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在豫晉兩境的義軍不下十餘路,以“紫金樑”王自用、“闖王”高迎祥,以及“八大王”張獻忠三家兵馬最多,實力最強。這一次的舉義大會便是由“紫金樑”王自用發起,邀高迎祥、張獻忠等八路義軍頭領,擬組成三十六營人馬,共商合兵攻打兩境各州府縣城的大計。
李自成的碧蘿山寨雖然一向都獨自征戰,但是在名義上卻是歸屬“闖王”高迎祥的麾下,如今接到了書函,也少不得要去參加。
李自成第二天一大早就下了山,此去遼州的路程不算近,十日八日之內定是回不來的。李過和郝搖旗隨着李自成一起前去晉境,而田見秀則須得主持山寨防務,無法再來找華不石吃酒,瀑布邊的石屋也就冷清了下來。
接下來的兩日,華不石不是與楊絳衣一起散步聊天,便是陪着小寧寧玩耍,過得倒也悠閒自在,就是楚依依一直都還沒有傳遞消息回來,也不知她對豫境的局勢探聽得如何,令得這位大少爺略有些心急。
這一日清晨,華不石坐在窗前品茶觀景,也瞧看着桌邊的小寧寧。小女孩正提着一支毛筆,俯身趴在木桌上,對着一張白紙專心致意地臨貼寫字,在石屋之內除了他們兩人,便只有大白狗公主蜷在牆角里打着磕睡。
石屋的窗戶正對着碧雲瀑布,看出去的景緻極好。
但見瀑布由山上傾瀉而下,共有三十餘丈高。在十丈之處的石壁上凸出了一道橫起的石樑,水流先行飛擊在石樑上,又再落下二十丈,掉入到瀑底的深潭之中。這整條瀑布,就象是蓋着一條白布的巨大石階,湍流砸擊石樑,珠玉飛濺,激起一陣陣氤氳水霧。
在兩側的山壁上,由於受到瀑布水氣的滋潤,植物生長得十分茂盛,綠苔蔭蔭,青草如碧,其間還盛開着不少各種顏色的小花。而層層白霧瀰漫飄蕩,如同一道柔紗輕挽,看上去竟有幾分江南山色煙雨迷濛的詩意之感。
華不石的目光本是一直望向窗外,此時卻忽然一轉,投向了院門。只因爲有兩個人一前一後,正沿着門外的石徑走了過來。
前面的女子穿着一身碧綠色印花的曲裾長裙,腰繫絲絛,臉上薄施粉黛,姿容秀美,正是高婉容,在她的身後卻是跟着一名僕從模樣的漢子。二人走得不慢,片刻間便已來到近前,且進到了小院之中。
華不石連忙站起身來,拱手說道:“李夫人大駕來此,真是稀客!”
此時高婉容和那僕從已邁進了石屋的門檻,而這位李夫人卻只是站在當地,一時並沒有出聲說話。
華不石轉過頭,對趴在桌上的小女孩道:“寧寧,石哥哥這兒有客人到訪,你先回去寫吧,記得今日一定要把這幾個字臨好了。”
他說着隨手從筆架上拿起一支筆來,在白紙上寫下幾個字,遞給小寧寧。小女孩十分乖巧,把字紙接到手中,應道:“好的,那寧寧先回去了!石哥哥再見,高阿姨再見!”
眼看着小寧寧出了院門跑遠,華不石才忽然轉過臉來,沉聲說道:“閣下既然來了,就先坐下喝一杯茶如何?”
他說這一句話的時候,目光並不是看向高婉容,而是盯着垂手站在高婉容身後的那個僕人。
此人看起來三四十歲,中等身材,既不高也不壯,額上長着一對掃帚眉毛,其下的眼睛小而圓,鼻樑略有塌陷,嘴巴卻是不小。他一頭稀疏的黑髮挽在頭頂,用一根木簪彆着,穿着土灰色的粗布衫褲,垂身而立,手掌掩在袖中,腳下蹬着一雙麻鞋。
除了長得甚醜之外,此人與普通的僕從全沒有分別,實是一點兒也不起眼。
見華不石望向自己,這名僕從模樣的漢子臉上露出驚愕的表情,道:“石少爺可是在對我說話麼?”
華不石沉着臉道:“本少爺自是在與你說話!你挾持李夫人來此,無非是要找本少爺,如今已見到我,何不解了她的穴道?”
原本蜷在牆角睡覺的公主,此時已然驚醒,大概感受到主人華不石對那漢子的敵意,大白狗脖後的剛毛頓時豎了起來,咧着嘴發出低吼,露出雪亮的利齒,擺出了要撲咬的架勢。
華不石卻擺了擺手,道:“公主,回來吧!此人是頂尖高手,你想去咬他可咬不到。”
大白狗雖有所不甘,卻不敢違背主人的吩咐,齧着牙退回了牆角。
那僕從模樣的醜漢臉上的驚異表情隱去,卻忽然露出了一絲冷冷的笑容,道:“惡狗公子果然警覺,不但看出了這個女人被點中了穴道,竟還能知道本人武功高強。”
他說話之間,手臂揚起,“嗤”地一指從袖中點出。高婉容全身一震,嘴裡“啊”輕叫出聲,顯是被封住的穴道已解開了。
隔空解穴,較之隔空封穴更難,即便是江湖上的一流好手也未必能夠做得到。這漢子隨手點出,就能輕而易舉地解開穴道,卻彷彿全然不費半點氣力一般。
高婉容穴道初解,手捂着胸口,向華不石道:“石公子,他……他……逼着妾身帶路前來……還打倒了十幾個親兵……”
華不石卻淡然道:“此人想必是來找我的,卻連累嫂夫人受到驚嚇,實是對不住。”
他目光一轉,又望向那僕從模樣的漢子,道:“以閣下本事,何必與不會武功的女子和兵士爲難?”
那醜漢哼了一聲,說道:“你藏在後山這等隱密的地方,不讓她帶路我又怎生找得到?你儘可放心,那些被打倒的兵士不過是被點中穴道,過上三五個時辰便能自解。”
華不石道:“如此說來,你真的是爲我而來,卻不知要找本少爺有何貴幹?”
醜漢的臉上又露出冷笑,道:“剛纔你還說要請我坐下喝茶,難道忘了?”
華不石眉頭微顰,道:“尊駕來找我,難道就是爲了喝茶?”
那漢子道:“不錯!我現下只想先喝一口茶,就算殺人也只等喝完了茶再說!”
他此話說得兇惡,華不石眉頭皺得更深,與對方對望了片刻,才道:“好,那就請坐!”
那漢子也不客氣,兩步來到桌邊,一屁股在椅上坐了下來。華不石亦在他對面坐下,伸手端過桌上的茶壺,又拿過一隻茶盞,提壺往杯中沏到茶水。而那漢子瞪了一眼站在一旁的高婉容,喝道:“你也坐下!”
高婉容早已嚇得花容失色,她先前被這漢子制住,知他武功高強,此時也不敢違抗,顫顫巍巍地走了近前,在另一張椅上坐下。
華不石對喝茶一向講究,此番出行豫境亦帶了不少好茶,壺中的茶葉便是上品的鐵觀音。他沏滿了一盞,擡手放在了那名漢子的面前,道:“請。”
那醜漢注目盯着茶盞,衣袖一拂便端了起來,“咕咚”一聲已倒進了大嘴裡吞了下去。他一杯茶喝得甚是爽快,似乎全不怕燙,也不畏懼茶水裡有沒有下毒。
華不石拿過空茶盞,又沏上一杯,再放到那醜漢面前。醜漢隨手拿起,又喝了下去。
華不石連倒了三杯,醜漢全都是一口喝乾。三杯之後,華不石不再倒茶,說道:“閣下說要喝一口茶,如今已飲過了三杯,若還有別的事情,不妨可以做了。”
那醜漢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道:“真是奇怪!我只見過有人急着賺錢發財討媳婦,卻沒見過急着要送死的人!”
華不石道:“你是來殺我的?”
那醜漢道:“不錯!莫非你以爲我殺不了你?”
華不石道:“本少爺手無縛雞之力,閣下卻武功不凡,自是可以殺得了我。只不過你何不現出本來的相貌?反正我已是將死之人,即便認出了閣下的身份來歷,亦傳不出去。”
醜漢眼中精光一閃,道:“哦?本人天生的模樣便是如此,你以爲是假的麼?”
華不石盯着那醜漢的臉,說道:“閣下的模樣或許是不假,卻用‘縮骨功’改變了身形,以爲本少爺看不出來麼?”
“縮骨功”乃是一門內外兼修的奇門功夫,相傳練成此功者,身體四肢的各處骨骼關節皆可隨意地彎曲,脫臼,甚至變形,從而改變人的高矮和體形。
這門功夫修習十分不易,可是用途卻並不大,除了易容改扮時用來改變身形,便是用“縮骨術”可鑽過常人無法通過的狹窄洞口之類,大概只有偷竊或者盜墓的時候,纔會有用武之地。也正因爲無甚用處,此功雖然人人知曉,當真去練的卻也沒有幾人。
那醜漢掃帚眉下的一對圓眼盯着華不石,過了半晌才道:“本人的‘縮骨功’練了十幾年,還是頭一次被人看出了破綻,華少爺眼光不淺,令本人佩服!”
華不石卻淡然道:“本少爺精研過一本有關‘相體識人’的典籍,若非如此,也瞧不出閣下的秘術。”
那醜漢大嘴一咧,好似在笑,但臉上的兇惡卻並不稍減,忽然“咯”地一聲輕響,卻是他的右臂平白伸長了一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