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巫古城已是一個月之後,大雪壓滿枝條,雖然一路勞頓,卻比之前好得多。
冬日冒着寒風趕路,水天姿身子一直不適,外傷已好內傷難調,辛偌儘量將行程減慢,幾次提出在客棧休息數日,都被水天姿拒絕。在路上病重,再在路上好轉。
一路跟隨的雜碎起先還畢恭畢敬,後來慢慢也懈怠了。
一到巫古城便急速趕往王宮,跪在了霄端殿上。
臺階上的高位歪坐着消瘦的王者,裹着狐皮襖懶散的看着下面,目光渾濁不堪。看了許久才嘶啞着聲音道,“這一路你們走了那麼久,太子只是說驅逐又沒說殺了你們,我還以爲你們畏罪潛逃隨便私奔了。”
王座上的人咳嗽幾聲,旁邊立馬有婢女呈上痰杯子,吐了一口又繼續說道,“還好回來了,再晚幾天我還得派人去捉你們。”
跪在殿下的人沉默無聲,或者他們已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
一如幾年前作爲人質釋放回到故國,沒有歡迎沒有安慰,也是像這樣跪在冰冷的大理石上。他們的心早已涼透,比殿外的瓦上霜還冷上幾分。
王座上的王者又換了個舒服的姿勢,眼皮垂視着,“你們還能做什麼了?”
殿下的兩個人同時俯下身,水天姿咬緊牙關,身體不知是因爲寒冷還是絕望,不停的顫抖,辛偌一字一頓的從喉嚨裡擠出聲音,“臣,有罪!”
巫王冷哼,斜視着辛偌。
在他還很小的時候,作爲巫山國嬋丹將軍的最幼子也曾是衆星捧月的孩子,也曾爲將他隨公主一同送往紅枝感到後悔過。本想中途將他召回,沒想到竟被拒絕。
“自己選擇的命運要自己承擔。”巫山緩緩說着,然後擡袖揮了揮,“下去吧。”
不願多看一眼,哪怕是自己人生中第一個孩子。
下去吧!
去吧!
她總是這樣被呼之則來揮之則去。
然而……她又無力反抗!
“兒臣……告退……”水天姿緩緩叩首。擁有至高無上的男人做父親,這是人們口中的榮耀與幸福,然而唯有她能體會到,那種榮耀風光的背後,是血和淚、淚帶血的痠痛。
走出殿外,迎來一羣婢女,從辛偌懷中接過水天姿。
離開他的懷抱,一陣涼意瞬間遊走全身。衆人扶着長公主向右拖去,公主回頭,看向對自己始終不離不棄的侍衛,忽然發現他消瘦了不少,憔悴了不少,狼狽了不少。
多麼年輕出色的男人啊!
他不比夏舒差,不比夏之簫差,不比巫山國的所有王子差,他只是愛上了不該愛的,從此陪她走上披荊斬棘的路。
“辛偌……”她低聲輕喚了他的名字,話未出口淚水已滴落在胸前。
被左右婢女用力攙扶走的那一瞬間,她說,“我等你……”
等你……至死不渝!
等你……海枯石爛!
雲裡、風裡、花香裡,都有我對你的呼喚。他們都在說我在等你。
疼痛如濤浪襲捲着靈魂,辛偌擡頭迎着陽光,假裝眼淚是因爲光線的照射流出眼角,劃過耳畔。
走出王宮,宮門口站着一人,黑緞黑袍,手握寬劍。歷經歲月的兩縷白髮不但沒顯得蒼老,反而更顯身姿磊磊,穩重深處。
這偌大的宮門口,寒風凜冽,就站着他一人,迎風而立,在很遠的地方就凝望他的歸來。
辛偌呆立不動的停下腳步,幾番酸楚終於襲上心頭,脣角顫動,難以言語,“父親……”
他便是巫山國的嬋丹將軍,鎮國老將。上下打量了最小的兒子,一身狼狽不堪,往日的傲氣磨損待盡,除了年輕他還剩下多少?
最終,作爲父親的人笑着搖了搖頭,擡手指了指身後,“回家吧!”
回家吧!你終於回來了,歷經人世風霜的洗禮。雖然大事無成,小功沒有,但你還是我的兒子。別人看不到不要緊,我能看到——守在愛人的身邊看着她嫁人受苦受痛不容易吧,將她一路風雪的帶回來,又眼睜睜的看她剛出狼窩又進虎穴心酸吧,自己無能爲力怨恨吧?
沒關係,回家吧,你還是我最小的兒子。你永遠都是我們辛家的子孫。
當年隨公主遠嫁的時候還以爲一別又要許多年,沒想到事隔一年就回來了。
家裡的哥哥姐姐也都很好。
父親不善言辭,說不出那些寬慰的話,只把他送到了房門口,“這是你小時候的房間,之前回來也住的這裡,現在還是這裡。東西都沒有動,看缺什麼就跟管家說。家裡人都不用請安了,哥哥姐姐也不用見,休息個幾天天再出來吧。”
這就是他的父親,不用說明便許他不受規矩的束縛,可以體諒他的心情長久休息。他常年不在身邊,沒能看到他的成長,卻意外的最懂得他心。
就這樣,辛偌呆在自己樸素寬大的房間裡休息着,思考着,很多天也沒人拜訪。大概也是父親的命令。
可是隻要一躺下,他就想起水天姿。她現在還好嗎?是否也能像他這樣獨享安寧?有沒有人欺負她,有沒有人照顧她,有沒有人爲她添衣加被?
當然,答案是有的。
有人爲她添衣加被,有人照顧她,自然也有人有意無意的欺負她。
欺負她就欺負她唄,又能怎麼樣了?難道還想反抗嗎?
今早,皇后帶着幾個妃子、公主前去看望她。
她現在可是宮裡的紅人了。年齡是最長的,容顏是最衰的,孃親是沒有的,父親是不寵的,丈夫是不要的。
誰不想看看她啊,幼時就爲國送去紅枝做人質,成年又爲國送往北古給人家做小妾。精神可崇高着了,可惜還沒辦成一事,被人家給趕回來了。
這才嫁人一年多,還掉過一個孩子,就要一輩子守空房了。
“真是可憐的孩子啊。”皇后笑盈盈的做在牀邊,握着纖細露骨的瘦手,“來見見你的妹妹們,一年不見她們可長的水靈了。”
幾個妹妹一一擠到牀前,爭着見過長姐,頗有傲氣的遮
面而笑。
也許覺得那隻瘦手太過冰涼,皇后擡掀開被子將手放了回去,接過婢女的湯婆子,“來來,這是四公主你的四妹,今年你父王剛將她許了大臣的兒子,那男子可疼她了,還未過門就託人捎了很多奇珍異寶的送來,一瞧就是有情有義的孩子。這是六公主你的六妹,你不在的一年多就屬她變得最好看。還有七公主、九公主,個個長得標誌,以後定是大美人啊。”
皇后說得很開心,她有三個兒子,大的以是太子,小的也能說善道了,所以她不在乎公主有多美,所以她誇得真心。
水天姿點了點頭,並未多話。
四公主站了出來,身上玉佩珍環相碰作響,發間琉璃步搖,腰間絲帶飄飄,又瞧了姐姐一眼道,“四妹見過姐姐,姐姐真是好氣段啊,不言不語冷麪美人,真是冰清玉潔啊。”
最先會議過來的九公主撲哧笑了出來,“二姐姐你讀書都傻了麼,冰清玉潔都形容未婚女子,而且也暗指人品高尚,做事磊落。大姐姐早嫁了人,而且都說大姐姐是去做特務爲國奉獻的,聽聞北古國的太子妃被姐姐整得好慘。哪還能用冰清玉潔,再者這麼長久的一路,都是一個小侍衛照顧姐姐,只怕那太子斷不肯將姐姐接過去了。”
衆人聽了紛紛笑氣,皇后連忙解圍,“這小九,年紀太小懂得還挺多,就是不會說話,長公主千萬別跟她一般計較。”
七公主也站了出來,“對啊姐姐,千萬別跟小九計較。誰說太子不要你了,等我們巫山打下了北古,我們姐妹定求父王壓了那太子到你房中,隨你處置。”
九公主笑着拍打了姐姐的肩膀,“姐姐說得也不害臊,怕是也想嫁人了吧。到時看準了別像長姐一樣嫁得那麼慘。”
衆人又是一番笑聲。
皇后還是柔聲的訓斥了幾個丫頭,命他們好好讀書,又說水天姿在外做人質定沒讀過什麼書,改天有時間讓人帶幾本書來閒暇瞧瞧。
水天姿看着她們,笑得盈盈生輝,那些妹妹們,年輕美麗,脣紅齒白,眼眸也單色見底。
他們生來就是籠子裡的金絲雀,尊貴得很。與她同樣是公主,卻有着截然不同的命運。
都是自家姐妹,卻無人可訴衷腸,也許解開傷疤是一種痛,可惜無處揭疤真是一種悲哀。還要忍着她們無趣又無知的挖苦,來填充她們的虛榮心。
水天姿面色蒼白,坐在被子裡都覺體寒,閉了閉眼推脫道,“我累了,你們先回吧。”
皇后點了點頭,叮囑了幾句。
四公主看着不順眼,便道,“既然長公主累了就讓她休息吧,這裡也怪冷的,不如去我那屋子坐坐吧,柳公子送了幾個炭爐來,真是的炭爐宮裡可多了,要他眼巴巴的送。”
七公主笑着打趣,“四姐又在顯擺了,我要去坐,我纔不相信那普通的炭爐。”
四公主頗爲得意的擡了擡眼,“那你可小心美麗的眼睛,別被上面的寶石給亮瞎了。”說着也未行禮,便甩着手絹兒在婢女們的攙扶下出了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