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土蔽天,廝殺聲愈烈,刀刃劃出,峰光漩飛,潮水殺戮間,血肉橫飛。
戰馬啾啾地奔躍嘶叫,長茅的紅穗映紅了殘陽,置身在怒濤的中夾,博殺間,玄憶拉緊緋顏的手,在四周皆是冰白盞甲的兵士中,拼盡全力殺出一條血路。
飛濺的鮮血灑上他的斗篷亦在她的眸前灩了片片腥蒙之色,那血色與天接壤處,是晦深嫣冶的朱紫,青絲順着切面襲過的寒風,飄散去,縷縷緒緒,漠過她浸染着血痕的眸子。
隨着一聲號角的急吹,她透過這層層血霧,看到,一戴着銀製面具的男子,手握着的純鋼棗槊在夕陽餘暉下,血色浸透了杆身,順着那剔亮的杆一直淌蜒下去,滴落黃沙,是一種猙獰的顏色。
而此時,那人,封去了他們的去路。
那張銀製面具的臉,一半笑,一半哭。
現在,那半邊笑的臉正對向他們,笑得那石樣的詭魅,在浸染着血腥的空氣裡,銀製面具男子緩緩擲去手中的棗槊,從背後取下弓弩,勾住弓弦,箭簇正對向玄憶。
玄憶反手一拉,就將她護到身後,那道箭簇的寒光正對玄憶的眉心,銀製面具後,冷冷地擲出一句話:
“孤,今日不僅要你的江山,連你的女人,都一併要了!”
玄憶僅是淡淡一笑,這一笑間她的懼意愈深,她看到,銀製面具的手勢一動,箭離弦,頃刻間射出。
她本能地要繞到玄憶跟前,但 ,這一次,玄憶返回身來,緊緊地擁住她,再不容她動分毫。
在箭沒入他後背的剎那,她聽到,他的聲音在她耳邊,帶着生命消逝前最後的尾音響起:
“你最初動心的是他,我願意成全……”
她的心,在一剎那幾乎停止跳動,她拼命的想要說些什麼,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用盡所有力氣,掙出一句話時,她猛然驚醒,原是噩夢一場。
喉口乾澀,連驚醒時的聲音都發不出來。
她,仍臥於昭陽正殿的九龍榻上,晚風吹過,隱約傳來合歡花的淡淡香味,絲縷的花香隨燭火的搖曳,隔着明黃的帳幔,朦朦淡淡地一併透襲進來,韻染出一帳的暈黃微光,連軒窗外投影於金磚地上的月華都黯然得失了華彩。
赤金九龍繞足燭臺上,一枝燭突然爆了個燭花,“噼叭”一聲火光輕跳,在這寂靜的內殿裡,讓人聽得格外清晰。
這一點的響聲,和着彼時噩夢留下的陰影,彷彿,箭簇沒進背中,刺進骨胳的聲音。
她再無法入睡。
玄憶的手依舊枕在她的頸下,那烏亮如瀑布似的長髮鋪在他的臂上,如流雲迤邐,迤邐不盡地,該還有此時的心緒繁繞。
一直以來,她不願枕在他的手上入眠,寧願蜷縮在他的環裡,但,今晚,玄憶卻比她更執意地,將手穿過她的黑髮,蘊貼在她的頸後。
她轉了眸光,凝向帳幔外,緊閉的殿門,鏤花朱漆填金,本屬極豔麗熱鬧的顏色,在沉沉夜色裡,映着燭火,不過是殷暗發紫,像凝仁的鮮血,落在眼裡陡然分外地觸目刺心。
亂刀絞着五腑六髒,痛不可抑, 更襲來一陣前所未有的驚懼,背上虛虛地生出微涼的冷汗來。
那夢是否預兆着什麼呢?
她怕,她真的怕。
手心亦是冰冷的,她縮進薄薄地絲毯中,身子不由自主的向後躬去,恰貼到了玄憶的胸前,背部的汗意涔涔,蘊貼進他的胸前時,他動了一下身子,她怕他瞧見什麼,復閉上眼眸。
她不要他擔心,畢竟,那只是一個夢,不是麼?
玄憶覺到胸前溼冷,他素是睡得不深,睜開眸子,略擡起臉,瞧向緋顏,她兀自側睡在他的臂上,臂下,是明黃底子的雲紋騰龍枕,愈襯着一張蒼白的小臉上,沒有半分的血色,烏雲也似的長髮,只順着他的手臂泄滑下來,散垂着如墨玉流瀑,她尖尖的下頷,比再見時更是清減了幾分。
這幾日,雖她不說,他瞧得出, 總有一件事,是擾着她的。
尤其,在昨晚,他說出御駕親征四字後,更讓她心驚憂慮罷。
他的手臂有些發酸,低頭凝望着似乎依舊睡着的她。
懷中她的身子輕軟,鬢髮間有他熟悉的幽香,額發下,她的眉色本就極淡,又未用螺子黛,此刻,更如籠着輕煙一般,惟纖細的手緊緊攥着薄毯的一角。
他的手墊在她的頸後,雖是極不舒坦的一個姿勢,此刻卻一動也不想動,僅願這樣下去,哪怕就這樣一夜,哪怕這一夜就是一世。
只有手上有她輕微的份量,他方能安然地睡去,而他也知道,這份安然,不會持續太長的時間。
或許今年的避暑未完,他就必須親征東郡。
到那時,不知道,和她是短暫相別,還是永久的——天人相隔。
天人相隔,這四字洇出他的心底,原來,他還是會怕。
他怕失去她,無論怎樣,這次的親征,他不能失敗,否則,於她,他知道,必是情難以堪。
壓下這個念頭,他輕輕地想將她的手放到薄毯下去,只一動,卻發現她睫毛輕輕揚起,如蝶的翼,露出深幽如水的眼波,她輕輕擡起螓首,欠過他的手臂:
“我還是睡枕上罷。”
淡淡地一句話,她徊轉眸華,看到,他的手果然是被她壓出了些許的痕子,定痠麻得緊吧。
“是我驚醒你了?”他並不掀回他的手,凝着她,隱約覺出,她的眉心,有一抹他不能忽略的調帳。
她搖了下螓首,道:
“不是。”
她眼波愈漸幽暗,脣角勉強浮起一縷笑意,瞧了一眼榻邊的蓮花更漏,低聲:
“快四更天了吧,一會子你還得上朝,再睡罷。”
說完她欠身,避開他的手臂 ,自往一邊的枕上睡去。
再過兩個時辰,隨着他上朝,她也該去長樂宮了。
如此想着,她再是睡不着的。
“嫿嫿,”他喚她,她輕輕應了一聲,他附在她的耳邊,道,“睡罷……”
他收回手臂,她聽得衣物窸窣聲起,她復睜開眸子,玄憶已穿好袍子,下得榻去。
“憶——”
她不明所裡,低喚他一聲,他回身,對她柔柔一笑:
“等我一下。”
她手支着頤,瞧見他一徑地下榻,將輕羅帳幔用雙燕金鈞略略束起,殿內的鮫燭映上來,更便如波光煙霞。轉過帳幔,直襯得斜倚在榻上的她,透出別樣的一種風姿。
他在榻前的御案上,鋪上宣紙筆蘸濃墨,擡起眼眸,見她眼露微訝,遂道:
“我還從未替你畫過像。”
只這一語,她記起曾在御書房瞧見的那副畫像,該也是他所畫,那副像上之人,是他的母后,那麼今晚——
心底最柔軟處驀然悸動,見他望向她的眼眸,恰是有柔情萬千,情深似海。
她略直了身子:
“噯——待我着好衫羣 …”
這一語說得極輕,燕好之後,她未着寸縷,這般若讓他畫了去,豈非是不妥。
“不必,就這樣…”
他阻住她,眼前的伊人,燭火灩灩之下,眸華顧盼流光,直如秋水靜潭,叫人沉溺其間不能自撥,再也移不開眼光去。
譬如他的母后,他也是在十五歲那年,憑着記憶裡的樣子,做出那一幅畫。
而她也一直是在他心裡的。
今晚,若她不在跟前,他仍是能做出這一幅畫,但,他卻想對着她這一刻的神姿,把那畫慢慢地勾勒出來。
或許,這幅畫,終將伴隨接下來那一段,她不在他身邊的日子。
亦將給他最大的勇氣,一定要安然的返回,繼續履行他曾經予她的承諾。
她心底滿是欣喜,還有一些的無措,不知道該擺什麼姿勢,但,擁着薄毯在榻上,不論怎樣這個姿勢總是不雅的罷。
“別動,就這樣。”他瞧出她的顧慮,對她柔柔一笑.筆下有神,已然畫去——
這個算是海棠春睡的姿勢嗎?
她有些尷尬地倚臥在那邊,隨着他偶爾擡眸的凝視,她愈發地窘然,臉微紅着,心底酥麻麻地,彷彿被什麼撓了一下,再止不住的酥麻。
他畫得很慢,摒息靜氣間,是那樣的專注,就這一刻,殿內,除了偶爾的更漏聲響起之外.再無其餘的雜音,間或有幾聲蟬叫,卻也是擾不去這一刻的靜好。
待他放下筆來,一氣呵成那幅畫時,她才發現,這個姿勢讓她的手都有些僵硬,他看出她的痠麻,遂拿了畫,緩緩走到她的跟前,展開。
猶帶着未乾涸的墨漬,上面的女子,竟是栩栩如生,宛如,她就在畫中一樣。
畫中的她,翩然立於合歡樹下,樹上,一彎明月如鈞,只映得,周遭的一切,都似仙境一般,邊上題了兩行小詞,正是方纔他和她所吟的那首: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他的字體極是精緻風流,可,這幅畫配這句詞,卻讓她覺得依稀少了些什麼,略一顰眉,低問:
“爲何就我一人?”
他淡淡一笑:
“待到凱旋,再由嫿嫿將這幅畫繼續完成。”
她驟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待他凱旋歸時,再由她將他畫上去,如此,合歡樹的另一隅,纔不會顯得那麼空缺。
擡起眸子,她對上他的,此時無言,勝似千語,只用手輕輕地撫着宣紙未找墨跡的空白處,那裡,暖暖地融進她的心裡,終將她心內,對於彼時的憂慮,一併地撫去。
那個噩夢,不會成爲現實她還要在這畫上,填完只屬於他和她的幸福,這個幸福是有關他們之間的約定。
永生永世,一心人的約定......
緋顏甫到長樂宮,已是辰時,她隨蘇暖進得殿內,殿中,瀰漫着刺鼻的中藥味兒,太皇太后倚在榻上,一旁早有宮人奉上藥盞。
緋顏福身請安:
“臣妾參見太皇太后,太皇太后萬福金安。”
“免了。”太皇太后的聲音很輕,顯是身子虛弱所致,她朝着緋顏招了一招手,“過來坐着罷。”
緋顏躬身上前,只坐於腳榻上,一手接過宮人托盤上的藥盞,乖巧地遞於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請用藥。”
太皇太后睨着她,卻並不用,突問道:
“倘這藥盞裡有毒,顏兒該如何自處?”
緋顏的手稍一滯,遂淡淡一笑從托盤中取出另一把勺子,舀起一勺,自先嚐了,複道:
“倘有毒,臣妾願替太皇太后試毒。”
“傻孩子,哀家不是這個意思。”太皇太后瞧着她的動作,脣邊勾起一抹笑意,“昨兒個,哀家在合歡殿, 確實中了毒,顏兒,你可知道。”
緋顏的臉上並沒有過多的驚訝該來的總歸會來,恁誰都是躲不過的。
“太皇太后在合歡殿,只用過合歡糕,但這合歡糕,果嬤嬤是先嚐過的,若有毒,果嬤嬤理該也有事纔對。”
“你們都退下罷。”太皇太后對殿內其餘兒名宮人道。
待得她們皆退出殿外,太皇太后方凝住緋顏,將她手中的藥盞接過,一飲而盡:
“這藥,你飲過,無事,但,哀家若現在有事,你依舊是拖不開任何的干係。”
緋顏接過空落的藥盞,放於一旁的案上,復遞上蜜餞:
“請太皇太后示下。”
“做皇帝的女人,並不容易,稍有不慎,就連皇帝都保不住你,譬如 ,哀家若說這毒,是你下的,愈藉機加害貴妃,又如何呢?”
“若太皇太后要這般說,臣妾是沒有辦法阻止的,但,明眼人亦都該知道臣妾不屑做這件事來鞏固所謂的宮中地位。”
“這宮裡有幾個是明眼的呢?真的明眼,那雙眼珠子也早被有意顛倒是非的人剩了去。”
“臣妾不管這宮中有多少顛倒是非,臣妾僅知道,倘太皇太后說是臣妾下毒藉機陷害貴妃,那麼容臣妾逾上一言:昨日,臣妾起先並不知太皇太后會來,更不知太皇太后會用這糕點,是以,臣妾早該在太皇太后來之前,就將糕點先行用下,這計劃豈非更爲周密呢?”
太皇太后脣邊的笑意愈深,從她手中接過蜜餞:
“不枉皇帝疼你,這點小心思總是有的。只是,這件事,必要有個處置才行,依着顏兒看,哀家該頒道什麼樣的懿旨方能讓某些人爲這次別有用心的計劃付出點代價呢?”
太皇太后,是起了廢黜那一人的念頭嗎?
抑或是——
緋顏低垂眸華,托住蜜餞的手依舊紋絲不動:
“回太皇太后的話,臣妾以爲,若真有別有用心之人,在這宮內,多行不義必被天收。而六宮中,唯和爲貴,況且,如今恰逢冊立中宮大典之前,臣妾愚鈍,實認爲,祥和爲上。”
太皇太后的意思,她自然明白,但不知怎地,她卻突然狠不下這個心去。
畢竟那人或許是她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手足相殘,那人無動於衷,她呢?真的能忍心嗎?
她真的能做到,笑着看她走上絕路,還推上一把嗎?
罷罷罷,自有天收,她只信這個。
何況,她知道那盞合歡糕應該並無任何的問題,太皇太后藉着這一事,圖的除了冊紀嫣然爲後之外,是否還有其他的目的,她不願多去猜揣。
“是麼,祥和?哀家認爲若不將這別有用心之人趁早地除了。就譬如疽瘡,擠淨膿血後,瘡口才能結癡痊癒,如今,這後宮,確實生了太多的疽瘡。”
這一語落,帶着無比地森冷,僅讓緋顏覺出手腕上,湮出一絲的涼冷之意,沁進膚內再辨不出夏日的炎燥。
“太皇太后,疽瘡易除,唯人的心病實是難治。臣妾惶恐,唯請太皇太后明鑑。”
“哀家正是不明鑑太久,才由得疽瘡猖狂!”她冷冷哼出這一句,手一拂,道,“掀了罷。”
“是。”
緋顏才把蜜餞盤擱到案上,旦聽得殿外傳來蘇暖的聲音:
“太皇太后,貴妃娘娘求見。”
太皇太后的臉退隱在陰暗中,辨不得真切,緋顏眉心顰了一顰,復又鬆開,並不再言,只躬坐在腳踏上,太皇太后那石雙珠履映進她的眸底,履尖的夜明珠,折出一種讓人無法忽略的光華,滲得殿內的晦暗,終有了一絲的亮堂。
只這宮裡的人心,卻是任何東西都照不亮的,暗處,皆是各自的計較。
“傳。”
太皇太后的脣中吐出這個字,依舊倚在玉石榻上,並不起身。
殿門甫開,林蓁一襲雪色的宮裝,進得殿來,緋顏淡淡地望向她,她未施脂粉的臉上,滿是憔悴的氣色,再不復往日的婉淡嬌豔。
瞧悸之外,還有掩飾不住的驚恐。
驚恐,她會驚恐麼?
一念起時,終讓緋顏的心底拂過一絲不屑。
這齣戲,她倒要瞧瞧,林蓁要怎麼演。
“嬪妾參見太皇太后。”林蓁帶着驚恐,更帶着讓人無法忽略的瑟瑟發抖福身請安道。
“貴妃穿得這般素色,難道真以爲哀家病入膏肓不成?”太皇太后犀冷的話語裡未留絲毫的情面。
“嬪妾不敢,嬪妾今日來此,實是心有忐忑。”林蓁的聲音愈漸顫抖。
“忐忑?貴妃是忐忑昨日的合歡糕,並未盡如貴妃的意,是麼?”
“太皇太后,嬪妾知錯了!”
林蓁應出這句話,倒讓緋顏有絲意外,但旋即,緋顏的心底溢出更深的不安,並非是關於自個的不安,而是——
“也罷,你且說與哀家聽聽,這錯從何而來呢?”
“嬪妾昨日服了那合歡糕 甫回宮,便腹痛難忍,本以爲是身子不適 ,熬到了晚膳時,竟吐出一口鮮血,嬪妾的近身宮女,這才慌了神,去傳太醫進宮診治,一診治,方知是中了毒。嬪妾心下憂慮,但,彼時根本無力去想任何事只讓她們壓着未往外傳,以免讓關心嬪妾之人擔心。不曾想,今日晨起,卻聽到太皇太后亦是鳳體有擾,嬪妾才覺察到是合歡糕的問題。好不容易熬到現在總算能起身,特來向太皇太后請罪!”
“請罪?看來,貴妃倒是和哀家一樣,爲合歡糕所害?莫非,這糕裡確實有問題?”
太皇太后扔出這個話由,只待林蓁的接口。
“是,嬪妾宮內剩餘的合歡糕內,經太醫證實,確實有毒。但,這毒要配得宮妃脣上的口脂裡所含的硃砂,方會轉成毒素滲進,是以,試糕的嬤嬤纔沒有試出來。”
林蓁的坦白,不僅出人意料,更將整個局勢逆轉開來。
果嬤嬤是宮人,自是不會用口脂。
緋顏的心底並無一絲的激越,蹲坐於旁,慢慢地欣賞這出絕佳的請罪戲。
縱然,林蓁眼下所說的話對她是大爲不利的,可她清楚,林蓁斷不會就這麼對付她。
因爲這於林蓁,不僅沒有任何的好處,相反,僅會讓玄憶更爲的厭惡她。
在這樣的時刻,惹來君王的相厭,並非是個好的抉擇。
林蓁,精明如她,不會這麼蠢。
“哦,真是有趣,貴妃的合歡糕,竟藏着這般的玄機.貴妃今日能到此,想必已準備給哀家一個說法了罷?”
林蓁跪叩於地,甫擡首,聲音裡帶着哽意:
“嬪妾罪該萬死! 不僅讓太皇太后鳳體違和,更顯些危及皇貴妃玉體嬪妾自知,制糕不慎,假手她人,罪責難辭,嬪妾只懇請太皇太后.莫再追查此事.一切旦由嬪妾擔下罷。”
“貴妃倒是大義,哀家聽得你口中,所稱的假手他人.不知又是何人,竟讓貴妃寧願將這罪責一併擔下呢?貴妃,你可知道,若知情不報,可是觸了宮規。”
“嬪妾明白,但,嬪妾不相信妹妹是那樣的人,請太皇太后容嬪妾一些時間,嬪妾再做細查。”
林蓁的字句裡,皆綴滿一種左右爲難的情緒,她的臉甚至因着這種情緒愈發地蒼白,讓人生憐。
“哀家沒有時間同貴妃打誑語, 究竟,這糕經過誰的手?貴妃,莫再讓哀家問你第二遍。”
林蓁咬了一下素脣,象是終於下定決心,低聲,帶清晰地落進殿內諸人的耳中:
“這糕需用半開極嫩的合歡花方能製成,而這宮內,除了皇貴妃娘娘所居的合歡殿之外,是斷沒有這合歡花的是以,嬪妾雖有心,仍無材可施,直到昨兒個一早,澹臺才人送來一籃新鮮的合歡,只說是她省親歸來,聽嬪妾提起過制新鮮花蕊糕的心念,故特意帶於嬪妾的。於是,嬪妾同澹臺才人一起,去花蕊,一朵朵揀得乾淨了,方入瓶蒸之,澄成花露,製成這合歡糕。”
站於一旁的緋顏,聽得澹臺才人這四字入耳時,終究身子震了一下。
原來,她還是沒有辦法做到真正的心狠絕情。
她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澹臺姮倚附林蓁,她只知道,蛇雖毒,但,最毒的,並不是蛇,始終是人心。
林蓁,真的夠毒,廖廖數語,撇清自己的關係,拉了其他人,替她頂上這罪。
任何人,面對這樣的女子在沒有看透前,對她是防無可防的吧。
但,看透了,又能如何呢?
譬如今日,她縱能看透林蓁的心思,可她卻僅能聽任其繼續演出這一場嫁禍於人的戲。
“越來越有趣了,澹臺才人藉着貴妃之手,欲待謀害皇貴妃,一食二鳥,卻不曾想,連哀家都一併設計了,真是太有趣了。”太皇太后帶着讚許地緩緩道,鳳目掠過跪叩於地的貴妃,復悠悠道,“這宮裡果真,人心,是最貪婪的,眼瞅着皇帝寵了皇貴妃,偏生出這些事端,雖是冊後在即,可,若不處置這等不良的嬪妃,以儆效尤,真真以爲這宮裡,無後一日,就可肆無忌憚一日不成?”
“太皇太后,臣妾有稟。”緋顏轉側了身子,躬稟道。
“顏兒的意思,哀家明白顏兒,這宮裡,並非你一味醇良,別人,就容得下你,如今,你是皇帝心坎裡的人,他朝,萬一聖恩盡失,你這種性子,怕是隻讓別人害了,都渾不自知。”這一語出時,太皇太后將目光瞥了一眼依舊跪叩於地的林蓁。
“太皇太后教誨的是,臣妾知道,凡事皆有孰能忍,孰不能忍,但,僅憑太醫的一面之辭,就斷下宮妃的罪責,臣妾認爲此事,實有欠妥的地方。”
“依顏兒的意思,又待怎樣?”
“回太皇太后,宮妃犯事,皆會交由宗正寺審理,不過,此事,恰在冊後大典前發生,自然不能驚動宗正寺,是以,臣妾懇請太皇太后,命高位后妃,親自簾理此事,待得澹臺才人承認 ,再做發落,亦是不遲的。”
“顏兒此言倒也有幾分的道理,”太皇太后並不反對緋顏的這句話,復慢慢道,“高位后妃?這一事,顏兒若要親自簾理,畢竟你初入後宮,資歷尚淺,至於貴妃,定然也當避嫌,蓮妃冊後在即,亦不必爲這事叨煩了她—— 傳哀家口諭,此事交由盛惠妃簾理,不得有誤!”
“奴婢遵命 !”蘇暖在殿門處應聲道。
“說了這會子話,哀家老了,終是精力不濟。”太皇太后玉手伸出,緋顏忙起身,上前扶住太皇太后,但, 太皇太后只示意讓她在她的身後再多加了一個軟墊,方慢慢道,“貴妃,既出了這等事,雖罪責可能不在貴妃身上,但實是貴妃的疏忽,才讓她人有機可乘。只是這事擱在哀家身上,也算是沒有危及前朝,不過,萬一讓她人算計到太子的身上恐怕,連哀家都未必能替貴妃擔待下來。”
太皇太后語音轉厲,林蓁忙叩首於地:
“太皇太后,嬪妾知錯了但對太子殿下 —— ”
“罷了!哀家話沒說完,你倒先截了哀家的話去?”太皇太后不悅道林蓁噤聲無語,只跪在地上,身子都如同秋天的落葉般隨殿外穿堂而進的夏風顫抖着。
“爲免再生是非,殃及前朝,太子殿下暫由哀家代爲照拂,待到貴妃何時顧得周全了,再由貴妃接回傾霽宮!”太皇太后冷聲吩咐道。
“是,嬪妾銘記太皇太后教誨。”林蓁的聲音裡哽意愈濃,然,卻是無可奈何的哽意。
“跪安罷。”
太皇太后不再去看她,林蓁的身影終是消逝在關闔的殿門之後,殿裡,又恢復到之前的清冷陰暗。
緋顏站在一旁,並未再坐回腳踏,直到太皇太后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她的思緒才甫拉了回來:
“顏兒,瞧得清楚了麼?”
“恩。”她低低應了一聲,她怎能還瞧不清楚呢?
“凡事,不過由得人說,是非黑白都會顛倒,只這那替死的人,或許臨到死,都不知道,錯在那一茬之上所以啊,這宮裡,惟獨,要不得的就是心善。”
心善,在這宮裡傾訛中,誰能保留最初的心善呢?
除非是死人,來不及變狠,就死的人。
她,亦不能心善
“顏兒,哀家倦了,澹臺才人一事,由你替哀家留意一下,哀家就不親自過問了,若真是事實確鑿,就趁早打發了上路。”
太皇太后說出這句話,待緋顏應聲後,便慢慢閉上眼眸,再沒有一絲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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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內,因着暑氣漸盛,籠了四盆的冰塊,此時,卻直教人的心,更爲寒冽。
澹臺姮,這三字在她心裡念過時,她沒有一絲怨恨,或者欣喜的感覺。
望了眼天外,禁宮的晨曦依舊是燦爛的,但,於殿內,則是晦暗了人的心。
黃昏的時分,盛惠妃就來到長樂宮,太皇太后未起身,讓緋顏代她前去核詢。
緋顏甫至前殿坐定,盛惠妃站在殿內,已按着宮規拜過。
這是她以緋顏的身份,第一次,這麼近地見到盛惠妃,這名女子,經歷了喪子之痛後,再無昔日的盛氣凌人,只淡漠地站在那,彷彿,世間的一切再與她無關一般。
這樣一個沒有絲毫鬥志的女子,她竟然會在清蓮庵相信林蓁所說,會去對那個孩子不利。
她,真真是愚傻的。
是以,付出了那樣的代價,也皆是因着這份愚傻罷。
認人不清,不會審時度勢就是彼時的她。
“盛惠妃,澹臺才人一事可有了結論?”她免了其禮數,擡起眸華,問道。
“回皇貴妃娘娘,澹臺才人拒不承認。”
“哦?”她並不多問,只靜靜地等着盛惠妃繼續回稟。
“據嬪妾所查,確實,剩餘的合歡糕內均有一種名爲黃彤的毒素,此毒,外用,可使皮膚敏感脆弱,內服,經嬪妃常用口脂內所含的硃砂,則能導致氣血上涌,吐血暈厥。”
黃彤,這兩字進入緋顏的耳中時,猛地一震,這味藥,難道,真的與澹臺姮有關嗎?
不,不會。
她雖然喜好權勢,驕縱跋扈,可,對於用毒,自幼在南越上卿府中,並不會涉及。
除非——
另一個念頭起時,她不願再想下去,眸華依舊凝注在盛惠妃臉上,示意她繼續往下說。
“而,嬪妾命人在澹臺才人的妝閤中發現,才人,素日染的丹蔻,顏色異常鮮豔,交於太醫驗證,正是含了黃彤。”
“依盛惠妃所言,似乎此事與澹臺才人拖不開干係,但,若是用丹蔻染在甲上,又豈能將這味毒素度進合歡糕的材質中呢?”
“皇貴妃娘娘有所不知,丹蔻染毒,其毒素蘊於甲上,一日之內,是完全可以將這毒度進任何的地方。”
“呵呵,那澹臺才人萬一自個不小心用了什麼東西,合着她脣上的口脂,豈非是第一個遭殃的?”緋顏輕輕笑道,眉心卻顰得愈緊。
“澹臺才人因脣上有潰瘍,已有半月未用口脂了。”
這一切,環環相扣,扣得沒有一絲破綻,可越是沒有破綻,實際,只能說明一件事,就是背後,必定孕育着更大的陰謀。
惟有人的陰謀,才能將所有該有的破綻都刻意地悉數掩去。
林蓁,她真的很佩服這個女子,不僅短短一晚,就將自己轉危爲安,更步步爲局地,將別人,推至絕境。
這一切,殊不知,是林蓁平日心機蓄積的結果呢?
她本來應該笑着,看所有害過她的人哭。
但,若這人是冤枉的,她真能笑得出來嗎?
“盛惠妃,言下之意,是證據確鑿了?”
“是,即便澹臺才人未招供,就目前的證據看來,確實確鑿。嬪妾請皇貴妃娘娘示下,是否要用些許刑罰,讓澹臺才人招供呢?”
她明白盛惠妃的意思,畢竟,澹臺恆也爲有品級的宮妃,若她不招,則此事仍難蓋棺定論。
那麼盛惠妃亦難向太皇太后交代。
只是她真的能容許,她們屈打成招嗎?
深深吸進一口氣,她纔要有所發落,突聽殿外傳來一聲嬌喝:
“真要屈打成招不成?”
紀嫣然娉婷地走進殿來,她的身旁,竟是那一襲明黃的身影。
“嬪妾參見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緋顏略頓了一頓,紀嫣然站在玄憶的身旁,她是怎麼都行不下這禮的。
氣氛有些僵持,她站着,依舊不肯先拜。
紀嫣然的脣邊微微一笑,福身:
“嬪妾參見皇貴妃娘娘,娘娘萬福金安。”
“免了。”緋顏冷冷地說出這兩字。
她對與紀嫣然,是不可能有任何好感的,今日,她突然帶着玄憶來到這長樂宮的前殿,殊不知,這女子,又有什麼計較呢?
這後宮女子,真的,個個都懷了幾許的丘壑,讓她倦怠去看清,更不屑去看清。
紀嫣然直起身子,凝向緋顏,語意清冷:
“皇貴妃娘娘,似乎忘了該有禮數。”
一語出時,緋顏瞧見玄憶並不免盛惠妃之禮,心下頓時清明。
原來他仍是要她拜他的。
人前他還是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人後,纔是她的夫君。
“本宮自然會行禮,但,蓮妃,爾站在皇上身旁,難道,爾認爲,可同皇上一樣,受得起本宮這一禮麼?”
紀嫣然淡淡地笑着,並不介意緋顏的咄咄,蓮步輕移,繞到一旁:
“皇貴妃娘娘,嬪妾適才失禮了。”
緋顏凝向玄憶,他的眸底, 辨不清任何的情緒,似乎望着她,又似乎越過她,望向別處。
他,是等着她拜他!
照着宮規,她低下身子,一字一句,福身拜道:
“臣妾參見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低垂的眸華,僅瞧得他明黃翻袖上繡着金色夔紋,九五至尊方許用明黃色,那麼一灼灼得映進她的眼裡,只讓她的心,也被火燎了似得難耐。
“平身。”他淡淡說出這句話,並不扶她。
她直起身子,往邊側讓出一條道,他卻並不往上首入坐,只聽得蓮妃的聲音響起:
“嬪妾聽聞,澹臺才人犯了事,由盛惠妃審理。恰未料,是這麼個審理法子,皇貴妃娘娘,難道也要縱容,這種刑罰招供在宮內盛行不成麼?”
“蓮妃,這是你該對上位說話該用的語氣嗎?”緋顏語音冷冽,眸光拂過蓮妃看似波瀾不驚的臉,道,“盛惠妃方纔不過是回稟太皇太后,關於今日審理的進程,至於用刑,也是有待商榷,並未實施,倒是蓮妃,你今日這一來,所爲的又是什麼?””
“皇貴妃!”一聲斥喚,生生阻了她的話,更讓緋顏的臉,頓時煞白幾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