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門推開,劉壯實艱難下車,緊接着,後鬥裡蘇有田也跟着戰士們翻了下來。
因爲來前做了大量準備工作,電話裡頭又溝通得比較充分,雖然頭回見卻莫名有種熟悉的感覺,熱情的迎接。
“哪位是劉壯實同志劉班長?”
“我是!你是黃民同志?”劉壯實表情非常嚴肅,實在笑不出來,肚裡感覺有東西要往外衝。
“我是!”
黃民一把撈着劉壯實的手,激動地搖:“感謝部隊同志來幫助我們村搞建設!”
“都是爲人民服務,應該的!”
劉壯實這班人都是粵省人,交流無障礙。
黃民要上煙,劉壯實按住他表情猙獰:“電話裡不是說了,不能抽。”
“哦哦...”黃民有些吃驚,他以爲這是說着玩的,沒想這些同志真的不抽,看這模樣很生氣。
“廁所在哪?”劉壯實捂着肚子低聲問,“憋了一路。”
黃民恍然:“來,這邊。”
黃民趕緊帶着他來到禮堂與主樓之間,紅磚砌的廁所,算是半露天的,但比劉壯實見識過最差的旱廁要好得多,至少能把屁股擋住,還分男女。
氣味很實在!
劉壯實打量了下,根據工作安排,村裡頭衛生改造這公共廁所是重要內容。
“你們平時是用紙還是用竹子擦屁股?”
“老劉,這個......”黃民從口袋裡抽出一張報紙塞給他,“是今天的報紙,你儘管用。”
劉壯實很有點感動,接過:“其實我也帶了,我就是了解一下。”
…...
那邊蘇有國在另外幾個村幹部的陪同下走進供銷社,這裡和別的地方差不多。
玻璃櫃臺有點年頭,裂開的地方拿膠布粘過,原本白色的膠布已經發黑了。
下面一層層的商品,各式各樣的火柴盒,紅色蘋果瓷的肥皂盒,長城打火機,整盒的打火石,針線,毛線,褲鉤,皮筋,摺疊小剪刀一盒一盒,尼龍襪,暖水瓶......風扇...熱得快。
架子上還擺着一臺電視。
看完供銷社,再去看衛生所。
這頭劉壯實解決完肚子問題出來,黃民正在廁所外跟兩個村民抽着煙。
“老黃,我們帶的機器,現在裝一下。”
“好好,”黃民趕緊引路,帶人徑直進了大禮堂。
那邊蘇有國也已經看過回來。
劉壯實打量了一圈,這禮堂不大不小,前面還掛着大白布,估計也放電影:“那就這吧,有國,你覺得怎麼樣?”
“可以,就放在這裡吧。沙盤堆在村部會議室。”
劉壯實拍拍手:“同志們,把東西拿進來。”
黃民趕緊招呼着村裡人幫着卸貨。
沒過一會,東西都擺了進來,幾個戰士按着編號,打開。
“機器要裝起來,有沒有想學的同志?”劉壯實衝着外頭羣衆喊。
馬上好多人舉手。
劉壯實對着手下說:“你們自己去挑人吧,一個人帶一個小組,把機器裝好。”
黃民在邊上笑得很開心。
“對了,老黃,你說那還沒割的兩畝地在哪?”
“哦,那個有點遠,在山裡。”
“山裡?”
“對,...”黃民看了看人羣,突然叫了聲,“丫丫呢?”
看熱鬧的人羣動了一下,有人推出一個小姑娘。
又黑又瘦,七八歲的模樣,眼睛倒是挺大,茫然看着這邊,背上還揹着個更小的娃娃。
“過來!”黃民叫着招了下手,小姑娘慢慢挪到面前。
“村裡田七月就收完了,現在的都是二季稻,領導說讓我們找晚熟的,我們也是找了半天才找到,就是她家的。”黃民摸了下女孩的頭。
劉壯實低頭笑:“是你家的田啊!多大了啊?”
伸手摸了下口袋,又停下,原本他是準備了一些糖來發,結果因爲肚子裡有蛔蟲的事,被取消了發糖的資格。
小姑娘怯生生地盯着他,穿着件粗布襯衫,粗布的長褲,兩手緊緊抓着衣角,衣服上好幾個補丁,也有些髒,頭髮簡單紮了個辮子,臉倒是還乾淨。
腳上是一雙帶着黃土的白底塑料鞋,不知道穿了幾年了,好幾處都焊過。
黃民嘆了口氣:“這孩子是個啞巴。”
劉壯實笑容一僵。
蘇有國也走過來了:“怎麼了?”
“那孩子是個啞巴。”
黃民把兩人輕輕拉到一邊:“這孩子命苦啊,前年,她娘難產死了,她老子說是她剋死的,你也知道我們農村......”
“重男輕女,我知道。”蘇有國點頭,偏頭看了眼,女孩背上的孩子,“那孩子......”
“也是個女的,家裡連生兩個女的,她老子天天喝酒罵娘,今年年剛過,就跑進城裡跟人打閒工,把家就丟給個七歲的啞巴孩子,接着我聽人說過海了。”
“偷渡了?”
“好像是,反正估計是不回來了。”
黃民示意那邊呆呆站着的女孩,“把孩子丟了不管,這種情況又不能申請五保戶,都是村裡親戚,各家各戶看着輪流帶着吃飯做點雜事。”
“也沒上學?”
“她又聽不見,怎麼上學,她還帶個娃娃,女的又沒人要養的。”黃民輕輕搖頭。
“那田是?”
“現在村裡都是各家承包的田,她家有兩畝是在山裡,五月份山裡崩了一次,給弄壞了,也沒人幫着再種,這孩子就自己一個人把苗撿回來偷偷種了。所以晚熟的,就只有她家了。”
蘇有國眼睛一熱,回頭看了一圈人,含着怒氣問:“都是鄉親,別家沒幫點忙?”
“不是不幫,各自家都有事,種完田去城裡做點工,再說她那兩畝地也打不了多少糧食,唉......沒吃的就到別家吃兩口,也餓不着,用不着特地幫着去弄那個田啦!”
黃民說得理所當然,“平時就看着點好了,別掉水裡。”
劉壯實搖頭,總覺得處處不對,扭頭看了看那丫丫,瘦瘦小小一隻,揹着妹妹,揪着衣角,罰站似地。
“唉......”
只一看那模樣就覺得心裡發堵,彎腰笑着招招手。
那女孩慢慢挪過來,個頭小小地,擡頭看着,背上的娃娃睡得很香。
劉壯實幹脆蹲下,很勉強地擠了個笑臉,伸手理了理孩子的頭髮,嘆了口氣。
七歲的孩子,一個人拾掇兩畝地......估計還揹着這兩歲的妹妹,這都過的是什麼日子啊!
伸手把女孩小心抱了起來,看向蘇有國:“說餓不着,這明顯營養不良啊!”
蘇有國點點頭,從口袋裡摸出顆酥糖,遞給她。
女孩盯着看,卻沒接。
蘇有國輕輕剝去糖衣,遞到女孩嘴邊,女孩伸手接過,猶豫了下,偏了下頭,似乎要看後面,接着要放進口袋。
“不不,這個你吃,不要留,”蘇有國從她手裡拿過糖,小心放進她的嘴裡,笑着問,“是要給妹妹的吧?”
女孩張張嘴,沒發出聲音,目光怯怯地,從他臉上移到頭上,有些出神。
劉壯實摘下蘇有國的軍帽,放在女孩面前,輕聲問道:“你喜歡這個?這個是軍帽。”
女孩伸出手,摸了下帽子上的紅色五星,點點頭。
“她是怎麼啞的?”蘇有國問道。
“一兩歲時發過燒,就啞了。”黃民搖搖頭,也不知應該怎麼說。
“那是聽力受損了,聲帶沒壞,還可以學說話。”蘇有國看看女孩的眼睛,笑着,“明天叔叔送你去學講話。”
黃民很吃驚:“可以嗎?”
“可以的,我們下來前手冊上有寫,聽力嚴重受損的,可以帶去重新學習講話。”
“可聽不到怎麼學?”
“聽是聽不到,但至少能開口說。就是得一步步教,有辦法的。”
黃民感嘆點頭:“沒想到我們國家科技已經這麼發達了,前天我聽說地震能測,現在連啞巴都能治......”
蘇有國看了看劉壯實,下來之前的工作手冊寫得非常細緻,哪些情況要了解,哪些情況怎麼處理。
聾啞兒童,有這一項,上級考慮得非常周全。
“要多少錢,我讓村裡湊一下。”
“都是免費治,明天就送出去吧,還有別的看看有什麼病。白內障什麼的應該有。”
劉壯實看看女孩,溫聲開口:“你家的田,叔叔們幫你種!”
女孩睜着大眼睛,不明白他說什麼。
“她聽不懂,我比給她看....丫丫,你的田,交給我們,”
蘇有國指了指她,又指了指外面的一片田,再指了指自己,指了指劉壯實,又指了指不遠的軍車,再指着軍帽。
拍拍胸口,輕輕撫了下女孩的頭髮,重重點點頭。
女孩直直看着他,眼圈已經紅了,只看到淚水在眼裡轉着,使勁哽着點頭。
“別難過啊!不要哭啊!”蘇有國趕緊掏出手絹。
手絹按到臉上那刻,女孩痛哭失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