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不石道:“嗣昌兄此言,小弟也曾聽另一位好友說過,如若你二人相見,說不定倒是能成爲知已。”
楊嗣昌道:“哦?那人是誰,嗣昌倒想結識一番。”
華不石道:“嗣昌兄應當早就識得那個人,他就是曹暮雲。”
楊嗣昌臉上一愕,半晌才點了點頭,道:“原來是他。”
曹暮雲是朝中“宦黨”的重要人物,楊嗣昌當然不會不識,但他卻是“五王黨”中人,這兩黨一向都是冤家對頭,他們兩人自是難以成爲知已好友。
華不石卻微微一笑,道:“其實這世上並沒有永遠的敵人,有志相同,嗣昌兄又何必去計較黨派之爭?”
楊嗣昌聽得出這位大少爺話中有話,問道:“華少爺此言何意?”
華不石道:“嗣昌兄認爲當今的大明朝,最大的危機是甚麼?”
楊嗣昌本是才智出衆之士,且身在官場,對於當今朝廷的憂患早已深思熟慮過無數次,當下便道:“當今朝廷的危機,首推各境紛起的匪寇,如今張獻忠,李自成已經成了氣候,還有其他十餘股流寇,擁兵數十萬之多,實是國家大患,除此之外,北境的滿清韃靼,亦是一大威脅。”
華不石卻搖了搖頭,說道:“匪患和異族固然威脅甚大,但以小弟看來,大明朝廷最大的危機卻並不在此。當日在豫境開封城的楊家大宅,兄臺與我暢談天下大勢,嗣昌兄見識廣博,對於如何應對義軍和滿清韃靼早有卓見,令華不石由衷佩服,只不過這許多年過去了,何以卻全然未得實施呢?”
楊嗣昌聞言一愕,道:“說來慚愧,自罷官之後,這些年愚兄一直賦閒,且父母先後亡故,只能在家守孝,在朝中未任實職,雖然我在‘五王黨’內有些根基,但以一黨之力畢竟無法掌控朝中的大局,那些想法自然也就無力實施。”
華不石一拍手掌,道:“這就是了。在小弟看來,當今大明的首要問題並不在於兵患,而在於黨患。試想朝廷中的文武員官皆把一黨之私置於家國之上,整日爲爭權奪利而爭鬥,又豈能齊心攜力,應對其它的危機?”
楊嗣昌嘆息道:“朝中官員結黨弄權自古就有,大明朝自也是少不了,到了前朝宦官魏忠賢專權之時猶爲嚴重,當今聖上繼位後,雖然剷除了魏宦,但這十餘年各黨羽翼已成,爭鬥反比前朝時更加激烈了,幾近到了不結黨便不能保官保命的地步。此乃朝廷的大患,愚兄又豈會不明白,只不過無力改變罷了。”
華不石想了想,忽然道:“如若沒有黨爭之患,嗣昌兄得到朝廷之中大部分文武官員的支持,且能夠調動大明朝現有的所有財力兵力,可有應對當下內外兵患的把握麼?”
楊嗣昌凝眉道:“如若真有那麼一天,嗣昌雖不敢說有絕對的把握,但開創出一個新的局面,保住大明江山社稷數年的平安,應當是能做得到。”
當日在豫境時,華不石與楊嗣昌便曾在一起指點江山,縱論國事,此時雖然已是深夜,二人卻無睏意,在桌邊一邊飲茶一邊議論,直聊述了兩個時辰,直到東方天色微明方纔作罷。
倒是那位將軍餘爵雖通曉兵法,對於政事方面的見識卻是平平,只在一旁陪坐,插不上甚麼話來。
在言談之中,華不石得知楊嗣昌這些年雖然賦閒,卻四處遊歷,對於時下各境義軍的發展形勢極是瞭解,亦取得了各地藩王的信任和器重,儼然已成爲了“五王黨”內的牽首人物。
大多數江湖中人對大明朝廷都沒有效忠之心,華不石亦是如此。當日在豫境時所見官府屠殺無辜流民的景象還依然歷歷在目,而他亦不會記,小寧寧一家人便是死在官軍馬隊的手裡。
華不石曾相信李自成是胸懷救世之志的大英雄,也曾經全心幫助過義軍,但結果卻是令他失望之極。而在這位大少爺看來,皇帝朱由檢就與闖王李自成一般,他們一心所想爭奪的只是江山和皇權,所以並不值得投效。
當然,連年的戰事給平民百姓帶來了無盡的殺戮之災,亦非華不石所想見到。如若能真如楊嗣昌所言,開創一個新的格局,平定憂患保住大明朝的江山社稷,他也並非不願出力。
與楊嗣昌的述談之中,一個念頭在這位大少爺的心頭閃過,只是他卻並沒有說出口來。
※※※
第二日一大早,衆人便即拔營啓程。
剩下的路程走得頗爲順利。一行人馬浩浩蕩蕩沿着虎什山西行,既未遇當地女真部落的阻截,也沒有發現“黑風旗”和“虎憨兔部”人馬的蹤跡,想來他們自知難以敵過霹靂營,早已遠遠逃遁了。
晌午過後,前方便已到了白馬關。
在北境萬里長城的諸多關隘之中,白馬關只能算是一處小關塞,距離京師約有二百里路程,駐守在此處的官軍僅只有百十餘人,守將是一名從七品的把總,名叫於天成,亦是“五王黨”的人。
早在數日之前,楊嗣昌就已遣人給於天成傳了消息,當隊伍靠近關隘時,遠遠便瞧見有二三十名戎裝齊整的兵士,在關口之外列隊迎接車駕。
眼見着隊伍行近,爲首的一名滿臉鬍鬚,身材粗壯的軍官迎上前來,對楊嗣昌參拜道:“末將白馬關把總於天成,見過楊大人!”
楊嗣昌早年官居河南按察使,現下雖無官職,在“五王黨”中的地位卻是不低,是以於天成依然稱他爲楊大人。楊嗣昌打量了這壯碩的軍官一眼,擺了擺手,道:“於把總不必多禮。我在密信中囑咐過你,不得向外泄露太子和公主的行蹤,你可照做了麼?”
於天成道:“末將謹遵吩咐嚴守機密,便是守關的兵士,也不知道今日到來的是太子公主的車駕。”
楊嗣昌點了點頭,道:“好。你帶兵士在前方開路,我們立時入關。”
於天成應道:“是。”隨即又道:“現下已到晌午,末將命人備好了飯食,太子和公主是否在關隘內略作歇息,用過了午飯再走?”
楊嗣昌道:“不用了,我們在此地不做停留,直接趕往京城。車駕入關之後你要小心把守關隘,回到京師我自會給你記上一功。”
於天成道:“末將遵命,多謝楊大人栽培。”
他回身傳了幾句命令,在門外列隊的數十兵士隨即向兩側讓開,迎候車駕入關。
一行人馬行進的順序,楊嗣昌和餘爵帶領官軍騎兵走在最前,護衛着朱徽嬋朱慈烺所乘車駕,之後是押送君父的囚車,“惡狗門”的兩部人馬和“百隆行”的弟子墊後,華不石,司馬如蘭諸人也都走在後隊之中。
前方的人馬很快便進了白馬關,太子和公主的車駕也在一衆騎兵簇擁下進了關門,華不石行近至關前,目光望向關牆之上,臉色忽然一變,道:“此關好象有些古怪。”
三丈多高的關牆上黃龍旗高懸,旗下站着一排數十名身着號服的兵士,皆是腰挎着長弓箭袋,一個個神情肅然,垛口上還擺着數架連弩、投石機等守城的器械,皆有人在旁操縱。
若只是迎候友軍入關,這些兵士本是完全沒有必要如此嚴陣以待,華不石的目力甚佳,立時就感覺到了氣氛的不對。
華不石的話音未落,一匹馬已從這位大少爺的身邊如箭一般躥了出去,馬上所騎的正是厲虎。相比華不石,厲虎對危險的感官更加敏銳,一到近處便已察覺到周圍的殺氣,他策馬前衝,一面大喝道:“小心,他們都是‘天誅’的人!”
卻只聽到“喀喀”聲響,前方的門洞中間,一道鐵閘直落了下來!
此時的朱徽嬋,正悶悶不樂地坐在馬車廂裡,弟弟朱慈烺就在身邊,而馬車已駛進到了關門之內。
使得這位公主千歲心情低落的人,正是厲虎。
昨天晚上,厲虎來到朱徽嬋的帳篷,聊了幾句話,便說起車駕回到京城以後,他要去追蹤施青竹和葛力,暫時不能到皇宮裡當侍衛。因爲先前向厲虎討劍之事,朱徽嬋的心中本就有些不滿,聽到此話就沉着臉道:“你不當侍衛就算了,誰稀罕麼!”
她說的只是一時的賭氣之言,滿想着厲虎定會低聲下氣說些好話哄她開心,卻不料厲虎在旁邊“嘿嘿”笑了幾聲,便告辭走了。
朱徽嬋從小在皇宮裡長大,就象是一隻被關在籠子裡的鳥兒,此番被劫出京雖然過程頗爲驚險,但她卻經歷了以前從未想過的事,又品嚐到了那種或許是愛情的滋味,內心倒甚覺快樂。
想着進了白馬關,再過兩天就要回到京城,又得過回到以往那種無聊乏味的日子,朱徽嬋心中頗爲不捨,只想着在外面多玩幾天纔好。幸好厲虎進皇宮裡做侍衛,以後陪在她身邊教她武功,也可以聊解寂寞,卻沒想到這時候他竟會變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