個妃號,確實是極配她的。
她的眸子,如星辰般的熠熠華彩。不論過去多少年,在每個漆黑沒有星辰的夜晚,她的眸子,始終點燃他心頭的那一處明亮。
可,這處明亮,如今,只能在他的記憶裡映現。
最後一次在繁逝宮見到她時,她依舊沒有拿出這枚珠花,僅僅,指着髻間的琉璃簪,問他,是她戴着好看,還是那名叫林嫿的女子,戴着好看。
原來她計較的,竟是這個。
當年她向他要琉璃簪時,他沒有予她。
其實琉璃簪固然金貴,又怎比得過她對他的重要呢?
但,這簪是隸屬主上棋局的東西,他不希望她和主上的局有任何的關聯。
可,她的身份是東郡郡主,所以,無論怎樣,她並不能逃離命運的安排
她的哥哥東安候看到周朝舉兵征伐南越時,立刻選擇,把自己的親妹妹隨貢品一併送進宮內,以求得周朝的信任。
當然這也是主上樂意看到,並且默允的。
東郡是他培植精兵的一處地點。所以,對於東郡來說,最重要的一條準則,就是不能讓周朝起疑。
雖然東郡與北郡本該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畢竟昔日是北溟滅了東歧,可如今的東安候不過是當年東歧的王族庶支,是依仗主上的兵力和謀略,纔在短短的數年內,頂替了原來的王族近支一系,成爲統管東郡的候爺。
這層關係,最終,讓東安候唯主公之命是從,也劃下他和她的休止符。
他沒有說她比林嫿美。
他只淡淡地問起,這枚珠花,希冀着,她能拿出珠花,告訴他,她想離開這冷宮。
可,她沒有,她還是沒有拿出這枚珠花。
那一晚,是除夕,破落的軒窗外,滿是除夕夜綻放的焰火,但,這抹煙火再映不進她的明眸裡,她的眼睛望着他,裡面滿滿的都是關於深濃的失望。
現在回想起來,那不過是陰差陽錯的失望。
他和她都缺乏勇氣,所以,在等待對方給予自己勇氣時,造成一切的無法挽回。
他不記得是怎樣離開冷宮,僅記得,回到驛館內,他望着窗外暗沉到沒有一絲月華星光的夜空,心底,有一瓣遺落在了某處,再尋不回。
她很美,她在他的心底,永遠比任何人都美。
他把琉璃簪贈予林嫿,不過是爲了玄景的囑託。
只是,他無法向她解釋,知道得越多,對於處在冷宮中的她,越發不利。
東安候起兵那時開始,註定,玉碎瓦不全犧牲的,就是她。
而他,清楚地知道整個計劃,卻絲毫護不得她周全。
這是他的無奈吧。
但,在冷宮時,只要她拿出珠花,他一定會帶她離開冷宮。
可,她或許在歲月的蹉跎中,早已忘記,當初,他送她珠花時所說的話。
這是愛麼,他不知道,一直以來,他也從來不願意承認,他會愛。
愛,他素來以爲,是可望,永不能觸的。
所以錯過一時,就是錯過一世!
他缺的,是那一點點的勇氣,一點點,去相信,自己能愛上一個女子的勇氣——
於是終演繹成今日的無法挽回。
“她有話讓你轉告嗎?”他問眼前的女子,語音晦澀。
縱然再掩飾情緒,他臉上須臾閃過的那一份落寞還是落進緋顏的眼底。
原來他愛她。
她看得懂那份落寞,只有愛過的人,纔會有這份神情。
彼時,在落花齋,她無數次午夜夢徊醒來後,從菱花鏡中,清楚地看到,她的臉上,除了清冷之外,更不能忽視的,就是這份落寞。
這份落寞,僅關乎爲愛,失落的心。
“她讓你好好保重自己,莫再以她爲念。”
說出這句話,她是釋懷的。
即便宸妃在最後,是想做一個決斷,可如今若把這決斷告訴他,不過多增加一個人的痛苦。
就讓他繼續擁有那份美好的回憶吧,至少相信,宸妃還是愛着他的。
他的脣邊浮出一抹蒼茫的笑,第一次,看到他這樣笑,緋顏卻能讀懂,他笑容背後的澀苦。
“這枚珠花,可以讓我爲你辦一件事,你想我做什麼,想清楚了,就告訴我。 ”
他緩緩說出這句話,既然,這個承諾,他無法對宸妃實現,換作對眼前的女子,是否能算得上是一種補償呢?
縱然再如何補償,他記起那名女子,僅會帶着永不可救贖的悲痛。
他僅給過那名女子唯一的承諾一一關於這枚珠花的承諾,他想讓它兌現,就算是對這種悲痛的一種憑弔也好。
緋顏滯了一滯,她沒有想到,這枚珠花還有這個用處。
但,她,確實需要他爲她做一件事,或許,也只有他能做到。
“今晚,你要見我,應該不止這一件事吧?”見她滯頓地不說話,冥霄繼續問道。
“是,我想知道,若使用息肌丸,該怎樣能要一個健康的孩子。這就是我想你爲我做的事,告訴我答案。”
“把這個要求用在這上面,你不覺得可惜?”他若有所思地望着她,這個答案,其實,她該早清明於心,畢竟 ,不是第一次提過,只是每次,他都沒有告訴過她明確的答案。
可惜嗎?
她不覺得。
她想要一個孩子。這個答案,她知道,玄景,是不會告訴她的。
他不會讓她拿命去博這個孩子。
“我想知道答案。”
“停用息肌丸後,縱然懷上孩子,胎兒也會極其不穩,稍有不慎,就會見紅小產,即便有醫術高明者隨伺,這胎幾若足九月產下,必定先天不足,至多活不過兩年。”
這些她早就明白。
對於林蓁的心狠,她在知道這一切之前,卻是沒有料到的。
那隻龍紋鐲,如今看來,不過是林蓁的另一種安排。
所以她和林蓁之間,應該真的有血緣的親情關係,可,這層血緣關係,卻僅幻化成她的不忍,林蓁的絕決。
罷,不再去想,爲了他,她願意忍,但若林蓁還是一錯再錯,那麼她只能以彼之道,還至彼深。
“以我的命,怎樣換得胎兒的安然?”
直截了當地問出這句話,她看到冥霄的神色,有一絲地動容。
“胎兒七個月時,催產可保胎兒無恙。”
他徐徐說出這句話,她知道,這並不是最終的答案。
“七個月催產,胎兒怎可能無恙?”
“可以,若用天母草將母體所有的精血提前度過胎兒,則必能保胎兒無恙—— ”
“母體就會耗盡精血致死?”她問出這句話,心底,抒出一口氣。
原來她也能擁有圓滿。
原來林蓁即便騙了她很多,關於息肌丸的事,並沒有騙她。
“是。”冥霄頷首,“若你決定這樣去做,我會給你天母草,得胎後,每日分兩次服下,待到七個月之際,用艾草催生,你便能擁有屬於你的孩子。”
“給我天母草。”她沒有任何猶豫說出這句話。
她,是在逃避吧。
帝王之愛,縱然,她能握得此時,可,她並不知道,這份愛,能持久到何時。
不是她沒有自信,也不是對他缺乏自信。
愛,很容易。
維繫愛,卻會很難。
她怕,她真的怕,平凡如她,握不住帝王之愛太長的時間。
與其,待到那時,看它凋零枯萎,不如,就讓這份愛,開至最絢爛處,由她親自擷取罷。
何況他若愛她,誠如太皇太后話裡的意思,她就是他最大的軟肋。
這些是她不能不去顧及的啊。
而從今日,玄憶對院正的話中,她清楚地知道,他想要她爲他生一個孩子。
所以,不惜許院正以爵候位。
她,又豈會不想呢。
是的,她要一個,屬於他和她的孩子。
這,將是他們愛情,最完美的結晶。
無論世事如何轉變,這份愛的結晶,不會改變!
念及此,她的小臉漾起柔柔的笑意,這一笑,把心底所有的計較一併拂去:
“給我天母草。好麼?”
冥霄凝着她,這個女子,真的爲了一個孩子,不要命嗎?
可,他說過,會答應爲她做一件事,所以,哪怕玄景知道以後,必和他反目,他不能違背方纔他所說的話。
冥冥中註定,他欠這枚珠花的承諾,最終,回報給,讓他明白,什麼是愛的這名女子身上。
因爲明白了,愛爲何物,他才更清楚地知道,曾經,是那麼地接近愛,最終,由於他,缺少勇氣,導致失去是唯一的結局。
作爲北歸候,從他一出生開始,就註定會和主上一樣,一生都不能涉及男女之情。
主上曾涉及,付出的代價,是常人所無法想象的。
他並不怕付出那樣的代價,只是,當他發現願意付出時,一切,都再沒有回頭路可走。
“我會把天母草,放在太和殿的神壇下。”
明日,他將離開鎬京,所以,放在太和殿的神壇下,是他唯一交給她的法子
“謝謝。”
緋顏的心,隨着他的這句話,悉數地抒展開,但冥霄的眉驟然蹙緊,冷聲道。
“有人來了。”
這宮裡,真是不太平啊。
她也聽到了些許的響聲,小樁木發出簌簌之聲,好象有什麼東西,正哼哼哧哧地爬過來。
“我先走一步。”
冥霄輕輕說完這句話,身形微動,一陣緋色的風掠過時,早不見蹤影。
她一個人在這,被任何人瞧到,都沒有關係,若他同在,無論被誰瞧見,都一定會有麻煩。
哪怕是玄憶,她都不能保證,是否會接受她和另外一名男子在此相約。
即便她留了紙條予他。
現在,他走了,就不存在這些擔心了罷。
緋顏執起紈扇,半遮面,輕輕搖着,信步走在這迷苑內。
簌簌之聲愈近,隨着她再踏出一步,她的絲履忽地被什麼東西撲到,她一驚,收腳不及,一個聲音傳來:
“呀 —— 不是小白。”
她低下螓首,從這聲音裡,不用看臉,就知道,是那個混小子嬴奕鳴。
此刻,他正撲一在她的絲履上,擡起一雙烏黑的眼睛,望向她,驟然驚道:
“丫頭,你怎麼在這?”
他,竟然還認得出她?
緋顏疑惑間,這混小子,卻拽着她的腿,慢慢站起來,原來,他是從小樁木下,一溜地爬進來,不管小樁木的彎彎繞,只爲儘快尋到他口中的“小白”。
不成想做了太子,這混小子,還是這麼上不得體統。
她的眸華,移到她的紗裙上,本是淡淡的水藍色,被他那髒兮兮的手 映出兩個大花爪子印,如此突兀地映在那,她更鬱悶的是,他的手竟還往上移了過來,她用扇柄子拍掉他的手,他嗷了一聲,道:
“我還真以爲你變了性子卻不過是人前裝樣! ”
說罷,他望向她的眼神,突然有一絲的驚訝:
“丫頭,幾個時辰沒見,你倒是長得好看一些了。”
她這才發現,剛剛她用扇子遮住半副臉,他只瞧到她的眼睛,才仍舊稱她丫頭,但,她把扇子移開時,他竟然,也並未把她當成另一人。
“我說了半天,你咋一句話都不說?平日裡,倒整天纏着我,讓我喊你母妃!真沒勁!”他嚷嚷着,有些不滿。
“誰讓你喊我母妃了?你要喊,我也不稀罕呢。”
看着被他糟蹋的紗裙,緋顏的舊仇新恨一併涌了上來。
“行,這話你說的啊,我也不想喊你。”奕鳴眼珠子骨碌一轉,念道 ,“我的小白不知道去哪了,今日晚膳後,小慶子突然告訴我,小白不見了,說是朝這來,我到這,偏不許我靠近迷苑,說那危險,我猜想,小白就該在這,還好我聰明。”
他碎碎地念着,小慶子執意不讓他靠近這迷苑,他趁他不注意,一個重手,把他擊暈,總算是到了這迷苑內。
比先前甩掉跟來的小碌子都煩。
一出宮門,小祿子就跟着準是要去丫頭那打小報告,還好他聰明,沒幾個彎,就把他甩了。
卻未料,爲了圖快,爬着進迷苑,卻還是碰到了丫頭。
不過,今晚的丫頭,彷彿又回到了以前那樣。
回到他熟悉的樣子。
他一邊嘟囔着,一邊,總算站直了身子,仰頭,對上緋顏的臉,突然驚詫道:
“你——是丫頭麼?”
原來迷苑較黑,他剛剛藉着月光,不過一瞥,只看清那雙熟悉的眼睛,現在,站直了,臉離得近了,他赫然驚覺,這張臉,除了眼睛是他熟悉的之外,她的樣子,根本完全變了。
但,不過是樣子變了,她的說話口氣,卻着實是“丫頭”說話的語氣。
他的腦子有些犯暈,突然間,迷苑的那頭,傳來一陣腳步聲,他越過緋顏的身子,向那頭瞧去,只見,一襲明黃的袍裾出現在成片小木樁圍繞成的暗色中。
他,最不想看到的人,竟然在這裡看到。
倔倔的身子一蹲,他就要從樁木底下爬走,緋顏卻一拉他的手臂,道:
“不許再爬,怎地連個樣子都沒了!”
她說話的腔調,包括她拉住他手臂的瞬間,熟悉感愈盛。
這看似“陌生”的女子,比這幾日一直陪伴他的那人,更象“丫頭”啊。
可,爲什麼,她的臉,完全就不象了呢?
她這一拉,讓他的身子,再沉不下去。
緋顏覺到奕鳴的目光裡閃過一絲痛楚時,驀然回身,正對上玄憶的眸子。
玄憶的眸子,在此刻的明媚的月華下,只是深黝的暗沉。
“皇上 —— ”
“原來,是顏兒和奕鳴在此。”
他淡淡說出這句話,上得前來,用力得拽住她的手,這一拽,她手裡本執着的紈扇亦掉墜於地,但,他卻不顧這些,拽得那麼緊,不容她退卻地拉着她向迷苑外行去。
他從沒有這麼緊地拽過她,她的手腕被他拽得生疼生疼的,她另一隻手拉住奕鳴,奕鳴並不願隨他父皇離開,於是,眼下的情形就變成,一父一子,一個拉着她走,一個原地不動,緋顏的身子在他們中間,陡然覺得快要被拉扯開一樣的疼痛。
她用力地拽停玄憶的手,玄憶本不再望她的眸華,這才復望向她,他的眸底有一種冰冷的意味,讓她不敢去瞧他,只轉過螓首,對奕鳴道:
“怎麼,你想一個人待在這不成?”
“我要找小白。”奕鳴說出這句話,再無方纔的活躍。
“先隨我出去,小白,我會派人去幫你尋來。”
“不。”
這混小子斬釘截鐵地拒絕看來,和他講道理,是根本行不通的,緋顏把自己的手用力從玄憶手裡抽出,不由沉小子拒絕,蹲下身子,就把他抱起來。
六歲的娃娃,還是有些份量的,她抱着他,覺得無疑是在挑戰自己左手的極限。
這混小子,先前還敢潮諷她能吃,他不能吃,會這麼重。
她心裡咒着他,卻還是抱緊他的小身子。
“朕來抱他吧。”
玄憶輕輕地在她耳邊道,他的目光停留在她只虛抱一把的右手上,幸好,繃帶尚未沁出血色。
奕鳴豎起的耳朵,聽到這句話卻立刻將自己的小手緊緊勾住緋顏的頸部,絲毫不放鬆,生怕她把他讓給玄憶一樣地緊。
“鬆,鬆開一點,被你勒得差不多了。”緋顏低聲警告壞裡的混小子。
奕鳴衝她吐了一下舌頭,手,還是放鬆了一下,但,整個身子,幾乎是趴抱着她,看着,真象是母子情深的場景。
不可否認,奕鳴這一勾,確實讓她抱着他的手,少費了些許的力。她儘量避開受傷的右腕,將他的重量,都移到左手上去。
眸華略略望了一眼玄憶,今晚的他,真的很奇怪,剛剛,把她的手拽得那麼疼,以往的他,是絕對不會如此失常的。
玄憶卻不再對上她的眸華,轉身,先於她一步,往迷苑外走去。
她這才發現,他是一個人進來的。
藉着昏暗的月華,她確實需要他的帶路,纔不至於在這錯綜的小道間迷失方向。
抱着奕鳴,跟上他的步子,一步一步地,如若人生就這樣走下去,是不是也是一種幸福呢?
奕鳴伏在她的肩上,輕輕說了一句話:
“幫我找到小白。”
看來今晚,他是不能親自找到小白了,那麼,惟有寄希望在這個看上去很象丫頭的女子身上。
她輕輕點了點螓首,只一會,就傳來這孩子趴伏在她的肩頭,輕輕地鼾聲。
再怎樣混賬,不過還是個小孩。
雖然他很重,她仍盡最大所能地抱得他十分平穩,邁出的步子也很小、生怕驚醒了他。
一直走在前面的玄憶彷彿看得到她步子的大小,她慢下來,他也一併慢下來,始終,若即若離地,和她保持不過一丈的距離。
他,是在聽她的步子聲吧?
這麼想時,她把甜甜的笑意掩於奕鳴身子的後面,這娃娃倒還有些奶香氣,這麼大個娃娃,還有這味道,嘖嘖。腦中拂過這個念頭,她的絲履底部忽踩到一個小石子,腳踝一崴間,她低低輕吟了一聲。
他的步子立刻停了下來,回身,臉上,依舊沒有任何神情,只有漠寒的意味——
他,到底怎麼了?
她有些怯縮地停下步子,他徑直走回她跟前,蹲下身子,第一次,他以帝王之尊,半蹲在她的面前,而她還站着。
她一驚,但,抱着奕鳴,她根本動不了分毫。
“別動。”他的聲音低沉。
她低下螓首,隔着奕鳴,她看不清楚他的神色,只覺得,他退去她的絲履,把她的足置在他溫暖的掌心,輕輕地操着,不一會,她威到的腳跟就在他的手心,漸漸地恢復。
這樣的他,怎能不讓她心動呢?
他覺到她的腳踩不再僵硬,才細心地幫她穿上絲履,做完這一切,他並不望向她,轉而,繼續向前行去,只是這一次,他走得更加慢。
他是照顧她受傷的腳跟吧。
她的脣邊依舊漾滿淡淡的笑意,跟着前面的他,這迷苑的路,原來,並不難走,或者應該說,他認路的本事可真好,若換成她一人,估計還得摸上半天,纔出得去。
這懷裡的奕鳴,雖沒繼承他父皇認路的本事,爬着進出的招式,倒也堪成是一“絕”。
她抱着奕鳴,好不容易隨他走到迷苑外,旦聽得一衆嬪妃跪地請安的聲音。
“怎地都在此處?”玄憶甫啓脣,語意未辨。
爲首一名着淡紫色宮裝的女子柔聲稟道:
“回皇上的話,嬪妾與三位妹妹見今晚月色着實明媚動人,故相攜一同遊苑,未曾想到,竟在此處,不期遇到皇上……”
“想不到七夕雖過,諸位愛妃對賞月仍頗具興致。”
玄憶的聲音漠然,沒有往日對待衆妃慣有的溫柔。
她透過奕鳴的身子向外再望去,卻是四名宮裝打扮的女子,此時,皆執着紈扇,含羞地瞧着君王。
原來,是特意候在此,等着玄憶。
她的鼻子輕輕皺了一下,復抱着奕鳴,眸華凝住依舊滯立在一旁的果嬤嬤,輕聲道:
“果嬤嬤,速替太子殿下去尋回小白。”
果嬤嬤原本滯愣的目光,觸到她的眸華時,即刻恢復炯炯的神氣,躬身領命:
“是,皇貴妃娘娘!”
這一語出,四名后妃皆是驚愕莫名。
今晚,她們可是耗了不少銀子,才於晚膳時突然分別得知,皇上會獨往迷苑,卻不想來迷苑的途中,她們不僅發現,得到這則消息的,還有其餘的三人。這也就罷了,她們方到迷苑,遠遠就瞧見皇上獨自一人進得苑中,御仗又停在苑外,她們僅能站在原地等着,好容易等到皇上出來,未料到,他身後跟的那個抱着娃娃的女子,竟然是新冊的皇貴妃。
而彼時,乍一瞧那被娃娃擋住臉的女子時,她們還以爲不過是御前的宮女。
如此,哪裡還有她們的位置,不過是自討沒趣罷了
“皇貴妃娘娘,什麼是小白?”果嬤嬤方要吩咐值苑的宮人去尋,突然想起
什麼,復問道。
“小白——”
緋顏看着懷裡睡得正酣的奕鳴,眉一顰間,早有一名伺立在旁的內侍稟道:
“回皇貴妃娘娘,小白是太子殿下養的一隻波斯貓。通體雪白,藍綠雙瞳。”
“奴婢明白,即刻吩咐人去尋。”果嬤嬤退下。
這時,旦聽得玄憶冷冷地對那四名嬪妃道:
“見了皇貴妃,也不知行禮麼?”
四名嬪妃哪裡聽過皇上這種口氣,驚駭莫名時,忙紛紛福身行禮:
“嬪妾參見皇貴妃娘娘!”
“免禮。”
她愈覺得今晚的玄憶真的很奇怪,他,究竟是怎麼了。她不自禁地略側螓首,望向他,他卻走至她的身邊,緊緊地把她擁進懷裡,宣道:
“啓駕! ”
順公公喏聲,甫宣啓駕,卻見一衆宮女擁着一宮裝麗人姍姍前來。
那宮裝麗人着一襲雪色紗裙,行至跟前,福身,行禮:
“臣妾參見皇上。”
頓了一頓,她輕垂水眸,復向緋顏:
“嬪妾參見皇貴妃娘娘。”
這一語起時,緋顏抱着奕鳴的手輕輕顫了一下,甚至忘記,免她的禮,幸好玄憶的聲音,波瀾不驚地在耳邊響起:
“珍兒不必多禮。”
“謝皇上。”林蓁擡起眸子,瞧見奕鳴被抱於緋顏的手中,臉上盈滿笑意,緩緩走至緋顏跟前,將手裡的紈扇帝給一旁的莫水,方柔聲道,“有勞皇貴妃娘娘,太子殿下,由嬪妾抱着即可。”
緋顏的脣藉着奕鳴,輕輕地哆嗦了一下,不過須臾,淡然地道:
“也好。”
她纔想把手掀開,未料,奕鳴絲毫不肯鬆卻勾住她的手,甚至,還拉了一下身子表示拒絕林蓁抱他。
林蓁的手伸到一半,不自然地有些僵持在那。
“既然奕鳴睡得正熟,不願挪身,明日待他醒後,珍兒再到合歡殿把他帶回去吧。”
林蓁依舊笑得動人,只有她知道,這笑裡,蘊了幾分的真實,幾分的虛假。
“是,臣妾謹遵聖諭。”
“啓駕回宮 !”
玄憶並不願再多語,手緊緊地將緋顏攬住,往御輦行去。
林蓁靜立於原地,瞧着聖駕遠去,眸底掠過一絲陰霾,但這絲陰霾,她不會有任何人看到:
“你們也跪安吧。”
四名躬立在一旁的嬪妃忙不禁地跪安離去。
這裡,留着她們也沒有用處,本來想着,讓她們代她做個見證,也好讓皇上不得護短。
卻未料,匆匆步下的這謀算,竟讓奕鳴攪了局。
即便她不願承認,今晚的安排是個錯誤,如今看來,真真象是自己打了自己一個巴掌。
“小碌子,本宮讓你好好跟着太子殿下,怎會讓太子來到這迷苑?”
“回娘娘的話,太子殿下,執意要找小白,奴才跟着太子殿下,卻沒有想到還是跟丟了,但小李子還是跟着的。”剛剛回答小白是什麼的內侍帶着駭意地稟着。
“小李子在哪?還不去尋他來。”林蓁冷聲道。
本以爲,倆個內侍,總能攔住奕鳴往迷苑尋去,未曾想,都些不中用的奴才.
用奕鳴引來皇上,卻還他又破壞了這原本完美的計劃。
“奴才知道 !”那內侍忙不竭地返身尋小李子而去。
林蓁看着御仗的明黃色消失在夜幕裡,脣邊勾起一抹笑意,明日,正好,她該去會會這位皇貴妃。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呢?
皇貴妃,不過也是正一品的妃位,名號只是比她的貴妃多了一字罷了。
從冷宮出來的那石一日開始,她,林蓁,不會怕任何人,在這宮裡,誰, 她都鬥得起!
合歡殿。
一路上,奕鳴依舊死死勾住她,幸好,御輦一直行到合歡殿前才停下,這樣,緋顏抱着他,總算沒再多走幾步路。
她把懷裡的奕鳴放到軟榻上,這娃娃的手還是不肯鬆開,死死勾住她的頸部,好不容易讓他掀了手,她的左手痠麻得讓她不禁有些懷疑,是不是要斷了,揉着手臂,甫轉身,恰對上玄憶冷冷望向她的眸子。
他冷冷地凝着她,沒有絲毫的溫度。
殿內,除了睡着的奕鳴,就他和她二人,一應的內侍,都被他摒於殿外。
此時,緋色的紗幔皆垂落,掩去殿外的月華,只映得殿內,鮫燭燃灼的餘燼。
四周置放的冰盆,讓她覺得更冷,她避開他冷冽的目光,徑直走到衣架前,取了披風,纔要攏於身上,忽然她的身子,猛地被他一扮,扮得那麼重,讓她手中的披風旋出一個弧度時,人也差點踉蹌地栽進他的懷內。
可,現在她不要栽進那一處的溫暖。
今晚他的舉止,太冷。
所以那一處的溫暖,必定也太冷。
眸華瞥到几案上置着的那張紙,依舊原封不動地置着。
原來他還未瞧。
所以他的生氣,應該不是由於她去迷苑。
是太皇太后吧。
定是太皇太后說了什麼,讓他這樣。
本來她想解釋今晚爲何去迷苑,但,衝着他莫名其妙的冰冷,她倦怠去說。
她低斂眸華,依舊不望向他:
“皇上弄疼臣妾了。”
是的,他弄疼她了,她的腳踝因着驟然的扮轉,又開始隱隱抽痛。
她有些委屈,難道,太皇太后的話,對他真那麼重要麼?
“臣妾?”他驟然鬆開扮住她的手,用力地捏起她尖尖的下頷,迫使她不再回避他的目光,“好一句臣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