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不石微笑道:“正因爲前來凌霄論劍會的都是各大門派的名家高手,此會由一介文人來主持才最是合適,若非如此,只怕誰也不會服氣。”
常言道:“文無第一,武無第二”,此話並不僅僅是對於武者而言,江湖門派亦是如此,尤其是名門大派中人,總會把自己的門派看得高些,便認爲自家的武功是天下第一也不奇怪。
凌霄論劍會的本質,是各方白道勢力爭奪京城中利益的戰場,“中原七大門派”全都介入其中,無論是哪一家門派的高手主持此會,也無論此人的武功和聲望有多高,都難免會有偏頗之嫌,從而遭至非議。事實上江湖上本就沒有哪一家門派或哪一位高手,足以壓得住所有其他人而獨大。
因此,與其找一名宗師高人來主持論劍會,不如讓不會武功,毫無聲望,也不可能介入各方利益爭奪的唐萬方來做,大家反倒沒有意見。
所謂庸人善用,便是這個道理。
司馬如蘭亦是聰慧的人,華不石略一提點,立刻便也想明白了箇中的緣故。
繞過屏風,眼前便是凌霄閣的主宴廳。此地裝修之豪華,猶在樓下的大堂之上,地面由雪白的漢白玉鋪成,光滑如鏡,上方的天花板下,懸掛着數十隻精巧的宮燈,把整個宴廳照得一片通明,燈光折射之下耀眼炫目,令人頓生金碧輝煌之感。
宴廳的中央是方圓五丈的一塊空場,在東、西、南三面用琉璃牆分出了多個座席,有些象是酒樓的雅間,只不過俱是開敞,並不阻隔視線。細數之下,廳內的座席竟有十處之多,顯然是爲參加此會的十家門派所準備的。
大廳的北側,是一座約莫尺許來高的石臺,臺上別無它物,僅並排擺八張紫檀木太師大椅。椅上皆鋪有大紅錦緞的椅墊,還鑲嵌有珍珠,瑪瑙,熠熠生輝,盡顯華貴。
華不石一行人在竇飛的引領之下,走向了宴廳西首的一處座席,但見席內已有兩人,卻是一名相貌威猛的灰袍老者和一個三十多歲師爺裝扮之人。
走到近前時,竇飛上前拜見,再爲華不石介紹,原來灰袍老者便是竇飛的父親,“萬利堂”的堂主竇如遠,而那位師爺裝扮之人,卻是戶部的一名管事,名叫鄒通。
“萬利堂”在京城裡的後臺,乃是當朝戶部左侍郎徐灝,這位鄒管事顯然就是徐侍郎所派來之人。
竇如遠見到華不石,言談態度極是熱情,對這位大少爺受邀前來連連稱謝,倒是那個管事鄒通,雖然表面上客氣周到,臉上的神色卻總顯得有些僵硬。
徐灝屬五王黨人,剛纔在樓下的大堂之內,華不石和秋橫波的那一番交談,誰都聽得出來這位“惡狗公子”與曹家交系匪淺。當朝黨爭,五王黨和宦黨是冤家對頭,就在不久之前,五王黨的魁首閣老溫體仁,遭曹化淳彈劾,兩黨當下更是勢同水火,鄒通對華不石忌憚亦是理所當然。
這位鄒管事自然不知道,華不石雖與曹暮雲有過舊交,其實與宦黨並無關係,也從未介入過朝廷的黨爭。
八仙大桌之上,已經擺滿了山珍海味和美酒佳餚,只坐在桌前的衆人卻全都沒有多少心思吃喝。竇家父子所想的是稍後的論劍會上,“萬利堂”能奪能怎樣的排名,獲得多少利益,吳英豪的心裡,卻盤算着三日之後,華不石去曹家造訪的時候,他怎樣跟去,如何表現忠心,好與曹家攀拉上關係。
而華不石的注意力,卻放在了宴廳內的各方勢力上。
先前在樓下大堂之內,前來的賓客只分了東西兩隅隨意散坐,到了宴廳之內,卻涇渭分明地分佈在受邀一方的座席上,“燕京八門”外加兩家新晉門派,廳內的十處座席,正代表着十方勢力,在大廳的三面隱隱展現出對峙之勢。
每方勢力的首腦,以及所邀請來的高手,在這裡全都能瞧看得清清楚楚。
東西兩面各四處座席,是北京城裡的“燕京八門”,而南面的兩處,則爲另兩家新入門派。
“金陽門”在現在“燕京八門”之中排名居首,佔據的座席爲東邊的第一桌。掌門人金大富,是一名身材敦實的中年人,而所邀來助陣的高手,是“蜀中唐門”的唐憐花。“金陽門”的大老闆乃是宦黨首領王承恩,桌前另有兩位臉面光滑的錦衣人,應當皆是宮內的閹人。
“金陽門”下首是現正排名第二的“龍威武館”,桌邊六名身穿勁裝的彪壯漢子端然肅立,圓通大師則挺着大肚子在椅上悠然而坐,一旁陪坐着的一名中年武師,想來是武館的總教頭。
接下來的各席分別是“正道門”,“楚江會”、“合生門”和“清風苑”,各有“華山”、“峨眉”、“普陀”等門派的高手坐鎮,“萬利堂”排在第七位,所在坐席位於西邊第三,亦是東西兩側的主座之中倒數第二的位置。
而居末的“天香會”,並沒有“中原七大門派”中的高手支持,卻邀來了“黃山派”一對中年夫婦助陣。以華不石眼光看來,這對背插長劍的夫婦神蘊內斂,武功想必不弱,是以對他們多瞧了幾眼。
現在“燕京八門”的排名,是在去年的凌霄論劍會上所定,不久之後就將重寫,而這些門派是否還能保住“燕京八門”的地位,留在京城之內亦不可知。
其實與東西兩側的八處座席相比,位於南面的兩家門派倒更加引人注意。
“長青軒”無疑是廳內最爲強勢的門派。寶華真人和飛璇子都是在江湖上久已成名的宿耆,分別代表“武當”、“崆峒”兩大門派,再加上一個武功絕頂的大內高手秋橫波,曹家在這次論劍會上的野心,顯然並不僅僅是收穫得一個“燕京八門”的名號而已。
與“長青軒”的豪華陣容相比,同在南首,緊鄰在旁的“仙都派”,卻寒酸得不象話。
偌大的一張八仙桌前,僅坐着兩個人,一名長鬚垂胸,滿面皺紋的乾瘦老者,腰間懸着長劍,想來就是掌門人範東籬,在他身邊的一名中年婦人腰腿粗壯,穿着一身青布短衫,用一塊花布包頭,肥頭大耳,相貌甚是醜陋。
一根三尺來長的黃楊木棒斜靠在這婦人腳邊,大約就是她的兵器。
華不石的目光停在“仙都派”的座席之上,低聲說道:“依依夫人,那個中年婦人不在你先前所列的名單之上,卻不知道是何來歷?”
楚依依順他所指凝目望去,卻蛾眉微顰,說道:“妾身也不識得那婦人,按‘千花坊’打探到的情報,‘仙都派’裡似乎並沒有此人。”
身爲“千花坊”主事者的楚依依,本是對武林中的人物眼界極廣,連她也不認識的,必定不是經常在江湖上出現的人。
坐在旁邊的竇如遠聽到二人說話,插口說道:“這‘仙都派’不過是通州一帶的小幫派,就憑這寥寥兩個人,既不邀名門大派的高手,也無官家的支持,實是太過兒戲了。”
那管事鄒通道:“竇堂主說得不錯,這些芝麻大小的門派也想進京城來找便宜,當真以爲城裡的地盤是那麼好得的麼?我看他們只不過是來走個過場,待會兒大家爭奪排名時,怕是連吭一聲大氣也不敢!”
華不石遙望遠處桌前的兩人,淡淡一笑,道:“但願如鄒管家所言。”
正談話間,忽然聽得廳內傳出了一聲鑼響,有一人從旁走出,來到廳中央的空場當間站定,朗聲說道:“敝人唐萬方,恬爲凌霄閣之主,受‘燕京八門’所邀主持此會,諸位英雄豪傑,達官貴人大駕蒞臨,餘甚感榮焉!”
這位凌霄閣的老闆年歲約在四十左右,頭戴儒士方巾,身穿長袍,朗眉星目,面容清矍,頜下五縷長鬚飄揚,倒生得一幅好皮囊,神態之間也頗有些氣宇軒昂之態,只是腳步輕浮,氣息粗淺,顯然確是一個不會武功的文人。
說話之間,唐萬方手上白玉摺扇揮動,“啪”地一聲展開,但見扇上題有的一首“美人對月”的七言詩,着墨奇峭俊秀,竟也是唐伯虎的真跡。
他略爲停頓了一陣,等廳內衆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自己身上,才接着道:“今年的凌霄論劍會,與往年無甚不同,在座的大多數朋友想必都已十分清楚本會的規程,不過既有新晉參加者,敝人還是叨縷幾句,把規則再行宣講一遍。”
凌霄論劍會的規程並不複雜。此會共有兩個目的,其一是決定新的“燕京八門”,即確定往後一年在京城之內發展的八家門派的資格,其二則是各派之間商議地盤的劃分和產業的歸屬。
故此論劍會也有相應的兩個程序,首先是門派排名的爭奪,然後纔是商討議事。宴廳北邊低臺上所擺的八張珠光寶氣的檀木座椅,便是代表“燕京八門”的資格,而從左到右,依次即爲從一到八的排名。
所謂的規則,其實無他,就是赤裸裸的強者勝,劣者汰。參加論劍會的十方門派,可以用利益交換,也可以比武爲勝,只要有本事坐上那八張交椅,不被旁人挑戰趕下來,便可成爲新的“燕京八門”,留在京城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