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境運來的糧食、布帛、手工器物,北國出產的毛皮、藥材、武器,都在胡蠻寨中販賣交換,還有一項佔據重要地位的貨品,便是奴隸。
從各地抓捕而來,失去了自由的青壯男子、婦女、甚至小孩,在胡蠻寨的坊市中,都是可供買賣的商品。
不受官府的轄制,以違法的貿易做爲最大的收入來源,說來胡蠻寨與大倉城亦有些許的相似之處,然而兩者之間卻也有着明顯的不同。
其一是貿易的對象。大倉城位於南海之上,城中的船號商行所做的,是中土大陸與歐羅巴洲的西方列國的海上船貨貿易,而胡蠻寨位於大明北疆邊境,在這裡主要的貿易對象,則是滿清、蒙古、回紇等北方的遊牧部落。
另一處不同,是城市的管理。
當年司馬逐風以一已之力建起了大倉城,城池的防衛管理,所有各項事務都由“萬金堂”一手控制,且訂定有明確的規例,整個城池管理得井井有條。
而胡蠻寨則混亂得許多。灤河流域乃是北方遊牧部落的行旅馬隊進入大明國境的必經之路,中土各境的許多商人也運送貨品到此,與這些遊牧部落的馬隊交易,久而久之,便自發地形成了市集。
若干年之後,灤河流域的貨品貿易規模越來越大,許多強橫的勢力發現有利可圖,便想要吞併控制這裡的市集。這些勢力不僅來自於中土,亦有的來自於北方草原。經過了激烈的拼殺爭奪,死傷了許多人命以後,各方終於達成妥協,停止了爭戰,畢竟大家都是爲利所驅,而只有在一個和平的境況之下,貨品的貿易方能進行得了。否則,即便是憑藉武力強佔了這片地區也沒有用處。
於是胡蠻寨被修建了起來,並非由某一家勢力獨力執掌,而是由所有各方勢力結成的聯盟一同主事。在城堡建成以後,周邊地區的其他自發市集全部被掃蕩一空,胡蠻寨的坊市成了整個灤河流域唯一可以進行貨品貿易的地方。
胡蠻寨建起至今,已經過了三十餘年,且距離京城僅只二百六十里,大明朝廷當然不可能不知道其存在,也曾數度有過大臣上書提議,要朝廷發重兵征剿,把這個不受王法約束的城寨在大明的疆域上抹去。
然而無論是當初的光宗皇帝,還是後來的熹宗朱由校,到現今的崇禎皇帝朱由檢,都沒有下旨出兵。這其中的原因,一是胡蠻寨城堅地險,易守難攻,而更重要的,是這處城寨的存在,對於大明朝北境邊疆的安全其實頗有益處。
大明朝自開國經歷了二百餘年,自永樂帝時達到鼎盛,之後便逐漸開始沒落,尤其到了泰昌,天啓兩朝,更是每況逾下,而至崇禎以來,天災人禍不斷,國力衰竭的程度已到了崩潰的邊緣。
一百年前永樂帝朱棣縱橫北疆,八方歸服,現今的大明朝卻早已風光不再,尤其是北方邊境,更是面臨着重重的危機。蒙古雖已分裂,但各個部落的兵馬仍在,後金皇太極稱帝,改國號爲大清,集結八旗精兵多次犯境,幾番大戰下來,大明朝皆是敗多勝少。
崇禎登基之後,這種情形更加嚴重,以現今大明朝的軍力,鎮壓從各境紛起的義軍都已焦頭爛額,實在再無餘力去應對外患。
北方民族侵犯邊境,究其原因,實是他們的生活方式所至。這些民族向來以遊牧爲生,不慣於從事種植,食物的產出極不穩定,一有氣候的變化,就時常會落到斷糧的境地,於是入關搶掠便成了他們謀生的慣常手段。
然而,北方的大草原亦是有其獨特的資源:獸皮,羊毛,藥材,皆是中土大明所需之物,而豐富的銅鐵礦藏,冶煉出來亦可以用於打造兵器和其它器物。
長久以來,北方各遊牧部落與大明商人在胡蠻寨交易,以他們特產的貨品換取糧食、布帛等生活必須之物,在某種程度上緩解了他們的生活危機。如若沒有了胡蠻寨,雙方的貿易通道即被截斷,失去了糧食來源的北方遊牧部族,入侵關內的次數恐怕會更多。
這也是大明朝的數代皇帝都沒有貿然出兵圍剿胡蠻寨的原因。而這個不受官府轄制,沒有王法的特殊城寨,居然就在距離大明京城不到三百里的所在下安然獨存了幾十年,被朝廷視而不見。
當厲虎和朱徽嬋姐弟抵達灤河岸邊的石喉道時,已是第二天的黃昏時分。
三人在林間的小溪旁露宿了一晚,第二日一早便即出發,朱徽嬋原本所騎的馬匹被砍折了後腿,但正好可以換騎完顏雷的那匹黑馬。
爲了躲避官兵,他們所走的路徑皆是偏僻的荒野小道,頗爲崎嶇難行,但朱徽嬋卻興高采烈,心情甚佳,昨日被劫所受的委屈苦處,似乎已被她忘得一乾二淨,直把這次出行當成了外出遊玩一般。
她甚至希望從路邊再跳出幾個剪徑打劫的山賊草寇,也好再過一過行走江湖,除惡揚善的癮,只可惜天不隨人願,這一路之上頗爲平靜,沒有一點兒意外發生。
到了太陽西沉時,胡蠻寨高大的城郭,已出現在了遠處的河谷之間。
城門前方百丈之處,設有一個路卡,幾道粗木做成的拒馬擺在道路的中央,十多名背刀挎劍,身披皮甲的漢子站在旁邊守衛。
胡蠻寨雖然沒有王法,卻並非全無規矩,而在這兒最大的一條規矩,就是進到了城門就絕不允許動手拼鬥,否則將被執掌城寨的各方勢力聯手格殺,而違犯者所在的商行馬隊也將被驅逐出城,再不能進入胡蠻寨。
這條規矩的存在,是爲了保證所有的商人在胡蠻寨中都可以安心交易,不必擔心有強搶豪奪的事情發生。而相對地,商人們也必須付出一點代價,那就是進城之時必須交納所攜帶貨品價值的一成,作爲接受保護的費用。
當然,禁斗的規矩僅在城裡有效,如若沒有足夠的自保之力,在此貿易的馬隊出了城寨以後貨品錢財被人搶掠,胡蠻寨卻是不管的。實際上,這種事每年也都發生得不少。
關卡前的大路旁擺着一張木桌,桌後坐着一名頭戴瓜皮帽,身着綢袍的中年人,正是負責收取例銀的管事者。城門口的管事並不是很好當,因爲要對所有進城的貨品做出大致準確的估價,若不是見多識廣,對坊市交易有着豐富的經驗的人決難做得到。
厲虎三人兩騎馳到了路卡之前,中年管事打量了他們幾眼,朝着厲虎唱喏道:“按例納銀十一兩!”
“十一兩?”厲虎道。
“不錯,”中年管事道,“上等女奴一名價值百兩,小孩一個價值十兩,按例抽成,須納銀十一兩方可進城!”
上等女奴?堂堂的大明坤儀公主,居然被當成只值百兩銀子的女奴,而太子朱慈烺更是不甚,被估出來的價值僅有女奴的一成!朱徽嬋聽在耳中,不由得氣不打一處來。
她正要出言喝斥,厲虎卻一把拉住她的手臂,低聲道:“莫要暴露身份!”隨手一甩,一塊銀子已然飛出,“當”地一聲落在了那中年管事面前的桌上。
那中年管事取過銀子,在手中掂了掂重量,確知不在十一兩之下,纔對旁邊的守衛軍漢道:“拉開路障,讓他們進城!”
以城池的大小而論,胡蠻城自是遠遠比不上京師,便是與大倉城相比也有所不及,但亦有着一座中等城鎮的規模。
城內的街道皆由石板鋪成,寬大平坦,路上的行人卻並不多,除了一些受僱搬運貨品的苦力,很少見得到尋常的平民百姓。街道的旁邊倒是停有不少大車,亦有一些馱有包囊的騾馬,還有押送貨物的車伕和保鏢守在一旁。
看這些人的衣着裝束和麪容模樣,有一多半皆是胡人,漢人的商隊最多不到三成,看來這“胡蠻寨”之名,倒是名副其實。
城裡的房屋大多都用巨大的條石修築,通常不太高,卻是極是堅固寬厚,看上去並不象是尋常人家居住的屋宅,而是存放貨品的倉庫。
在臨街的兩旁,也有一些修築得頗爲高大氣派的建築,門面裝修甚爲考究,大門前通着掛着某某坊市的招牌,有不少人出入其間,想來便是往來此城的商人馬隊進行貨品交易的地方。
這等街市的景象,在其它的地方自是難以見得到。厲虎三人進城以後,不免要多瞧幾眼。尤其是長年待在深宮裡的朱徽嬋,平日裡外出逛街的機會本就很少,來到這裡,無論是那些身上穿着奇裝異服,模樣古怪的胡人,還是滿街的篷車馬隊,擁擠熱鬧的坊市,都令她感覺到新奇。
縱馬馳出了五六條街,一座頗爲高大氣派的三層樓宇出現在面前,這座房屋倒非坊市,掛在樓前的一面藍旗之上,寫着“德源客棧”四個大字,還用金錢繡有三隻疊在一起的元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