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冷冷地看了那個暗精靈一眼。他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忙將匕首收入腰間,又將手擡起,便要給我行一個法師禮。
我當即哼了一聲:“你敢在我的面前施這種禮?”
暗精靈一愣,尷尬地將手擡在胸口,隨後只得轉了轉手腕,向我躬身施了一個覲見禮。
這還差不多。區區魔法傀儡,也敢玷污真正的操法者們的禮節麼?
“撒爾坦閣下,我的名字是奎恩?斯塔那,冰雪與風之王座下的侍衛副長。這次來到艾林,是爲了代我王祝賀您與珍妮小姐結爲夫妻。另一件事就是……探望我們的殿下,約瑟芬?尼恩王子。”
“他現在過得挺快活。衣食無憂,又用不着勞碌奔波——約翰,你昨天去探視王子殿下,是不是說他胖了些?”我坐下來抿了口茶,對站在一邊的馬第爾侍衛隊長約翰說道。
約翰板起臉來,一本正經地答道:“的確是胖了些,大人。”
隨即那些侍衛們的臉上就露出了隱忍的笑意。
實際上,侍衛們忠誠地執行了我的命令,將約瑟芬的口糧標準縮減到了最低——以至於那傢伙餓得浮腫了。上一次我去看他的時候,那位黑太子拉着我的衣角,說只求能讓他吃一隻烤乳豬,他就把自己知道的所有秘密都倒出來——
只可惜他那裡暫時還沒有我想要的東西。
暗精靈的使者們眼見侍衛的神態,似乎心裡有點兒發慌。另一個魔法傀儡也向我施禮:“大法師閣下。我是克斯威爾?洛倫索。如果您允許的話,我們希望能夠面見約瑟芬殿下。當然……如果我們能夠在這段時間裡在他的身邊侍奉,將會更加感激您的仁慈。”
“面見麼,倒是可以。”我摸着下顎。慢條斯理地說,“至於侍奉他……你們樂意的話,我當然也樂意。”隨即揮揮手,“帶這幾位先生去‘覲見’他們的殿下吧。如果他們執意要侍奉左右——你們知道該怎麼做。”
衛兵們笑呵呵地點頭,而暗精靈的神色顯得越發凝重了。
暗精靈們一離開房間,珍妮便目不轉睛地看着我。我笑着聳聳肩:“我當然也想把這些傢伙的腦袋砍下來掛在城門口……只是他們還有點兒用處。”
她抿了抿嘴:“我只怕他們是來刺探虛實的。”
我探過手去作勢要捏她的俊俏的鼻尖,她只略微側了側臉,就真的羞答答地等我去捏了。我微微一愣。隨即輕輕一刮:“傻姑娘,我們怕麼?”
珍妮用手貼了貼臉頰:“話雖然是這麼說,可是我的心裡總有些……撒爾坦,其實我沒有想要做什麼女公爵的心思。我只想——”她認真地看了我一眼。“只想和你在一起而已。”
我輕輕咳了一聲,笑了笑:“我答應過你的,建立一個尼安德特人大帝國。然而現在皇冠卻不能屬於你……至少我得爲你做些什麼。還記得麼,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就是想要遊歷大陸。成爲一個真正的騎士,至少不讓馬第爾家失去貴族的封號。”
珍妮眨眨眼睛,開心地笑了起來:“第一次見你就遇到一隻路魔,幸好你救了我。在遇見你之前。我可沒想過這世上會真有法師……”
“而現今一個大法師就坐在你身邊了。”我也笑起來,“馬第爾家也將成爲西大陸最爲人矚目的一個名字。你瞧。你的心願都實現了,所以——別慌張。也別焦慮。我們只需要把事情一步一步做下去,然後……自然會收穫一個圓滿的結局。”
珍妮沒說話,看向我的眼神裡滿是柔情蜜意。隨着婚期的臨近,她在我的面前似乎變得越來越容易害羞,也越來越容易開心了。
就像是一個美麗璀璨的水晶杯,將在陽光下煥發出最華麗的光彩來。
只是,我能不能守護好這水晶,不使她心碎?
這個惱人的念頭忽然浮上了心頭,似乎我就註定是一個得不到哪怕片刻溫馨感的可憐蟲。我在心中無聲地探了口氣,摸了摸自己耳後的那個小東西。
那些暗精靈們的腦袋裡……也是有這東西的吧?劍士們也許還是正常生物,然而那些魔法傀儡,必定同羅林一樣。
這時候門外又響起腳步聲來。暗精靈克斯威爾已經“覲見”完畢了。我收斂笑容,直起腰看向那個走進門傢伙:“諸位感覺如何?是不是還想侍奉在你們那位殿下左右?我可得提醒你們一點——你們的王子殿下最近正在爲減肥苦惱。如果你們能陪伴在他身邊,替他消耗掉他的飲食的話,我想他會相當高興。”
克斯威爾顯然在強忍怒氣,但看起來並不是很成功。他站在原地瞪了我一會兒,才說道:“諸神在上,大法師閣下。也許你今日令人所遭受的痛苦,在明日就會回贈到自己身上。如此苛刻地對待一位王族,難道就是偉大的撒爾坦的處事之道麼?”
我彈着自己的手指,側臉瞥了他一眼,拉長聲音道:“回贈到我的身上?就憑你們?還是你們身後的那個老女人?她自稱大法師……”我又嘲諷地看了他一樣,“不會和你是一種貨色吧?”
暗精靈的臉色頓時變成鐵青,就連他身後的那三個劍士也將劍身拉出了劍鞘。但另一個魔法傀儡奎恩低聲喝止了他們,大步走到克斯威爾面前對我說道:“見諒,撒爾坦閣下。”
然後一甩袍袖,轉身出走出門外。
他的地位似乎要比克斯威爾高一些——這傢伙也只能再瞪我一眼,隨他走了出去。
我在他們身後揚聲道:“在這幾位先生的晚餐裡,加上一隻烤乳豬——那可是他們的那位殿下夢寐以求的飲食。”
侍衛們鬨然大笑。看向我的眼神已經與往日大不相同。雖然他們平時對我尊敬畏懼但總是畏多過於敬。此時,倒像是看着一位深得人心的仁慈領主的眼神了。
珍妮不解地看着我:“你今天……有點不對勁兒。”
“連你也看出來了?”我笑着端起一杯茶,嚐了嚐,冷了。於是又放下來。
“平時的你可不會對那種身份和地位的人冷嘲熱諷。你是在激怒他們?”珍妮用手指繞着自己的銀髮,“你是希望……他們能夠對你不利,好讓我們有藉口……不對勁兒,他們膽子再大,也不敢在這裡動手。”
“安心。”我拍了拍她的手背,“我有點兒別的打算。”
珍妮見我再不肯多說,喪氣似地輕輕嘆了口氣,“有的時候。我真想多分擔一點你的心事。”
我微微一愣,然後露出笑容來、擱着小圓桌握住她的左手:“那些血腥黑暗的事情,就留給我好了。我更希望看到你一直沐浴在陽光裡。”
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血腥味兒……可不那麼容易洗得掉。”
珍妮怔怔地看了看我。然後將另一隻手覆在我的手背上,用力握了握。
……
……
夜色已濃。時光與秩序之星高懸於明月以西,再有四個小時就將與明月重合——那預示着午夜的到來。
從前看着這顆星,只驚歎於星辰的神秘精巧。它竟可精確地每天出現在夜空之中,使得先民們可以依照它來爲每天劃分出二十四個小時。但此時再看到這顆星。心中卻生出了另一種情緒……這顆星運行得如此之快,會不會與那些暗星是同一種東西?
如果是的話……那麼我就更不知道該如何表述我現在的心情了——太古文明的遺蹟原來竟一直高懸於我們的頭頂,並且頻繁地被我們提及,然而壓根兒就沒人想到。原來那星辰竟是一個文明的造物!
如此說來,月亮、北辰之星、乃至夜空繁星……會不會都是那個文明的造物?如果連星辰都是被他們造出來的。那麼諸神呢?諸神那樣畏懼巴溫皇帝從遺蹟之中得到的力量,甚至不惜直接干涉主物質位面的法則……這也是一個有力的佐證麼?
只是。那樣一個偉大的文明,又是如何滅亡的?
還有什麼樣的敵人能夠將他們幾乎徹底抹去?
我仰望夜空,心中生出莫名敬畏。就在此時,一個極度微弱的光點出現在天際以西,隨後幾乎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東方行進。我再三確認之後,低下頭來揉了揉眼睛。雖說“法師之眼”這個法術是以魔力加強人類的視覺效果,但是要一直死盯着無盡蒼穹目不轉睛,也的確是一件令人在生理上感到疲勞的事情。
現在我正站在宅邸後花園的一顆月桂樹旁,身邊則是低矮的灌木和常綠的針鬆。這片小樹林的東邊,是一座紅磚結構的兩側小樓。平日裡是給那些遠方趕來進行交易的商人下榻住所,現在則成了五個暗精靈的客房。
略一休息之後,我踏前一步,走進了月桂樹的陰影之中,然後改變手勢,低聲吟出一小段咒文。
隨後便覺得身體發冷,好像是一片風中的落葉,在隨着夜晚的寒氣輕輕飄蕩。我閉上眼睛仔細體會這種感覺,直到覺得自己的雙腳都離開了地面,才“睜”開眼來。
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爲,我現在已經沒有眼睛了。
法術“米娜蘇的陰影”。藉助自然氣息與陰影,令自己的身體暫時虛無化,轉變爲一片極淡的濃霧,同時隔絕生命偵測一類的法術。
現在的我就像是一個鬼魂,在意識的操控下藉助着周圍的氣流飄飄蕩蕩,費了好大勁兒才飄到了那棟小樓一層的某扇窗戶下。
要是在平時,我是斷然不會使用這個法術的——這個法術在身體虛化之後是無法自己解除效果的,只有耐心等待三十分鐘,纔會慢慢化爲人形——而這又是一個極痛苦的過程。
相信許多人都有過這樣的經歷:身體的某一個部分在因爲血流不暢而麻木之後逐漸恢復知覺……如果在這個時候狠狠地晃一晃它——那種感覺可教人生不如死。最可怕的是,在這個法術的恢復過程中。這種感覺至少會在全身持續十分鐘以上。
然而這也並非我不願意使用這個法術的唯一原因。更主要是因爲……這個法術的名聲可的確不大好。幾乎每一個法師在提起它的時候,都會想到那個創造它的大法師——此人在操法界早已成爲了笑柄。
那位大法師名爲米娜蘇?安敦維爾,是一位罕見的女性人類大法師,死去的時代早於我出生的時代將近五百年。她在一百零六歲高齡的時候創造了這個魔法。並且當着十幾位法師的面兒,在她位於海邊的法師塔之外演示了它。
那一次演示相當成功,所以在場的每一個高等法師都認爲,米娜蘇可以當之無愧地晉身爲一位大法師。然而就在這樣喜悅而具有歷史意義的時刻,一場颱風到來了……
對於高等法師來說,颱風當然不是什麼可怕的東西——每個人都至少有十種法子可以令自己在這種程度的狂風暴雨之中安閒自在地喝茶聊天。然而倒黴的是,米娜蘇那個時候無法爲自己解除魔法,於是被大風暴刮上了天。
其實單單刮上了天也無所謂——儘管軀體是虛無的。但北辰魔力保證了這具軀體處於魔法的守護之下,怎麼樣的物理性質撕扯都無法傷到它分毫。假如這風在經過海岸之後又推進到內陸,那麼米娜蘇大法師大可在法術解除之後,在半空之中弄碎幾塊寶石。爲自己套上一打護甲,然後施展一個羽落術。雖說狼狽了些,但總不至於丟掉性命。
然而當時,這颱風其實拐了個彎兒,向着代瑟雷特洋深處去了。以那種風暴的速度。在海面上行進了半個小時,可知究竟走出了多遠。之後的事情就是人們的推測了:半個小時過後,米娜蘇大法師重歸人形,也許是暫時保住了性命。接着落到了廣闊的大洋之中。
然後……
就沒有然後了。
她是自有歷史記載以來,最短命、死法又最離奇的一位大法師。
因此這個法術就變成了人類歷史上最有娛樂精神的一個高等魔法。
現在我一邊祈禱着這內陸之中千萬不要颳起大風來。一邊讓自己停留在窗下的一株迎春的枝蔓之中。
如果我推測得沒錯兒,在這個時候。暗精靈應當開始與北方的那位大法師開始聯絡了。
在約瑟芬被我虐待得幾乎要性命不保的情況之下,我可不相信他們有那麼大的膽子可以等到回到冰雪宮殿之中以後才向米倫?尼恩稟明一切。
我剛剛將自己藏好,窗戶便被猛地推開。寬大的窗框往外一展,將我的頭顱那一部分蕩得向後飄去,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悠悠地重新迴歸身體。這種感覺可是相當奇妙……
暗精靈奎恩探出頭來四下看了看,嘴裡嘟囔了句什麼,才又關上了窗戶。
我終於舒了一口氣——他們的確沒有發現我。
接着,屋子裡便響起了兩個人對話的聲音。
克斯威爾壓低嗓音說道:“你得想好,來這裡之前,陛下可是明令禁止我們在撒爾坦的勢力範圍之中與她通話。如果陛下震怒的話……”
“如果我們回去的時候,告訴陛下約瑟芬已經完蛋了,那可就不是‘震怒’那麼簡單了!”奎恩似乎在來回踱步,又像是下定了決心,“我來。這與你無關。”
克斯威爾沉默了一會兒,嘆了口氣:“那麼你就來吧——我們一起做出的決定。”
之後便是一片寂靜。過了大約半分鐘之後,奎恩開口說道:“接陛下,我是奎恩。”
“接陛下”……有個中間人?但我隨即釋然。暗精靈魔法傀儡數量衆多,米倫當然不可能親自關注每一個人。
過了五分鐘,或者更長的時間,奎恩似乎已經與米倫取得了聯繫。我忽然聽到他說:“陛下……事出有因。我們見到了約瑟芬殿下……對,就在這裡。不不,殿下還活着……”
“對……似乎也只能稱爲活着而已。撒爾坦對待殿下極度苛刻,據殿下說,每五天只有一塊麪包,一杯清水……”
“……陛下息怒。正是這樣,我們纔不得不緊急聯繫您。……想要請示的是,如果事態的話,我們是否以殿下的生命安全爲優先目標?”
又過了很長時間,米倫?尼恩似乎說了很長的一段話,又或者思考了很久。
最終奎恩的聲音變得冷酷起來:“是。那麼,我們在觀禮之後就會詢問他。”
詢問我麼?我想道,詢問我是否會釋放約瑟芬?這個米倫……不會如此幼稚吧?
但我隨即聽到了奎恩的下一句話——
“殿下雖死尤榮。”
不是約瑟芬!
我心中一驚,他們不是爲了約瑟芬的事情而來,而是另一件事。這件事重要到……重要到了令米倫放棄了自己唯一的一位繼承人的地步!
而聽起來,似乎還得得到我的許可……
究竟是什麼事?難道說那位大法師自覺不是我的對手,要求我饒她一命麼?
可笑的是,除了這個可笑的念頭,竟然沒有任何一個推斷能夠讓我覺得自己更加接近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