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 大變前夕
他們在夜徹底沉下之前,終於找定了一家客棧,賀蘭雪要了兩間相鄰的房間,又吩咐小二準備洗澡水。
在此之前,伊人隨意地問起賀蘭雪的名字,他想了想,隨口回答道:“我姓白。”
伊人聞言道,“我有隻小貂,也姓白。”
賀蘭雪笑笑,不語砦。
“那我叫你……”伊人意識到自己的丫鬟身份,很識時務地叫了聲,“白老爺!”
“我叫伊人。”她又說。
賀蘭雪又笑,輕柔地看着她。
只是帽子壓得很低,她看不清他的表情鰥。
房間是隔着走廊相對的,賀蘭雪先進了伊人的房間,在伊人莫名其妙的注視下,極迅疾地查看了房間的擺設和窗外的地形,然後,他轉頭很理所當然地解釋道:“防強盜覬覦老爺我的財產。”
伊人忙忙點頭,諂媚道:“白老爺果然居安思危。”
“你先好好洗個澡吧,老爺我可不喜歡髒兮兮的丫頭。”賀蘭雪努力讓自己自然一些,揮揮手,貌似嫌惡地丟下一句。
——房間沒有異常,他略略放下心來。
伊人又點了點頭。
她也想好好地洗個澡了。
賀蘭雪出了門,很周到地爲她合上房門,然後站在門口小心地聽了一會。
只聽到門裡隱約有了水聲,這才轉身走到樓梯口,招手叫來店小二,從懷裡掏出一張銀票囑咐他去買幾件衣服,又很詳細地說了說衣服的樣式顏色。
叮囑完,他又重新回到房門口,正準備轉身回自己的房時,卻聽到裡面隱隱地傳來抽泣的聲音。
伊人在哭。
賀蘭雪心中一揪,就像被針冷不丁地紮了一下,痛得厲害。
伊人在哭,爲什麼要哭呢?
除非,是失去了什麼。
是小葵嗎?
小葵和鳳九現在怎麼樣了,賀蘭雪並不知道,自然也不能直接開口問。可是見伊人這個樣子,便能猜到他們一定身在險處。或者,根本就已經……
賀蘭雪心亂如麻,又是恐慌又是擔心又是憤慨又是心疼,他在那裡站了良久,垂放在身體兩側的雙手,輕輕地合攏來,握得那麼緊,指甲幾乎要嵌入掌心裡去。
他怎麼能容忍,她受到這樣的傷害?
獨孤息,你到底想幹什麼!
伊人的心情本來已經平復了,只是在脫衣服的時候,小葵留下的衫子掉在了地上,免不了觸景傷懷。
小葵還那麼小,再過幾個月纔剛剛滿三歲,那麼漂亮那麼伶俐,就被壞人欺負,也不知道現在怎麼樣了?是不是,真的如她們所說,在冰冷的河裡……
伊人下意識地拒絕這個說法,她堅信小葵還活着,母女連心,她能感受到小葵在這個世界的某個角落裡生活着,可是,在哪呢?有沒有吃飽,有沒有穿暖?這樣一想,伊人真是說不出的傷心難過,蹲坐在浴盆裡,哭得唏哩嘩啦。
她自然不知道外面有人在聽,也根本沒有掩飾或者抑制的企圖。
直到哭累了,洗澡水也冷了,她才抹着眼睛,抽抽噎噎地爬起來,隨便擦了擦,頭髮溼漉漉地披下來。
然後,她聽到敲門聲。
伊人隨手將牀單裹在身上,悄悄地將門打開一條縫隙:外面並沒有人,只有一套整潔乾淨的衣服。
她將頭探出去,左右張望了一下,確認這套衣服確實是放在自己門前的,這才伸手去拿。
……厄,是白老爺準備的制服嗎?伊人想。
再一細看,那衣服竟然挺好看,而且深的她心,就是那種簡簡單單,卻剪裁得體的長衫,沒有那麼多帶子啊配件啊釦子啊,腰間束着一條布帶,利索方便。
穿好衣服,她將頭髮隨意地挽成一個馬尾,然後過去向自己的新老闆報到去了。
——上崗第一天啊,態度很重要。
……
……
……
……
白老爺的門並沒有上鎖,伊人輕輕地推了一下,便開了。
白老爺在屋裡還是戴着帽子,閒閒地做在桌邊,正打算爲自己倒一杯茶。
“我來我來。”伊人屁顛屁顛地跑過去,趕緊拿起水壺,便要顯擺自己的‘感恩戴德’,哪知這種事情是在做不到,笨手笨腳地衝到桌邊,腳哐當一下撞到了椅子,連着茶壺一道倒了下來。
好在賀蘭雪反應迅疾,已經用手穩穩地拖住了她的手臂,然後又極快地鬆開,低頭輕聲道了一句,“小心點。”
“厄。”伊人窘了窘,趕緊站直,就當什麼事
都沒發生過,繼續裝模作樣地爲他斟茶。
她可不能被他辭退。這份工作,能讓她在京城裡活下來,讓她守在阿雪的身邊。
倒,沒水。
再倒。還是沒水。
最後將茶壺翻了一個底朝天,又搖了搖,終於有一片茶葉從壺嘴裡流了出來。
“咳咳,白老爺,我去添水。”伊人又是一窘。
本來想着,如果壺裡的水還夠一杯,就能倒杯茶道一聲晚安閃人了。看來,想偷懶是不成了。必須老老實實下樓打水……
“恩。”賀蘭雪端着架子哼了聲。
伊人趕緊轉身,又屁顛屁顛地朝外跑去,以表現自己卓越的執行力。
只是她轉身的動作太大,又帶動了裝着茶杯的盤子晃了晃,朝地上摔了下來。
不過,伊人並不知道。
賀蘭雪已經眼疾手快地接住盤子,然後輕輕地放回原處。
這一切都發生在她背後。
出門口的時候,又一腳踢到了門檻。
——也不知古代的人,沒事裝個門檻幹什麼。
賀蘭雪看着心驚肉跳,怕她摔倒,茶壺打破後扎到手,他立刻站起來,想也不想地衝了過去,好在伊人只是磕了一下,又站穩了,重新直起小腰板,只是聽到後面的風聲,她轉過頭,莫名其妙地看着那個不知何時出現在自己身後的老闆。
賀蘭雪與她面面相覷了片刻,然後他極輕鬆極隨意地伸出手,從她的肩膀兩側繞過去,很自然地挽起她尚帶溼意的髮絲。
“你髮髻鬆了。”他說,修長的手指靈巧地動着,將髮髻重新挽好,再也不似剛纔那般鬆鬆垮垮。
——那個伊人,這麼久都學不會梳頭髮。
賀蘭雪將手垂下時,脣角不由得逸出一絲淺笑來,只是他自己都不曾察覺。
伊人卻怔怔地看着他鬍子後面的那輪熟悉的弧度,呆了半晌,然後猛地轉身道:“我去添水。”
賀蘭雪安靜地站在原地,目送着她的背影走遠。
真不能讓人省心啊。
——真不知沒有他的日子,她是怎樣過來的,一定……一定吃了太多意想不到的苦。
想起方纔伊人急於表現、怕被他辭退時的樣子,賀蘭雪又覺得好笑,好笑且心疼。
好在老闆是他,若是其他人,這樣的丫鬟只怕早辭退了不知道多少次了。
如此看來,你這輩子,也只能跟着我了——
伊人,我的妻。
天之將晚時,裴若塵也回到了客棧。
小葵沒有大恙後,他將小葵交付給一個尋常的村戶人家代爲照顧。
離開的時候,小葵一直抱着他的胳膊喚着‘爹爹’‘爹爹’不肯撒手。
小而柔軟的身體帶着孩子氣的無助,貼在他身上時,讓裴若塵忽而產生一種奇怪的責任感。
伊人的孩子。
伊人與賀蘭雪的孩子。
他心中泛起疼愛,低頭摸了摸小葵的頭,微笑道:“放心,爹爹不會丟下你的,很快就會回來。”
小葵抽泣着,淚眼朦朧地瞧着他。
小小的年紀,還不懂得分辨人的美醜,卻覺得此刻微笑的爹爹尤其好看,記憶中那個款語溫柔的爹爹也是好看的。可不知怎麼,又有點不一樣。
面前這個爹爹的笑,似乎比記憶中更美些。是春日和小新玩鬧時,從湖邊拂過的風。
可是,小新又是誰?
小葵的念頭一閃而過,重新消失在不見了的記憶後。
他的聲音讓她安靜下來。
“爹爹答應過的,一定不會丟下小葵。”她重複着說了一句,一雙酷似伊人的眼睛定定地瞧着他。
裴若塵點點頭,伸出小指頭與她勾了勾,“一定。”
……
……
……
……
回到京城後,大婚時的喧囂熱鬧已經消褪乾淨,京城重歸平和的靜謐。他踏過長街,遠遠地看見了夏玉依舊挺直跪立的身影,卻並未靠近,腳步一轉,轉向了另一個方向。
離開一下午,伊人也不知去了何處。
應該還在京城裡,待回客棧房間把小葵留下的證據全部銷燬掉,再去找她。
雖然看着她受苦,對裴若塵而言,也是一種受苦。可如果不親眼看着,他更會心神不寧。
這樣想着,他已從客棧的樓梯走上去,在經過二樓的走廊時,他聽到一個熟悉至極的聲音,在房內乖乖巧巧地叫了聲:“白老爺,喝茶。”
他愣了愣,頓住腳步,細一聽,卻是一個粗聲粗氣的聲音道:“恩恩,茶泡得不錯。值得表揚。”
那決計不是伊人的聲音。
裴若塵苦笑了一下:大概剛纔想着伊人,纔會聽成是伊人的聲音吧。她此刻還不知道在京城的哪個小巷裡沮喪呢,又怎麼會在客棧?
他擡步從門口走了過去。
待他轉過拐角,門吱呀一下開了。
伊人小心翼翼、神情傻乎乎地捧着一壺茶,越過走道,跨進了對面、自己的房間。
流逐風勉力睜開眼,發現自己已經身在流園,躺在自己的牀上。
牀前紗帳微蕩,旁邊也沒有其它人。似乎沒有人料想他會這麼快醒來,房間裡安靜寧謐。
他斂了斂神,活動了一下近乎僵硬的四肢——見鬼,也不知躺了多久。全身麻木。
他索性盤腿坐在塌上,閉目調息了一番,待重新睜開眼時,房間裡已經多了一個人。
流逐風挑挑眉,警覺地問道:“誰?”
紗帳被輕輕地撩開,一個修長清秀的身影側身走了進來。
流逐風將身體往後一仰,手隨意地撐在左右,淡淡問:“小色色,你怎麼來了?”
來人正是柳色。
四年前他來流園尋母,在陣前跪了三天三夜,終於讓獨孤息心軟,在他暈倒的時候將他帶進園裡,卻在他醒後悄悄地離開了。
她執意不肯見他。
在流逐風心中,則早把這個比自己小不了多少歲的倔強少年當成了繼子,一口一個“小色色。”
“我每天都來,自從你被送回流園後,我就知道你會很快醒過來的。而不是像他們所說的那樣躺足一月。”柳色坐到流逐風的牀側,輕聲道:“已經四天了,加上路上的時間,你已經昏迷了七日。”
七天?
難怪全身僵硬。
也不知師父到底使的什麼手法……
“如果今天你再不醒來,我只能獨自行動了。還好你醒了。”柳色舒了口氣,又說。
“咦,小色色要做什麼?”流逐風坐直身體好奇地問。
柳色卻一臉鐵青,“不要叫我小色色。”
流逐風笑笑,不辯也不爭,“你有什麼行動?”
……
……
……
……
四年前柳色剛入園的時候,流逐風只覺得那小子倔強而陰沉,並無多大好感。可是在單純如流園的地方呆了四年,他眼中的陰沉漸漸散去,但是倔強卻越來越嚴重了。
“和你一樣。”柳色又站起身,將旁邊的衣服扔給流逐風道:“趕緊穿衣服,我們沒有多少時間了。”
“師父要動手了?”流逐風下意識地接了一句。
“恩。”柳色點點頭,眼中的神色複雜至極,“我也是偷聽到的,十天後,母親就會動手。”
“可是,師父到底想幹什麼呢?要怎麼樣才能證明她想要的結果呢?用劍指賀蘭雪,問他要江山還是要伊人?”流逐風自認聰明絕頂,此刻也不免迷糊起來。
所有的事情一件一件全部放在那裡,卻怎麼也找不到連接它的線,更不知道線會指向何處。
“具體的事情我不知道,我一直在流園,只是不小心聽到了他們的隻言片語,說事情將全部結束,又說到什麼墓地,還說……還說,經此一事,無論結果如何,夫人大概都要永遠離開這裡了。”柳色的神色黯了黯,繼續道:“你剛纔說賀蘭雪與伊人,與他們又有什麼干係?”
流逐風一頭黑線。
搞半天,小色色什麼都不知道,只是聽說自己的母親要走了,所以着急着前去阻止而已。
“我簡單地解釋吧,師父不是常人,她從一個很奇怪的地方來的,只因爲一股執念纔到這裡停留了二十年,如今,她的執念即將有了分曉,她又要重新回到那個奇怪的地方去。”流逐風三言兩語說明道:“總而言之,我們不能讓她回去。必須把她好好生生地留下來,不讓她自個兒跟自個兒過不去。以後我們一家三口在流園好好過日子。”
這一次,輪到柳色一頭黑線了,“誰跟你一家三口?”
“小色色~”流逐風涎着臉湊上去,不知死活地繼續說:“你放心,爹爹會好好疼你的……”
後面的話,被柳色一腳踢進了肚子裡。
“你再敢打我母親的主意,我就宰了你!”他惡狠狠地丟下一句話,然後掀開簾子走了出去,“穿衣服,我在外面等你。”
流逐風捂着肚子呲牙咧嘴了一番,口中抱怨着現在的後輩沒禮貌,心思卻已經轉
向了別處。
師父到底想幹什麼呢?
那個不知真假的賀蘭無雙,又想幹什麼呢?
賀蘭雪與伊人他們,到底還會發生什麼難以想象的事情。
——真讓人擔心。
京城的夜,最是變幻。
一夕之間,便可變得面目全非。
多少權力交替、風流韻事,快意恩仇都在破曉前,一一上演。
夏玉擡起頭,看着頭頂的一片璀璨的星空,神色還如當初那般淡然,只是,落寞已經慢慢地侵襲上來,蒙滿眼眸。
——她不會來了吧。
至始至終,冷豔就不曾愛過他,在經過這種種種種後,他又怎能奢望,她仍然會原諒他,再給他一次機會呢?
他低下頭,心中最後一絲希望也慢慢地冷了下來,可是身體依舊沒有動。仍然執拗地跪着,跪得筆直。
夜露更濃。
月亮似乎突然被雲遮掩了,一團陰影突然壓了下來。
他復又擡頭。
冷豔靜靜地站在他面前,依舊美豔難述,可是沒有了白日的冷淡。
“我明天回冰國。”她說,“但是賀蘭雪不回。”
夏玉沒有接話,只是呆呆地看着她,如凝望着自己一生中最後的夢境。
“你願意代替他,跟我回冰國嗎?”冷豔又說。
語氣很淡,表情很淡,那麼漫不經心,也似乎不期待答案。
“好的。”夏玉在經過最初失而復得的狂喜後,也淡定下來,他點點頭,同樣淡淡地應了聲。
“走吧。”冷豔說着轉身,夏玉也站了起來,因爲跪得太久,膝蓋有點酸,他晃了晃,落到了冷豔的身後。
然後,他緊跑了幾步,追上她,追到她的身側,堅定地伸出手,去握她的手。
冷豔沒有抽開。
只是,手掌那麼冷,冷得夏玉揪心。
他稍微用了用力,將她緊緊地裹在自己手心裡,然後一起安靜地、朝皇宮的方向走去。
……
……
……
……
冷豔回國了。
冷豔與賀蘭雪離開了天朝,去了冰國。
“阿奴,你認爲賀蘭雪真的與冷豔去了冰國嗎?”息園裡,獨孤息站在齊膝的草叢裡,輕聲問身後的女子。
阿奴是最近投靠她的。
在炎寒與賀蘭悠大婚的時候,傷心至極的阿奴試圖輕生,又剛巧被獨孤息救了。
當然,這世上並沒有多少剛好。
獨孤息在岸邊,冷眼看着她真的奄奄一息,處於生死邊緣,這才伸出援手。
有誰會真的用自己的生命去做賭注呢?
——只是她忘了,對於阿奴來說,生命本不是屬於自己的。
只要主上讓她做的事情,便是用生命做賭注,又如何呢?
“世間男子多薄倖,”阿奴恨恨道:“賀蘭雪與炎寒都是權力之中的人,他們爲了獲取權勢,本就可以不擇手段,現在賀蘭雪單單通過一樁聯姻就能平白無故地得到一個國家。這樣的好事,又哪裡會不肯?更何況,現在賀蘭雪確實不在天朝,據說他已經好久沒有露面了,除了大婚時出現外,其他時候,都是由易劍他們將奏摺收上去,再由皇太后伊琳頒發指令。他應該去了冰國。”
“這隻能證明他不在朝中。”獨孤息淡淡道:“也或者,他已經被他的伯父藏了起來。”
“息夫人……無雙帝,真的還在人世嗎?”阿奴怯怯地問。
“他到底是不是真的賀蘭無雙,我很快就會知道。”獨孤息淡淡道,聲音無悲無喜,“我只願,他真的還活着。”
阿奴的神色卻是一變。
難道獨孤息要去見賀蘭無雙嗎?
可是,那個賀蘭無雙,正是主上,如果她突然造訪,他能不能瞞過她?萬一被揭穿了,獨孤息會不會在懊惱之餘,對主上不利呢?
阿奴心亂如麻,正想着怎麼暗暗通知炎寒,又聽到息夫人吩咐道:“你幫我去見一個人。”
“請夫人吩咐。”阿奴趕緊斂了斂心神,問。
“去告訴裴若塵,伊人不同於我,她穿越而來的只是一團能量體,而那具肉身,漸漸地承載不住她的精神了。這也是伊人這些年病怏怏的原因。他如果按捺不住幫了她,那只是害她。而能解決這個問題的,只有我。萬事,望他三思而後行。”
“是。”阿奴聽着心驚,雖然不太明白,卻也知道,裴若塵在聽到這番話後,絕對不敢出手幫忙。
“好
了,現在讓我看看,那個賀蘭無雙,到底是真是假。”獨孤息交代完後,轉身款步朝門外走去。
阿奴在原地呆滯了一會,然後快速地跑到後園,向天空吹了聲呼哨。
哨聲響後,一隻白色的鴿子翩翩飛來。
她咬破手指,在絹布上迅疾地寫了幾字,綁在鴿子腿上,又將它拋向天空。
白鴿很快消失在昏黃的天際。
……
……
……
……
只是,在她視線不及的地方,隨着一聲尖利的箭響。鴿子重新跌落下來。倒在地上,撲騰了幾下。
一隻如白玉雕刻般的手將它輕輕地捧起來,放在手心。靈巧的手指撥弄着上面的信件。
“把它醫好。”她隨手將鴿子遞給身後的隨從,白色的絹布也穿過指縫,落到了地上。
上面是匆忙寫就的、鮮紅的六字草書。
“主上,當心息夫人。”
易劍隨着伊琳到了她的寢宮,卻沒有見到那些相逼的大臣們,他怔了怔,正待告辭,伊琳開口挽留道:“易大人既已到了門口,何不進去喝杯茶?本宮剛還也有事情請教易大人。”
“太后有何事吩咐?”易劍並未應允,只是恭謹地問道。
“關於……小王子。”伊琳微微一笑,淺言輒止道:“現在陛下不在宮裡,小王子的功課卻不能落下。本宮想找易大人商量一下,在朝中選一個德高望重的大臣,進宮教導小王子。”
“這也是件大事。”易劍沉吟了一下,終於隨伊琳走了進去。
天安已經四歲了,再過幾月,小新也要滿三歲了。確實需要一個德高望重的人來督促他們學習。
帝王之家的子女,哪個不是早早地被繁重地學業所束縛?當年陛下就是從兩歲開始便沒睡一個囫圇覺,清晨要背書,上午練劍,下午又要修習琴棋書畫、醫算數理,晚上又得溫習功課,到三更才休。連同齡的易劍都看着咋舌。
所有人都看到他表面的風光,又哪裡知道背後的努力。
倒是陛下當王爺那一會,着實放鬆了一陣,只是越是流連歡-場,越是看不到他真心的笑,在易劍眼中,反而比從前更累。
——直到,直到伊人出現。
也不知陛下找到娘娘沒有?希望他們都能安然地度過這次劫難。
……
……
……
……
這樣想着,易劍越發覺得自己有義務在陛下不在的這段時間裡,好好照顧小王子賀蘭新了。
待進了大殿,易劍本想停步,哪知伊琳頓都未頓,徑直朝寢室走去。
易劍無法,也不能出言攔住太后,只得一言不發地跟了進去。
伊琳進屋後,隨意地往桌邊一坐,然後指了指旁邊的位置,信口道:“陛下一直把你當自己人,從未以主僕之分,易大人不必拘束,隨意坐吧。”
“臣還是站着好。”易劍用餘光打量了左右一下,旁邊還立着四位隨侍的宮女。
他心中稍安,不卑不亢地站在伊琳的旁邊,旋即進言道:“陛下原本選定爲鳳九先生,但是鳳先生行蹤不明,而朝中能與鳳先生匹敵的,莫過於現任戶部尚書……”
“易大人一路辛苦了,不若先喝杯茶,再說也不遲。”伊琳漫不經心地打斷他的話,揚手讓隨侍的一位宮女過來倒茶。
宮女倒了兩杯,伊琳拿起一杯,指甲在杯沿上幾不可見地磕了下,“送給易大人。”
然後,她拿起自己面前的一杯,淺淺地飲了。
伊琳雖然在宮中的地位頗高,卻並沒有實權,這幾個宮女也不可能是伊琳的心腹。易劍雖然一直存着提防之心,此刻也看不出什麼異常,而且確實不好退卻。不如配合點早點把事情辦了早點離開。這樣想着,他伸手拿過來,一口喝了下去。
入口便發現不對,可是已經來不及,他一手捂住胸口,正想把茶水咳出來,面前的景象已經模糊。
只覺全身氣血翻騰,完全不受自己控制。
再後面的事情,便全然沒有了記憶。
等他有意識的時候,卻是被冷水澆醒的。
睜眼一看,已經置身大牢了。
雙手被綁縛着,吊在冰冷的鐵環下。
面前的獄卒兇
神惡煞地瞪着他,陰聲怪氣道:“易大人即便再得寵,也不能打太后的主意吧……雖然太后是個美人,平日裡也不是什麼安分的人。只是這大庭廣衆,易大人實在太不謹慎了。大人也莫要怪我們。實在是要給天下人一個交代。”
易劍只是看着他,沒有大喊冤枉,也沒有吐出一個字。
事已至此,他即便是白癡,也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自己被算計了。
而且,是在衆目睽睽下被算計的,大概當着許多人的面對伊琳做出了無理的事情。
即便賀蘭雪回來,也無法包庇。
可惡,陛下讓我防着點伊琳,結果還是有負所託。
只是……她到底要幹什麼?
……
……
……
……
獨孤息來的時候,炎寒沒有絲毫察覺。
那做建立在天朝皇宮的宮中之宮,並不是所有人都能進來的,可是對於獨孤息來說,卻是小菜一碟。
這本是她創建的陣法。
而這個陣法,除了流逐風之外,她只傳授給了一人。
這人,便是賀蘭無雙。
最初聽到賀蘭無雙尚在人世的消息,獨孤息也是將信將疑的。奇怪的是,在他死後,對他只有恨。可一旦知道他仍然活着,反而平靜了,就好像得到一個不相干的人的消息。
沒有真實感。
他的重現對她而言,顯得太不真實,以至於可以去忽略對此事的感受。即便那種悲喜如絲如綿,在每次呼吸每晚夢囈裡,深入骨髓。
還有這個陣法,天上地下,唯有他倆知道的陣法+
難道,他真的還活着?
難道阿奴效忠的主上,真的是賀蘭無雙?
獨孤息踩着熟悉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到了陣法的正中心。
這裡果然有一條地道。
她獨自從地道走了進去,甬道暗長,她沒有點燈,只是隨着記憶,走向縱深的黑暗。
裡面突然傳出聲響,她頓住了腳步,然後,再次舉步,朝聲音的來處走去。
她終於看見了光亮。
遠遠的,一個人正坐在燈下,背對着她,高大挺直的背影,似熟悉又似陌生。
獨孤息突然又不想靠近了。
如果那個人是賀蘭無雙……
如何那個人不是賀蘭無雙……
她忽而發現,無論結局如何,對她而言,都是不可承受的事。
前塵往事,原以爲經過這麼多年的沉澱,只成爲了一縷執念。可是,它依舊是存在的,在封存了那麼久後,被這個真假難辨的賀蘭無雙從淤泥裡攪出來,依舊鮮活而複雜。
“無雙。”她終於開口,聲音輕飄飄的,好像隨時都要被這黑暗吞噬,“是不是你?”
“無雙,是不是你?”她輕聲問。
眼前的人影怔了怔,並未轉身。
“你真的還活着?”她緩緩地走近他,卻不妨那個背影也站了起來,負手而立,極是淡定。
獨孤息卻已經察覺不同。
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她頓住了腳步,“不對,你不是無雙!你是誰!”
那個人,已經深入骨髓,又豈是任何其它人,都能僞裝的?
炎寒皺了皺眉,他並沒有親眼見過賀蘭無雙,自然不會在息夫人面前班門弄斧。
唯有一言不發。
“你是誰!爲什麼也會這種陣法!”獨孤息聲色俱厲,再次叱問道。
炎寒知瞞不過,唯有轉身,面向着她。
獨孤息愣了愣,“子昊?”
她本已將真氣聚於掌心,見狀,又生生地收了回去。
“子昊是家父,而這個陣法,是當年無雙帝親自教授給家父的。”炎寒耐着性子答道:“無雙帝在臨死前叮囑,這個陣是擋不住夫人,卻希望夫人念在舊情,不要與他的後輩爲難。”
“臨死前?”獨孤息怔了怔,隨即複雜地一笑,“他終究是死了。”
分明是慶幸的語氣,只是笑容裡,蕭瑟莫名。
“僞裝成無雙帝,還望夫人原諒。”炎寒拱手微微行了一禮,不卑不亢。
獨孤息並沒有將他一掌斃命,只是凝視着他雕刻般的眉眼,嘆聲道:“子昊的兒子,竟也有這般大了……世事無常,人世變遷,卻是這般無情。”
炎寒沒有接話。
“你爲什麼幫他們?”獨孤息又問。
“正如父王當年幫夫人一樣。”炎寒努力保持鎮靜,屏聲靜氣地回答。
“你中意伊人?那你可知,伊人心裡只有賀蘭雪。”獨孤息提醒道:“若不是念在子昊當年的情分上,你此刻已經成爲了我掌下亡魂。”
“當年夫人心中亦只有無雙帝,父王也一樣盡心盡力對夫人。也
許炎家的人,註定只能這樣。”炎寒如此回答。
獨孤息的眸光卻斂了起來,神色乍變,“不要太過聰明,縱然你父親與我有舊交。我卻最痛恨騙我的人!”
話音剛落,幾乎是電閃雷擊之間,她手中驟然聚集的真氣,已經毫不留情地擊了出去。
炎寒反應神速,早在息夫人翻臉之時,他便知道不好,掌力未到,他已經側身閃過了通道的另一頭。
只是掌風所至,傷及肺腑,還是吐了一口血。
“我不殺你,你回炎國吧,不要再插手這裡的事情。”獨孤息並沒有加一掌,她已經收起攻勢,望着正撫胸彎腰的炎寒,冷冷地說。
“我必須管,除非你現在殺了我。不然,我會動用炎國所有的力量,將夫人的探子全部清除。我會揮兵流園,剿滅夫人所有的勢力和基地。”炎寒氣血翻涌,說話幾乎斷斷續續,卻堅定異常,不見遲疑。
“死不悔改,和你父親一樣!”獨孤息再次舉掌,卻久久沒有拍下,末了,只是甩下水袖,憤而轉身,背對着他問:“如果拿你的命和賀蘭雪的命給伊人選,你猜她會選誰?”
“我不會讓她做這個選擇。”炎寒幾乎想也未想,很自然地回答,“我幫她,只是我的事情。”
“我偏要讓她選。我要讓你知道,你現在所做的事情,有多麼不值得!”獨孤息身形微閃,突然抓住炎寒的手,將他從地道里帶了出來。
在離開陣眼的時候,她轉身一劍劈出。
宮中陣分崩離析。
空氣中散着孜孜的火光。暗沉沉的光重新被太陽普照。
賀蘭無雙,你以爲這樣做會喚起我的舊情與憐惜?卻忘記了,當年研究這個陣法,是爲你轉戰千里,爲你殺敵疆場,最後的結局呢?
這個舊陣,只提醒我,我曾經是多麼蠢的白癡!
……
……
……
……
被獨孤息封住氣脈,半空中的炎寒絲毫使不出力來。
可是心裡卻很平靜。
賀蘭雪,這個時候,你應該已經帶着伊人擺脫那些人的盯梢,出了京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