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王的密信裡,對這個墓地有一個評語,那就是:深不可測。
他沒有測量到它的深度,也沒能拿到裡面衆人覬覦已久的至尊圖,不過因此而遇到了伊人,足矣。
炎寒回過頭,衝身邊的伊人笑笑,然後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身後的墓地,依然是一個永恆的誘-惑,只是,經此一事,它大概又有幾年的平靜了。
在捕魚兒海深處,靜靜等候着她最終等候的人囡。
……
…鯴…
……
……
他們走了沒多久,便看到了炎寒之前的兩個侍衛,原來在進去前,炎寒便已經吩咐兩人守在外面的隱蔽處,以便隨時離開。
“跟我回去,如果有了賀蘭雪的消息之後,你仍然執意要去找他。我放你走。”面對伊人,炎寒如是說。
伊人歪着頭看着他,然後微微一笑,點頭。“嗯。”
她相信他。
一路上,炎寒爲她安排了最好的馬車,備下了最可口的佳餚,對伊人也始終彬彬有禮。
他們有時候會聊天,伊人於是一五一十地說了許多話。關於伊家,關於十一,關於賀蘭雪,關於裴若塵。
她覺得,自己前半生的故事很少,幾乎都沒有情節。
可是炎寒卻聽得很認真。
……
……
……
三天後,伊人見到了炎國。
炎國是一個什麼樣的國度呢?
這個問題,伊人的回答很簡單:是一個風大得嚇人、空氣永遠乾爽的地方。
相比着天朝的和風細雨、溫文爾雅,炎國是蒼涼的,廣闊的,一望無際的,心曠神怡的。
炎寒的宮殿,坐落在炎國版圖的正中間,也是炎國的國都——格木。
越過黑紅色的宮牆,便能看到層層疊疊的屋檐,最中間的屋檐上,有一滴昨夜遺留的露水,凝固,凝固,膨脹,終於……終於落下。
一雙繡花鞋踩到了濺落的水滴,是那個穿着翠色衣衫的宮女捧着一壺清水,躡手躡腳地走進屋裡來,到了外廳,也有一個宮女矗立在帷幕邊。
端着清水的宮女於是走到站立的宮女邊,問:“伊姑娘起牀沒有?”
立着的宮女笑道:“還沒有呢。”
那宮女於是捧嘴笑道:“怎麼辦,王上還等着伊姑娘用餐呢。”
“哎,哪天不是到下午時候才能吃上早餐。”立着的宮女見怪不怪,說:“王上吩咐我們不要吵着姑娘,你在外面侯着吧。”
兩人於是壓低聲音,都躡足伺於簾外。
簾子裡的人翻了個身,嘴巴抿了抿,繼續睡得不亦樂乎。
全無睡態的面容,因爲一個美夢,露出傻呵呵的笑容。
最近的生活,對伊人來說,真如神仙般美妙。
每天睡到自然醒,醒來後,自有人服侍洗臉穿衣,伊人只需迷迷糊糊地站着,任由他們擺弄。
等她們終於擺弄好了,伊人象徵性地,睡眼朦朧地瞟了瞟鏡子裡的自己:小小的藍色小襖,金色腰帶,藍色百褶裙,上面鎏金鑲邊,頭髮在頭頂束成一個髮髻,然後,留了兩縷垂在肩膀兩側,乍一看,像從青山翠水中出來的精靈。
伊人卻只是淡淡地瞟一眼,只覺裡面的影像陌生又熟悉。
反正與己無關。
然後,就有宮女走過來,扶着她,將她攙扶到一間深紅色的大廳裡,大廳中央有一張大得嚇人的桌子。桌子上,全是讓伊人垂涎欲滴的美味。
而桌子的另一頭,一身黑色鑲金邊錦袍的炎寒放下手中的奏摺,含笑道:“醒了?”
伊人點點頭,坐在他旁邊。
陣陣香氣早已讓她食指大動。
而身邊伺候的宮女早已將準備好的碗筷遞過去,並將她看得最多的食物夾了一筷子放在她碗裡——那察言觀色的本領,讓伊人大爲欣賞。
通常,只要她想到哪碗菜,基本不用說出口,就能馬上吃到。
而那食物,往往同外觀一樣,美味得不知用什麼詞來形容。
伊人有點飄飄然,這簡直是她理想的生活,甚至超出理想了。
所以,她沒注意到:這一桌菜,不知熱了多少遍,不知在桌上擺了多久。
也沒有注意到,炎寒通常比她晚動筷子,他只是支着頤,靜靜地,靜靜地,看着她。
等伊人終於吃飽,她放下筷子,然後笑眯眯地看着炎寒,挺誠懇地說:“太好吃了。”
“喜歡?”炎寒同樣笑眯眯的看着她,
簡直比自己吃了還開心:“你喜歡吃雞,我特意派人去成川深山裡找來的山雞,成川的山雞因爲常年飲用成川冰水,比平常的雞更嫩一些。”
“果然嫩些。”伊人點點頭,也就不再說什麼。
她的注意力也很快轉開,“這筍子也好吃。”
一副沒心沒肝的樣子。
炎寒笑笑,不再多說。
伊人於是低下頭,咬着湯勺,似乎要喝湯的樣子。
只是,她的目光卻偷偷地往上瞟了瞟:回來後的炎寒似乎變了很多,他們相交在江湖之時,炎寒雖然有霸氣,卻無這般的王氣。
凝重,專注,他看奏章的時候,臉上的表情,有種伊人陌生的嚴肅。
那件合身的黑色禮服,金線鑲邊,在禮服裡的炎寒,如山巔聳入雲霄的峭壁,睥睨天地,尊貴無比。
而那黑綢,非但沒有讓炎寒銅色的臉顯得黯淡,反而給它增加了一種特別的光耀,讓人不可仰視。
伊人很快收回目光,呼嚕呼嚕,毫無儀態地喝着不知用什麼東西燉的湯。
很好喝的味道,大概又是花了一番心思吧。
只是伊人不想問,也不敢問。
等她終於喝完最後一口湯,她一面咽湯一面問:“厄……找到阿雪了嗎?”
炎寒擱放在桌上的手指略略僵了僵,然後,他淡淡道:“還沒有。”
伊人又‘厄’了一下,然後輕輕地放下碗,站起身,笑眯眯道:“我吃飽了。”
吃飽了,就要去花園曬太陽了,曬太陽啊睡午覺,生活就這樣一日復一日的重複着,稀裡糊塗,懶懶散散。
“好。”炎寒也笑笑。
只是,在伊人轉身的時候,炎寒突然欠了欠身。
那張俊朗無比的臉突然放大在伊人面前。
伊人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退,心跳也頓了頓。
炎寒卻只是伸出手指,指腹撫到她的脣角,拭去她脣角殘留的湯汁。
“髒了。”他淺笑,移開。
伊人頓時放下心來,心跳也恢復正常了。
“那我走了……”她重新堆出一抹笑來,正打算轉身開溜,可是身體剛一動,手臂突然被一人擒住。
炎寒手中用力,伊人踉蹌了一下,重新跌到了他的旁邊。
她往後仰倒,炎寒的手臂挽在她的腰上,她驚魂未定,仰着頭,從下面看着炎寒。
炎寒的眼神,不復方纔的平靜。
眸底暗涌翻滾。
“伊人。”他努力地壓抑聲音,想表現得如一貫那樣雲淡風輕,可是,終究做不到。
炎寒被深深地挫敗了。
“伊人。”他重複着叫她的名字。每一聲,都似糅雜了不同的情感,不同的聲調,無奈至極,壓抑至極,激越至極。
“伊人,已經半個月了,爲什麼你還是不肯正視我的存在?”炎寒終於忍不住,將這個問題問出口。
伊人眨眨眼,挺無辜地回答道:“我正看着你啊。”
“你知道我在說什麼。”炎寒將她扶正,然後扳過她的肩膀,望着她的眼睛道:“總是在察覺到我的好時,故意問起賀蘭雪。你以爲我不明白麼?”
“厄……”伊人閃爍着,將目光移開。
炎寒見狀,心中微痛。
他不是想急功近利,當初將伊人接回來,也沒打算強迫她。
他對她好,也是心甘情願的,並沒有要求回報的意思。
他喜歡看着伊人在太陽底下傻傻的發呆。
他喜歡看着伊人在大大的牀榻上翻來滾去,歡騰得像一隻得到肉骨頭的小小狗。
他喜歡看着伊人吧唧吧唧地咬着美食,一臉享受。
可是,他也察覺到伊人的故意迴避。
她會禮貌地道謝,會刻意地躲開他的好,會在她自己即將被感動的時候,提起賀蘭雪。
炎寒不是傻子。
他可以等,可是,他需要伊人給他一個公平的機會。
……
……
……
……
“外面陽光好燦爛啊。”伊人偏了偏頭,望着門外,冷不丁地冒了一句。
炎寒怔怔,隨即苦笑一下,鬆開捏着伊人肩膀的手。
“我命人在花園裡裝了一個鞦韆。”他很快收拾了自己的情緒,重新變得溫和輕柔。
“啊,謝謝。”伊人忙不迭地點了點頭,衝他笑笑,然後轉身,顛顛地走了。
炎寒只來得及捕捉到那燦若煙霞的笑容,驚鴻一瞥,伊人已無蹤。
他又是苦笑,也只能苦笑。
她似乎什麼都不知道。
可又似乎什麼都知道。
即便朝夕相見,他依然沒辦法去把握她。
而且,越來越沒把
握。
她一直表現得那麼滿足,也因爲太容易滿足,他不知道自己還能給她什麼。
炎寒重新坐下,望着那一桌的狼藉,手往前一探,捏住方纔伊人使用的筷子,捏在手心裡,摩挲着。
“有賀蘭雪的消息嗎?”他沉聲問,沒有回頭。
“還沒有,賀蘭雪就好像憑空消失一樣,即使是天朝的暗探,也查不到他的蹤跡。”身後有人低聲回答。
“他會在哪裡呢?”炎寒的中指伸直,觸到了筷子的端頭。
上面略有點溼潤。便如,碰到伊人的脣瓣。
他神色一黯,沒有再問什麼。
身後的人卻往前走了一步,跪倒在地上,擡頭,語重心長道:“王上,那位伊姑娘不清不白地住在宮裡,已經很多人有微詞了,王上若打算收她爲嬪,藏於宮中,本不是大事,又何必一拖再拖?”
“我想讓她心甘情願。”炎寒淡淡回答,依然沒有回頭。
“王上……”身後的人頓了頓,似下了很大的決心,突然變了語調,異常慎重:“王上,您不是一直問老夫,當年先帝與息夫人的故事,到底是怎樣嗎?”
炎寒的動作立刻停住,他轉過身,凝視着來人,“先生,你說什麼?”
那個回話的人,正是當初與炎寒一同微服私訪的老者。
也是炎寒的帝師,炎子昊的得意謀臣。
“是,老夫願意說了,雖然說出來會有損先王的名譽,可是……可是老夫實在,實在不願意王上重蹈覆轍!”老者望着炎寒,異常堅決地說到:“王上,看見如今的伊姑娘,老夫便如看到了當年的息夫人!日日夜夜,老夫都爲王上擔驚受怕,痛徹心扉啊!”
炎寒的眸光動了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