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大廳之中,光天使的骸骨與火龍的身軀一同變得模糊起來,而後離解成無數光斑,向我的身軀聚攏。就好像之前的白光一樣,它們逐漸拉長,並且觸碰到了我……
“不不不!不!”我在心中這樣絕望地大吼——並非是我放棄了身爲大法師的尊嚴,也並非我意志軟弱不想再承受痛苦,而是……那的確不是人類可以做到的事情!
我能夠清晰地感受到,如果這一次還是上一次那種過程的重複,我絕對會像光天使之前所說的那樣,徹底失掉自己的神智,變成一具傀儡!
“停下,亞撒,停下!”我在意識之中這樣對他說,但因爲不間斷的昏迷、清醒而無語倫次、斷斷續續,“我已經無法承受了,停下來!”
“這是不可逆的。”他說。
隨着這句話,劇烈的痛苦湮滅了我的意識,我感到自己飛起來了。
這是……
這是死亡的感覺嗎?
前一世的我雖然經歷過“死亡”,但那僅僅是類似假死的休眠。而這一次……將是意識的徹底湮滅吧。我想。
但已經體驗不到那種痛苦了。雖然我知道它們還在,然而我已經失去了任何感覺。
不過這樣真好。
作爲一個在深淵地獄之中死亡的地上界人類,等待我的將會是什麼呢?變成那種怨靈、腐屍中的一個?然後等待被地上界的某位法師召喚、作爲炮灰被犧牲掉麼?
或者墮落爲一個強大的魔族麼?
此刻我看得到這座大廳中發生的一切,但感知在逐漸被削弱。視界中的事物在變得模糊,某種聲音在召喚着我。
……
……某種聲音?
好像有一桶冷水澆在我的頭頂,我忽然短暫地清醒了。
隨後整個世界閃爍了一下。
就像是作爲這個世界的背景在剎那之間變得暗淡,而後迅速地恢復正常。這情景……似曾相識。我努力回憶。終於在記憶之中找到了那個點。
那是在法師馬克西姆斯的領地,在我與羅格奧締結契約的時候。所發生的一幕。
“他張開了嘴,似乎呼出了一口氣來——那聲音宛若嘆息,如果不是我在聚精會神地看着他,我一定不會注意到這聲響。”
“然而就在這聲音脫口而出的同時,整個星空,似乎都閃爍了一下。”
“沒錯——整個星空都閃爍了一下。就好象蒼穹之上的星辰同時眨了一次眼睛,然後又迅速地恢復如常。甚至連北辰之星的魔力都在剎那之間被隔絕在這個世界之外,而後無數星辰的力量像是利劍一樣直刺我頭腦,在我的精神之海中留下了一個印記。”
那是我與他的星空誓約,它再一次發揮了作用——即便是在這深淵位面!
下一刻。不可抗拒的力量將我的意識陡然拉扯回身軀之中。海嘯一般的痛楚再一次襲來,而後又呼嘯着退去!
光芒已經散去,意識重新迴歸於軀殼之中。
體內充滿了力量,澎湃狂暴的力量。就好像每一根肌肉都是由濃重的魔力構成,舉手投足便可踏平一座山峰。腦海中的感知前所未有的敏銳。記憶中的法術不斷在意識層面翻騰,卻又保持着奇妙的平衡與穩定。而我與北辰之星之間的聯繫,變得無比清晰起來。我似乎能夠看到魔力的線條鏈接着彼此,星辰之力以可以感知的方式影響着我的軀體、在我的體內構成精妙的迴路。
整片星空都在對我發出無聲的召喚,某種神秘的力量令我心生感慨,更加覺得這具仍然擁有血肉的身軀是一種束縛……我迫不及待地想要掙脫它,迴歸星辰閃耀之處。
這便是成爲半神的感覺麼?
我睜開雙眼,向前方看去。
光之天使的那具骸骨此刻失去了光輝。它變得蒼白灰暗,就連背後的六對巨大羽翼也變得枯萎憔悴。在下一刻。它們開始破碎、崩解,然後伴隨着轟然巨響,徹底化爲飛灰。
粗大的鐵鏈嘩啦啦地落在地面上,而後迅速地縮小、變細,最終只餘一段手臂長短的、像是項鍊一樣的東西。它通體黝黑,在乳白色的地面上格外醒目。那漆黑的色調彷彿具有生命。在項鍊的周圍蔓延開來,令一整片區域都變得灰暗——就像是它在不停地吸收着光線。
“亞撒,你還在麼?”我再一次呼喚那位光之天使。
“我還在。”這一次的聲音,不是直接從我的腦海之中響起,而是在整個大廳之中迴盪。
我有些驚疑,他似乎產生了某種變化。
“這座城堡,現在成爲了我新的軀體。”他說道,“你終於擁有了一具……勉強稱得上是半神之軀的身體了。”
“勉強?”我皺了皺眉,“你告訴過我,我將獲得半神的身體……甚至成爲神祗。”
大廳之中迴盪起人性化的笑聲來:“這也正是我最初的想法,只是……誰又能想得到,因爲你的口腹之慾,而導致了那龍軀並不完整呢?”
我在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因爲龍軀並不完整?僅僅因爲我在這個位面爲了給自己補充體力,吃掉了一小塊巨龍後腿之上的肉麼?
這簡直是荒謬絕倫!
“所以你有弱點,撒爾坦。”亞撒說道,“神祗的軀體,或者半神的軀體,都難以被徹底毀壞。而地上界的一切攻擊方式,對於這兩類身體也收效甚微……但你的腳踝,將是你的致命傷。”
“在那個部位,你的防護力與凡人無異。也正因爲你有這樣一處缺陷,某些律令法術或者範圍法術同樣會傷害到你……因爲你並非完美。這大概也是命運對你的某種限制。”
“現在的你僅擁有這樣的身體,還沒有得到命運的認可。所以你要做的事情,便是獲得自己的神性——獲得神性的方法我無法告知你,因爲連我也不清楚從何說起。如果迴歸地上界之後你見到那位真神。也許可以在他那裡得幫助。”
我隨着他的話語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腳踝,沒有說話。
這簡直就是一個無比惡劣的玩笑。如果早知會有這樣的結果。我必定不會傷害那具屍體一分一毫。在經歷了這樣的痛苦折磨之後得到了這樣的結果,我是應當慶幸,還是應當懊惱呢?
我陷入了複雜的情緒當中。儘管我清楚地知道,即便得到了這樣並不完美的身體,我的收穫也遠遠超出的我的預期——畢竟當初我來到這個位面的目的僅僅是獲得魔構物的製造方法,想要爲自己製作一件卓越的防具。
但眼下我卻得到了無比強大的身體。
只是……
只是它竟然因爲我一點小小的、甚至稱不上是過錯的“過錯”,而變得並不完美!
此刻我似乎終於能夠體會到“命運”的力量了。
“你現在的狀態很有趣,撒爾坦。”亞撒的話打斷我的思路,“你沒有發現你自己的變化麼?”
變化,我有些茫然地擡起頭來。什麼樣的變化?
但隨後。就好像一道閃電劃過我的腦海,我忽然變得清醒了起來。我的情緒的確發生了某種變化!
自從來到這裡之後,我自己都沒有察覺,我的心態正在緩慢地變得……不那麼平和了。
不再像是一個以冷靜理智著稱的法師,而更像是一個斤斤計較、患得患失的凡人了。仔細回想起來。這種狀態是什麼時候開始的?是從什麼時候,我不再謹慎小心,而變得衝動不安?
是從殺死火龍巴卡拉斯開始,從吸收了他的魔力以及生命開始。
難道說龍類的那種衝動易怒的特質,也隨之影響了我麼?就像我的前一世,被那些來自深淵地獄的邪惡特質所影響一樣?又或者我來到這個位面之後,被這裡的邪惡氣息慢慢侵蝕着,間接地加快了我的性格轉變,終於到了現在的地步——
爲了一個原本稱得上遠超預期的結果而懊悔不已。
這不正是我原來所最鄙視的傢伙麼。
我就像是從一個夢裡忽然被驚動。猛然醒悟了過來。深呼吸、調整自己的思緒,然後將那些患得患失的情緒統統從腦海之中驅逐,然後由衷地向大廳施了一個法師禮:“我要感謝你,亞撒。”
我的確要感謝他。贈與我這樣的身體,令我在命運之路上又大大地踏前一步。
從前的我沒有什麼朋友,此刻我甚至在想。如果這個傢伙是一個人類……也許我會與他結下不錯的友誼。
但亞撒說道:“不必感謝我,你應當感謝命運。我們都只是他忠實的僕從。你我還談不上友誼,僅是盟友而已。如果有一天你與真神能夠重歸星界,那麼我希望得到救贖,離開這個骯髒的位面……”
“我起誓,以星空爲鑑。”我鄭重說道。
光天使沉默了一會,說道:“我相信你。那麼,你可以準備應對接下來的危機了。”
“從前有我的身軀守護,這一整座路尼亞之山都是強大深淵生物的禁區。現在它已經融合進了你的身軀之中,失去了神性。因此……你的敵人也許很快就要到來了。要知道,這裡是深淵第四位領主——刀鋒女皇領土的腹地。”
呵……真是“好運氣”啊。我不禁在心裡苦笑起來。
深淵第四領主,刀鋒女皇。惡魔屬,可是唯一一位王位不曾更替過的可怕存在!
據傳說,自從深淵地獄位面被開闢出來之後,這位惡魔之中的頂端存在便一直牢牢控制着她的領地,一直存活至今。日積月累,她的力量已經達到了幾乎與神祗抗衡的地步……當初的星空諸神令路尼亞之山墮落到此處,就是打算用她的力量來壓制、看守這位光天使麼?
何況這一位領主更以卓越的破魔能力而著稱。如果接下來要面對的敵人是她,我可真是打心眼兒沒有絕對的勝算。
就在亞撒迴音在大廳之中消散以後,無數悠長的嘶鳴自極遠的天空當中傳來!
那其中有巨龍的嘶吼,還有其他一些連我也無法辨明的深淵生物的嚎叫。
看起來,敵人的到來比預料之中還要快。
我快步走出大廳。向天空之中遠眺——
火色的雲層之上,已經可見一片移動的黑點。有大有小。排成不算嚴謹、但明顯是經過訓練的隊形。較大的黑點應當是巨龍,也許背上還有騎士。較小的黑點……隨着它們不斷接近,我可以依稀辨認出,是石像鬼,和一些具有滯空能力的大惡魔。
這些傢伙對我來說不值一提,於是我飛跑着穿越雲層,來到山腰之下……
這時候纔看到了地面部隊的主力。
首先佔據了視野的是漫山遍野的炮灰級雜兵——骷髏戰士和殭屍。之後是一些奇形怪狀的低階惡魔:食人蛛、火焰蛇、根魔、蛇口蜥、費根達、托裡巨眼。
然後一些較爲高大傢伙——它們的身高大多超越了四米的高度:火焰古魔、卡諾羅斯魘、巴洛炎魔、巨牛魔、嚎魔……
在遠處,已經看不太清了,但那裡的隊形更加嚴謹有序,我猜想可能會有屍巫、吸血鬼、或是高階魔鬼這樣的存在。
但至今爲止。還沒有見到成年的巴託惡魔。這使我暗自鬆了一口氣。
我曾經與珍妮合力斬殺了一隻未成年的巴託惡魔。在古魯丁攻防戰結束之際也曾經見過成年的巴託惡魔。但那個時候,它們都只是單獨的個體,戰鬥力稱不上強大,因此並未給我帶來太大的麻煩。
然而在這個位面……這樣規模的軍隊之中,如果出現了一隻巴託惡魔。那麼樂子可就大了。
這種魔鬼具有超常的統率力,雖然也擁有強健的軀體,然而單獨作戰卻並非他的強項。他可以同時協調上千只骷髏戰士與殭屍戰士,同時可以與幽魂、怨靈之類的存在無礙交流,更是可以通過意識直接指揮某些不具備起碼智慧思維的深淵巨獸——例如龍、骨龍、天空比蒙。
但眼前的骷髏之海的隊形顯得雜亂無序,甚至有前排將後排的骷髏絆倒的情況發生,可見隊伍之中並沒有那種傢伙。
那麼……來者也就並非刀鋒女皇。
於是我安下心來,甚至有時間再次調整袍袖之中施法材料的暗格,排出最優攻擊順序。
幾個呼吸的時間以後。雲層上的空中部隊穿越下來,並且發現了我。
這支軍隊停止前進,一隻火焰古魔咆哮着大步向前,蠻橫地擠開幾個同樣塊頭的低階惡魔,然後在骷髏之海中踏出一條道路來。
骨屑紛飛。
然而那些骷髏戰士或是殭屍都沒有規避的行爲,只停在原地。無神的空洞眼眶望着我。
看起來,戰爭還未開始,這個看似信使的火焰古魔便爲己製造了近百的減員。
它來到我前方十幾米處停下來,探出一整個由火焰構成的巨大頭顱,似乎嗅了嗅,然後發出憤怒的咆哮來——
“令人惡魔的星界味道——你就是那個龜縮在山頂的傢伙麼?!”
隨後它晃了晃腦袋:“你?!你是雷斯林麼?你們長得一模一樣!”
我可以理解這個蠢貨爲什麼得出了這樣的結論。因爲我也覺得它和它身後的那幾只火焰古魔長得一模一樣。看起來這傢伙參加過之前其他領主對雷斯林的聯合討伐,也許還親自見過他。我們的外形同爲人類,它自然辨別不出我們這種同樣具有臉孔四肢的“地上生物”有何不同之處。
這些傢伙來勢洶洶,顯然並非友好的訪問。儘管我不想與那位刀鋒女皇發生衝突,但不代表我會同他們低聲下氣地講和。眼前的雜兵們在我的眼中甚至比不上帕薩里安的威脅大,於是我對它以惡魔語說道:“滾回你的隊伍裡去,蠢貨,然後把你們的頭兒喊過來。”
隨後我就後悔了。我使用了兩個在我看來具有侮辱性的詞兒——“滾”、“蠢貨”。只是這樣個詞語在火焰古魔那裡並沒有收到我想要效果。它不但沒有變的更加憤怒,反而挺滿意地扭了扭巨大的身軀——
“呵呵呵呵——有禮貌的小東西。不過我可不怕你。”
我無奈地聳了聳肩。我這想在它看來,是不接受我的“讚美”,反倒對我進行了侮辱的態度。
於是我一揮手,賞了它一記魔法飛彈。
強大的魔力瞬間就撕裂了空氣,咆哮着撞上它的身體,在接觸的一剎那徹底熄滅了它的靈魂之火,同時將更深層的岩石構造轟擊成了一大篷爛泥。魔法飛彈去勢未盡,掀飛了十幾米範圍之內的大片骷髏與殭屍,留下一片巨大的放射形空地來。
這下天空之中的那些巨龍與空中比蒙也安靜了。
我也有點兒驚訝。得到新的身軀之後,一個最最低級魔法飛彈也有了這樣的力量麼?不但一擊就湮滅了一箇中階惡魔的靈魂之火,而且這種向四處溢散的強大魔力,更是最直白地武力宣示!
對面的一支軍隊沉寂片刻之後,戰陣的深處,有一個聲音傳了過來。
那聲音並不洪亮,但富有出穿透力,直達我的耳邊,類似於法師們的“幻音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