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燈光,讓夜更加深霾,躺在牀上,看着輸液管裡邊勻速墜落的藥滴,忽然間就想起了沙漏來。想想千百年前,在唐風宋韻飛揚流轉的歲月裡,梨花院中,茜紗窗下,映着森森生涼的竹枝桐影,那些禁步閨中的女子,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怎樣熬着更香沙漏?
江山依舊,前塵湮滅,每個時代都有超越前朝的幸福,亦如能感知疼痛也是一種幸福,因爲還活着,還可以思想,還能品嚐人世間的喜怒哀樂。
又發什麼呆?又不是絕代佳人,風流才子,再這樣呆下去,早晚會移駕康寧。
輕輕拍了自己一下,葉露自嘲着。
其實胡思亂想可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吃過藥以後,傷口還是很痛,觸手可及的地方,放着牛奶和麪包,都是晉寒冬買來給她,她現在只顧着疼痛,沒有胃口吃東西。
拿起這個麪包來,反覆看着,她現在特別奇怪,晉寒冬的車怎麼撞到的自己,居然一點兒也想不起來了,這個人,應該去當武行,竟然從自己的腿上掃過去,還沒有傷到筋骨。
嗯。
葉露皺了下眉頭,看看瓶子裡邊的藥水,馬上就要打完了,浦瑋和晉寒冬都沒有趕來,看來還得自己拔針。
給浦瑋打電話的時候,她沒有告訴他自己撞車了,只是說身體不舒服,在打針,所以他朋友宴會不能參加了。浦瑋報怨她兩句,說大家夥兒都在等她,然後說馬上就過來看她,問她想吃點兒什麼。
晉寒冬去趕場子了,耽誤下的那個場子,還得和人家溝通,因爲誤了人家的事情,這一場恐怕收不到多少錢,也許會給人家白唱一場。他也說趕完場子就來看她,葉露估計掙不到錢,晉寒冬的心情好不到哪裡去,未必有心思來看她。
咬着牙,忍着疼痛,葉露挪着身子坐了起來,慢慢俯下身,伸手要去拔針。
我來吧,你自己不方便。
說話的聲音很輕,還是嚇了葉露一跳,這個人什麼時候進來的她都沒有注意。
絲絲香氣,淡而纏綿,撲面而來,葉露打了個呵欠。
韓冷月?
擡起頭,葉露很吃驚地看着走到身邊的韓冷月,她今天穿着一身運動裝,頭髮爽利地紮在腦後,一個俏生生的馬尾,臉上沒有任何脂粉,清水芙蓉一樣的素顏,眉眼如畫,比濃妝的時候好看很多。
那香氣應該是淡淡的香水味道,恬靜柔和,只是葉露對香味兒過敏。
韓冷月曲着腿,半蹲在牀前,動作輕盈,很是熟練地幫着葉露拔了針。
韓冷月的手指輕輕擦過葉露的手臂,柔滑如水,一片微涼。
謝謝。
葉露道了聲謝,自己的臉先紅起來,如果不是昨天晚上看到韓冷月那個樣子,她怎麼也不能把現在的韓冷月想象成那副酒醉熏熏的模樣。
坐到旁邊的椅子上,韓冷月拿出一盒煙來:“來一顆嗎?”她手指輕叩煙盒的底部,一支菸就彈了出來,低頭一噙,那支菸悠然地叼在口中,火光閃動後,青青的煙霧,嫋嫋升起。
吸了一口氣,煙的香氣讓葉露嚥了下口水,手指不由自主地動彈兩下,還是笑了笑:“謝謝,我不會吸菸。”
切。
韓冷月很不屑地吐了一個菸圈:“瞪眼說瞎話,想騙我?我這種人,人前是人,人後是鬼,什麼看不出來?”
葉露的臉更紅,被人看穿的尷尬和困窘,讓她特別不自然。
煙和酒,並不是她的嗜好,曾經讓她深惡痛絕過,後來什麼時候沾上了,她已然不記得,也許是從沉溺於寫詩開始?幾杯酒入腹後,思緒就如脫繮的野馬,連自己都控制不住縱橫捭闔的文思,所謂思如泉涌當如是。
而煙,好像是爲了止痛,因爲靈感來時,常常沒有睡意,披着衣裳在院子裡走來走去,時而擡頭看看月亮,時而低頭唧咕,熬得久了,本來就不好的胃老是抽搐,點上一支菸,可以麻痹一下。平常的時候,她很少吸菸,現在傷口很痛,韓冷月吐出的煙霧,引逗得她的指間開始蠢蠢欲動。
你傷得也太快了?我早晨起來去買蓮子,想熬蓮子銀耳粥謝你呀,等我回來,你就走了。
一邊說話,韓冷月又點燃了一支菸,遞了過去,葉露猶豫一下,韓冷月笑道:“放心,就是艾滋,也不會這樣容易就傳染,爲了做得長久,我都定時檢查。”
韓冷月的笑,有些冷,不過沒有惡意,好像是在蔑視她自己而已。
特別不好意思地接過來,葉露不得不吸了一口,想解釋一下,自己沒有嫌惡她的意思,但是這樣的話怎麼出口,萬一弄巧成拙,反而越描越黑。
這個人也夠奇怪,就算被自己看到端倪,也應該掩飾僞裝纔對,怎麼如此毫無顧忌?難道她真的麻木了,真的不在乎別人怎麼看她?
眼中的笑意,更加冷漠,韓冷月微微仰着頭:“出來混的,遲早要還,出來賣的,也是一樣。哎,你叫什麼?哦,如果你打算搬家,就不用告訴我了。”
她的脖頸修長白皙,葉露看到她脖頸上邊深深淺淺的很多青紫色淤痕,那些淤痕形狀很奇異,都是一對一對地,好像蝴蝶翅膀一樣對稱着。
你,也受傷了?還是過敏?
那些淤痕觸目驚心,葉露忍不住問了一句。
先是一愣,韓冷月繼而大笑起來,好像聽到公雞下蛋一樣的笑話,先前的陰鬱都一掃而光。
葉露被笑得莫名其妙,也不知道自己說錯了哪裡。
搖搖頭,韓冷月終於不笑了,認真地說:“這個?也算是職業特徵吧?當教師的身上會有粉筆灰,當廚師的身上會有油煙味兒,做我們這一行的,免不了也掛出點幌子來。”看葉露聽得迷茫,韓冷月不說了“你等着,我出去買點兒東西回來,早上欠了你一頓,晚上補給你。”
韓冷月說着,給葉露倒了一杯熱水,然後就出去了。
葉露依然想不明白韓冷月方纔說的話,手捧着熱水,皺着眉,傷口裡邊針挑火灼般,疼得她心口發悶,時而有要窒息的感覺。
葉露?葉露?
浦瑋的聲音在外邊傳來?
我在。進來。
葉露聽到浦瑋來了,坐起來一些,然後把身上的被往上拽了拽。
推門進來的是兩個人,浦瑋還有一個女孩子,那個女孩子手裡捧着一大束鮮花。
怎麼不小心啊,剛到這兒,就弄出病來,你本來就暈車,這樣病着,怎麼回去?
浦瑋坐到牀邊,忍不住埋怨葉露。
葉露看到那個同來的女孩子很自然地站在浦瑋的身旁,向着她很禮貌地點頭微笑。
同來的女孩子笑道:“暈車也不是什麼大事兒,常坐車就好了,我們家沒有買車的時候,我也暈,現在天天坐,一點兒也不暈了。”
浦瑋點頭:“也是,你暈車時的狼狽樣子,比露露還厲害,真後悔沒有拍下來,”他說着話,和那個女孩子對望一下,相視而笑,然後伸手又試試葉露的額頭:“還好,沒有發燒,你怎麼了?感冒還是胃疼了?”
嗯,我這次來,不回去了。
浦瑋愣了一下:“你不是來看我的嗎?不回去了?不回去你在這裡能幹什麼?吃什麼?住哪裡?”他的話是衝口而出,說出來以後才感覺自己的話有些不妥,連忙迴轉了語氣“露露,這是蘭城,不像我們家鄉,隨隨便便能找到事兒做,很多大學生畢業了以後找工作都很難,你一個女孩子,學歷又不夠……”
我找到工作了,就在這裡住。
打斷別人說話,是特別不禮貌的行爲,葉露很注意這點,盡力去尊重別人,只是此時,浦瑋的神色和語氣,都讓葉露心頭髮涼,淡然地截斷了浦瑋的話:“謝謝你們看我,不打算介紹你的朋友給我認識?”
浦瑋也意識到自己越解釋越糟,尷尬而窘迫,那個同來的女孩子很大方地一笑:“我姓佘,佘婷婷,,很奇怪的姓氏吧?浦瑋的朋友,哦,我不是醫大的,是在蘭大中文系。”
葉露點頭,也一笑:“有什麼奇怪的,百家姓裡邊能有幾個佘?你是佘賽花的佘,還是折可求的折?”
佘賽花就是佘太君,傳奇演義裡邊的人物,折可求是歷史上的人物,宋朝的將軍,後來降了大遼。相傳楊家演義中楊四郎降遼,娶了大遼公主的故事,就是衍生脫胎於此。
佘婷婷笑着眨眼:“我知道你,浦瑋常和我談起你們小時候的故事啊,你叫葉露,你們小時候經常過家家拜花堂,不過浦瑋總是搶不過湯奇,當不成新郎。”
不知爲何,浦瑋的臉開始發紅:“婷婷,過去很久的事情,提來做什麼。露露,嗯,現在很多招工陷阱,你小心會上當,你找的是什麼工作啊?”
佘婷婷也很關切地:“就是哦,現在的騙子花樣百出,防不勝防。”
葉露稍稍動了動身體,冰涼的汗水已然溼透了後背。
佘婷婷捧着花,四下看看:“浦瑋,這裡沒有花瓶,幫我找找嘛。”
浦瑋站起來,環顧一下,葉露擡頭看了看空空的鹽水瓶:“這個瓶子吧,把瓶頸磕掉就好了。”
佘婷婷微微斜着頭,看着鹽水瓶笑了笑:“這個能插花嗎?會很難看。”
我們賞的花,又不是瓶,只要花開得好,放在什麼瓶子裡邊不一樣?
葉露淡淡地說,有些疲倦,半仰靠在牀上,本來想和浦瑋說受傷的事情,現在也沒有什麼心情了。
佘婷婷一笑,沒有說話。
浦瑋把獻花放在一旁:“露露,我明天給你買一個花瓶,我看中好久了,一直沒空買,你一定喜歡。哦,今天就是婷婷的生日。”
生日快樂。
葉露很客氣也很生疏地說。
坐了一會兒,氣氛淡而疏離,浦瑋爲葉露蓋了蓋被子:“你也累了,早點兒休息,我送婷婷回家,明天看你。”
哦,沒有時間就不用了,我沒事兒。
葉露笑了笑,目送兩個人並肩而去。
他知道自己喜歡什麼,看中了卻一直沒有買;他知道自己胃痛怕寒,卻沒有問自己住在這裡習不習慣;他知道自己病了,卻帶着別人來看自己。
鮮花,放在一旁,這是她生平收到的第一束花,卻不是浦瑋送的。
是自己太虛榮敏感,還是和浦瑋的緣分盡了?
嘆了口氣,這一次,終於是她知道了答案,卻不知道爲何演變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