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時辰前,高且儀手執孟伯勤印信,勒令益州城中的親衛,趁夜將孟家乾送出城外,進入北疆軍的駐地。
與此同時,一千北疆軍業已收拾停當,與呂時雨部接到盛惟喬姨甥時一樣,確認孟家乾被安置到馬車上後,就立刻銜枚裹蹄的出發了。
不過因爲某些考慮,他們沒有走官道,而是抄了一條偏僻的小徑,朝中原方向撤退。
踏上小徑之後,大概是覺得這路十分隱蔽,附近肯定不會有什麼人經過,不需要再保持靜默了。
兩名親衛……這次是真正的親衛,乃是同孟家乾一塊兒長大的,知道他這會兒心情不好,專門勒馬過來,隔着車簾低聲安慰。
孟家乾看到他們就是後悔,其實作爲孟伯勤的嫡子,他是有一班嫡系班底的,就是打小服侍他長大的小廝,以及習武時的陪練,在他進入軍中磨礪後,也跟着進去做了親衛,一塊兒長起來的,對他最忠心不過,決計不會像之前的那倆親衛那樣,見着孟伯勤的印信,就立刻轉而聽從高且儀之命了。
只是之前孟家乾重傷在身,住在軍營不方便養傷,容睡鶴又不許他將大軍帶入城內,試探過這位郡王沒有趁他落單下毒手的意思後,孟家乾就決定帶上百八十士卒進城去住。
因爲還沒抵達益州城就輸的一塌糊塗,孟家乾即使一直很受孟伯勤寵愛,也難免心中發虛,就抱着“讓爹爹身邊的人幫我說點好話”的想法,點了一批跟孟伯勤那邊麾下有關係的士卒陪同,卻把自己的親信留在軍中。
他當時想着這樣既方便自己跟親爹左右之人的親眷故舊,就是方纔背叛他的親衛們交流感情,而真正的大軍也有自己的心腹看着,不至於因爲他不在營中就失了對大軍的控制與瞭解。
誰知道高且儀悄然而來不說,還帶了孟伯勤的印信,一下子將他扔了出來?
此刻聽着打小一塊兒長大的親衛的細語寬慰,心中感慨萬千,思忖了會,挑起車簾,低聲問:“這是要去哪裡?”
一名親衛道:“將軍,咱們先去煙波渡。”
“煙波渡?”孟家乾聞言一怔,他雖然之前輸的很慘,但實際上並非不學無術之輩,來西疆前也是認真做過功課的,此刻稍微一想,就記起來煙波渡並不在益州到中原的必經之路上?
不禁疑惑的問,“爲什麼要去那兒?姑父之前跟我說,益州城如今危險之極,所以我不能繼續留在那裡。如今你們難道不是要送我回中原嗎?”
那親衛爲難道:“回將軍的話,屬下也不知道!就知道這是高家主的命令,讓咱們到了那兒之後,尋找隱蔽的地方藏起來待命。”
“待命?”孟家乾喃喃低語了幾句,驟然一驚,“姑父明明怕我身陷險境,專門撥了你們這一千人,說是要護送我的。怎麼還會要你們去待命?八成,是因爲他要算計誰,卻怕剩下來的那點兒人手不夠用,故此要我們一塊兒過去附近,要是他那邊順利,也還罷了;倘若他失了手,再讓護送我的人上前幫忙?”
倆親衛對望一眼,都是搖頭。
他們之前一直在城外營中,壓根連高且儀的面都沒見過,又怎麼知道這樣的秘密呢?
這個道理孟家乾也知道,此刻也沒指望他們能夠爲自己解惑,臉色陰晴不定了一會兒,自語道,“這眼接骨上,姑父要算計的人,必然與大局有關!”
而關係西疆大局的,目前首推密貞郡王容睡鶴。
不過既然是去煙波渡,那就肯定不是容睡鶴了,因爲容睡鶴此時必然還在益州城中,且很快就會收到茹茹來犯的消息,就更加走不開了。
至於其他人,就算在益州府衙裡身居要職,要說影響大局卻還不至於。如此想來……
孟家乾臉色倏然一白:“郡王妃?!姑父想伏擊郡王妃?!”
他下意識的探身出去,抓住離自己最近的侍衛的手臂,“告訴我,密貞郡王是不是已經接到茹茹逼近益州的消息,故此命人護送郡王妃離開西疆?!”
那侍衛嚇了一跳,茫然道:“將軍,這……這……這屬下也不知道?”
“但郡王妃既然是離開西疆,怎麼會去走煙波渡?”孟家乾失望的鬆開手,繼續思索,“那地方可不是什麼近路……還是密貞在那裡有什麼暗手?”
他想了一會兒,驟然醒悟過來,“難道姑父在來時經過的那個山谷做了手腳,讓他們不得不繞路?!”
這是非常有可能的事情,孟家乾這時候還不知道盛惟喬早已由呂時雨率部護送着離開益州的消息,他以爲盛惟喬要麼還在益州城內,要麼就是出發不久或者等待出發。而茹茹前鋒距離犯境只有三天不到的路程了,倘若窄谷那邊被做了手腳,短時間裡無法通行的話,盛惟喬的處境顯然非常危險了。
畢竟以她的身份,尤其是如今還懷着身孕這點,足夠讓茹茹冒險孤軍深入來俘虜她了!
而那窄谷距離益州城不算遠,雖然說孟家乾手中殘存的兵馬也不容小覷,但盛惟喬對於容睡鶴的重要性,不管是感情上還是實質利益上都不容小覷。孟家乾不認爲容睡鶴會輕忽了對妻子的保護,是以儘管高且儀先行一步設計,卻也未必有把握能夠一擊得手,讓孟家乾壓後行事,也就說得通了!
“密貞素來狡詐,窄谷這麼緊要的地形,距離益州還沒多少路,他會不時刻關注?!”孟家乾想明白高且儀的計劃後,一點兒都沒覺得這姑父高明,反而驚出一身冷汗,“倘若姑父當真是在窄谷做了手腳,真的瞞得過他麼?!”
倘若容睡鶴一早知道窄谷有變,他的郡王妃將被迫繞路最近的煙波渡的話,他會怎麼做?
孟家乾回想起幾個月前自己一行人經過窄谷時的遭遇,要知道當時雖然吉山盜投靠容睡鶴的消息還沒傳出,他們經過這地方時也算謹慎仔細了的。
不但派了探子來來回回將整個窄谷搜查了一遍,還叫人爬到兩旁峭壁上去檢查的。
只不過吉山盜在西疆盤踞已久,對這處窄谷比他們不知道了解多少,這不就是設法弄了幾個看起來像是渾然天成的絕地,就是壓根就爬不上去、從而不會懷疑上面有伏兵的地方,硬是把孟家乾一行人給瞞住了。
等到大軍護送孟家乾進入窄谷、走到中間位置,正是進退兩難時,檑木滾石紛紛而下,一行人才醒悟過來是中了計。
要不是吉山盜究竟是做了多年盜匪,不管是軍紀還是彼此之間的配合,都不能跟正規軍對比,遑論是北疆軍這樣的精銳之師,孟家乾當時就是要全軍覆沒了!
這番經過他至今心有餘悸,此刻臉上肌肉跳了又跳:“這位郡王心思深沉慣於算計,豈是好相與的人!姑父雖然是長輩,擅長的到底只是商場上的爾虞我詐,而如今彼此拼的卻是疆場!!!”
要是跟容睡鶴夫婦玩商戰,孟家乾對高且儀還是很有信心的;但在軍國大事上,北疆生長、行伍出身的孟家乾,就不是很看好高且儀了。
或者有意或者無意,他覺得自己好歹是邊疆長大又是孟伯勤這個驃騎大將軍手把手教導出來的,孟伯勤的軍事才幹就算遠不如周大將軍,到底混到了北疆統帥的位子,也算是中規中矩的將帥之才了,在這種問題上的眼光,自己怎麼都比高且儀一個商賈強吧?
想到這裡,他心中焦灼萬分,對面前的親衛道:“去傳我命:不得靠近煙波渡!”
“可是高家主說……”兩名親衛聞言愕然。“我知道姑父身上有我爹爹的印信!”孟家乾飛快的思索着,說道,“是以隨我來西疆的有些人是選擇聽他的了,不然我也不會被強行送出來!那麼現在,你們也是打算聽他的?”
兩名親衛猶豫了一會兒,最終搖頭:“屬下是將軍的人!”
他們這麼選擇也不全是對孟家乾的忠心,也是考慮到,孟伯勤位高權重,身邊根本不缺表忠心的人,遑論他們兩個年輕的士卒了。
如果忠誠於孟伯勤,只怕回頭什麼好處都沒有,也會失信於孟家乾這個孟氏嫡系公子,徹底絕了前途。
倒是選擇這會兒被高且儀奪權的孟家乾,只要這位公子往後不沉淪,總有他們的好處。
退一步來講,孟家乾即使從此一蹶不振前途渺茫,孟氏不倒,終歸少不了他一份富貴。屆時作爲共過患難的親衛,他們一樣不會被虧待。
親衛們這樣的考量,孟家乾心裡也清楚,他這會兒無暇計較也懶得計較,直截了當道:“既然如此,那就聽我的!”
“將軍,營地這邊現在是孟副將做主,咱們雖然願受將軍驅策,卻人微言輕,如之奈何?”兩名親衛對望一眼,小聲說道,“而去煙波渡待命的消息,是孟副將說的。”
他們說的孟副將,名叫孟成,是孟伯勤前往北疆時帶着的僕從之一,初爲親衛,後來立下戰功,才一步步的晉升上來。
這次孟家乾前來西疆,孟伯勤令其爲副將,孟家乾還以爲是親爹寵愛自己,弄個家生子出身的有些年紀的副將,天然在自己面前矮了一頭,既能利用他的經驗,又不擔心他會看不起自己這個主帥年輕。
結果這會兒才知道,合着孟氏早就做了兩手準備!
“……這樣,你們現在去將孟副將請過來!”孟家乾此刻心中百味陳雜,沉默片刻後,緩緩說道,“就說我似乎傷口崩裂,看起來很不好。然後……”
接下來的話越說越低,只有面前的兩個親衛才能聽見了。
倆親衛越聽臉色越是蒼白,好一會兒,才戰戰兢兢道:“這……將軍!這……?!”
“是跟着我,死中求活的博一把,還是聽高且儀那個外行胡亂指揮,糊里糊塗的走進人家陷阱裡去……你們自己選!”見他們似有戰慄拒絕之意,孟家乾臉色一沉,低喝道,“大丈夫行事就該果斷痛快,如此婆婆媽媽的,這輩子又能有什麼出息?!”
……片刻後,滿頭大汗的親衛,領着孟成飛馳到安置孟家乾的馬車畔:“將軍,您快進去看看吧!”
親衛說這話的時候嗓音有點發抖,頓時臉色也變了,唯恐被孟成看出破綻,然而孟成只道他是擔心孟家乾有個三長兩短之後,作爲親衛八成要被孟伯勤夫婦遷怒,所以恐懼,也沒當回事,全副精神卻在馬車裡:“五孫公子,您還好麼?”
作爲孟氏的舊僕,孟成爲了表示自己不忘本,錯非在重要的正式場合,否則都是以下僕的口吻來稱呼孟氏子弟的。
此刻呼喚之後,過了會兒才能聽到一點含糊的動靜,似乎還夾雜着痛苦的呻吟,想到親衛說的,孟家乾好好兒的跟他們說着話,忽然就倒在車廂裡了,孟成心中焦急,一面問身後的親衛:“孟翎呢?不是說去請軍醫了麼?!怎麼還沒到!”
孟翎就是身後親衛的同伴,這親衛是叫孟霆的,聞言臉色煞白的強笑了下,努力不去抹面頰上的冷汗:“屬下不知!”
“那還不快點去看看?!”孟成沒好氣的甩了一句,跳下馬,爬上緩行馬車的車轅,一面掀起車簾,一面問,“五孫公子,您……?”
話音未落,卻見黑黝黝的車廂裡,驟然爆發出一道森冷的寒芒,直奔他胸腹要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