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面對新人, 想起前世她臨死前絕望的眼神,心上就一陣劇烈的痛楚,伸手撫摸上她耳垂, 目光也隨之落上去。
然後, 他就怔住了!
只見她圓潤耳垂上光潔白皙, 記憶中畫面與眼前景象逐漸重疊。
那女子在水中奄奄一息, 眼看就要沉入湖底, 他一把將她摟入懷中,與她脣貼脣爲她度氣,那一瞬, 他看到她左耳垂下那個漂亮的黑痣。
黑痣很小,卻很增風韻。
他出半天神, 女子臉容與記憶中的逐漸重疊, 目光又落在眼前女子左耳上, 黑痣怎麼沒了!他急忙又拉起她左手擼起衣袖,只見雪白手腕上一枚月牙形印記, 緊張的心情又瞬間平復下來。
沒錯,是她!
心中一陣猶豫,失而復得的歡愉心情瞬間蕩然無存,他向來是個十分謹慎的人,對任何人所謂的好意都抱持懷疑態度, 便用審視眼光緊盯細察。
過去他們行軍打仗, 經常遇到詐降、誘敵深入、或故作疑兵等疑難情況, 需要很有經驗的將領聚在一起順藤摸瓜、仔細分析戰事情況, 以做進一步的作戰部署, 因爲一個錯誤決策,稍有不甚就要葬送上萬人性命, 損害國家聲譽尊嚴,因此這養成他極負責任、少言寡語、不輕易下定論的持重性子。
他歷經的戰爭場面不少,對手又都是敵軍首領,對弈者皆虎狼之輩,又多智謀絕頂之方外遊士出謀劃策,因此這養成他一經發現不合理處就會仔細推敲不輕易相信的特點。
何況父皇是那樣英明神武,母后穩坐後位長達三十年,他從這對優秀父母身上學到的,也豈只是一星半點,就算不明着請教,暗中觀察也可發現許多不爲人知的秘密,更何況還有幾任太子師摸着長長的白鬍子輪番傾囊相授,教他爲人處事、人情世故,歷史典故,以及如何趨利避害。
因此,作爲帝國的接班人,別人那點小聰明想要騙得過他,恐怕還是很難的事。
一絲光線正巧投在曼姝嫣眼皮上,她緩緩睜開眼,被嚇了一跳。
初次與男子同榻共枕,醒來忽然看到眼前有個男人,這男人的臉還是一張正在沉思的放大的臉孔,不管他有多英俊,都是有點嚇人的。
不過,她很快就平復心情,臉上展開一個極好看的笑顏,柔聲:“郎君,你醒了?”
她夫君一大早就這般仔細瞧她,還是這般近距離,她心裡一陣歡愉,聲音甜得彷彿像混合了糖果的香氣。
“郎君,都怪我太貪睡,我該比你先醒的,沒有伺候好你,你不會怪我吧?”
煌焱回過神,看着她的目光已變得肅冷,怎麼她聲音也變了?
他記憶力一向很好,雖在宮人眼中,他是那樣胸襟開闊、不將小事縈懷,但他們不知,他有過目不忘、聞而不忘的本事,所以很多事,他都只是睜隻眼閉隻眼,那些下人在他眼皮底下耍的小聰明,一個也沒能瞞得過他,只不過沒有觸犯大的規矩,他則不予理睬。
“郎君,你在想什麼呢?”彷彿從他沉沉目光中看出什麼,她小聲問。
她的丈夫是一個什麼事都往心裡藏的人,也僅僅是這第一次的交鋒,她就看出他一部分性格,但她不以爲意,畢竟他們這才第二次見面而已,以後日子還多得是,她一定會用自己的溫情來打動她的男人。
煌焱鬆開她身,坐起,悶聲不響,冷冷:“早膳你獨自用吧,我先去練晨功。”說着就要起身。
曼姝嫣忙從身後親膩地抱住他,臉頰輕輕貼上他寬厚溫暖的背,柔聲:“郎君不食早膳,那妾身也不吃;郎君要去練功,妾身陪你!”
煌焱聲音沒一點溫度,“不必了。”然後毫不留情掰開她手,屈膝套好冰冷的長靴,自屏風上取下錦袍披上身,匆匆拉攏衣襟就出去了。
看着他決絕離去的背影,曼姝嫣頹然坐倒,心上登時冰涼一片,此時大紅喜幔映襯着她失望落寞的神情,格外打眼。
忽然想到什麼,她忙翻起左腕衣袖,只見胎記還完好在上頭。
做這枚胎記她可是忍受了極大痛苦,以致當時在心中還暗罵着姐姐,出的是什麼鬼主意,盡折磨她的皮肉,若是胎記做不成功,她一定不會原諒她。
現在想想,那都簡直是受罪,但她忍了,爲太子妃位,她豁出去了。
可,她付出這麼多,好容易得到這個男人,怎麼他對自己的態度卻還是這樣冷冰冰,怎麼也想不通。
煌焱走到門口,見翠濃正呆守廊下,不知在想什麼,冷聲:“你把成君諾叫來,就說我在書房等他。”交代完,徑直擡腳走出屋子。
翠濃驚醒過來,連忙屈膝:“是,奴婢這就去。”擡臉看,對方早已走出去好遠。
煌焱在十王宅內太子府的書房是一座抱夏廳,院裡環植花木,空氣清爽宜人,只是廳裡氣氛卻不大對。
成君諾低着腦袋,斜眼偷瞄煌焱,都已個把時辰過去,他仍是不發一言。
只見他坐在書案後椅上,眉頭幾乎鎖成一個“川”字,一直在苦苦思索着什麼。
自從他進到這間書房,太子就是這個樣子,他就一直這般陪站着,不敢吭聲,直到院中花朵上蜻蜓忽然起飛,掠過窗櫺落在煌焱手背上,他這才醒過神。
成君諾站得早都腳軟,見太子忽然挪動身形,一雙沉靜眸子微微泛出淡淡華彩,他連忙小聲打斷他繼續深思,“太子殿下找屬下來有何吩咐?”
煌焱目光這才落到他奇瘦精幹的身上,沉聲:“我要你去辦件事。”
成君諾頷首,“太子儘管吩咐。”
這成君諾是太子親兵中提拔起的貼身侍衛,大內高手之一,武功智謀在禁中都屬上上,已經跟在他身邊六年,忠誠可靠。
煌焱起身,繞過書案走到窗前,一把按住窗櫺,死死掐住,冷靜的眼眸盯着窗外罍罍疊疊、如雲似錦的牡丹,忽然道:“你去暗中盯着曼祝德一家,有情況立刻向我來報!”
他沉着聲音說完,眸中閃過道道鋒利,周身散發絲絲冷氣。
成君諾皺眉,“難道出問題了?”
煌焱當然知道他所指爲何,轉身盯住他,“你只管去查,別的不需多問。”
成君諾低頭,“屬下明白。”
煌焱拳頭暗暗握緊,如果曼祝德家敢搗什麼鬼,他一定要他全家吃不了兜着走!
他活這麼大,還無人膽敢這般耍他!
抱夏廳內,煌焱站在寬闊書案後,大筆飽蘸濃墨,在宣紙上寫下一個“智”字,緊接着又準備寫個“勇”字。
成君諾走進書房,在他身旁站定。
他擡眉看他一眼,左手附在右手腕上,繼續橫鉤鐵畫地寫字,漫不經心:“查到什麼了麼?”
成君諾附在他耳邊說幾句,他手底一個“勇”字最後一筆立刻劃出去,眉眼一厲,盯住他,“這是真的?”
成君諾頷首,抿脣道:“千真萬確,是屬下親耳聽到曼相國正室張氏這麼說的。”
煌焱臉上陰沉欲雨,緩緩提起手中狼毫,突然狠狠擲出去,怒道:“這姓曼的,他竟敢欺君!”
“啪”的一聲,大掌重重擊在書案上,驚得文件四散亂飛,靜立一旁的上好茶瓷直接震裂,茶水自裂縫中緩緩流出,將桌上散亂的急件浸溼。
他胸中這口惡氣幾乎不能壓制!
成君諾低眼看四散飛舞的文件,身形不動,也不害怕,擡頭看着他道:“太子你打算怎麼做?”
煌焱眼色深沉,緩緩坐下,半晌,“此事先不要聲張出去。”
成君諾很關心,“屬下明白,那太子妃她?”
煌焱擡眼,“不得跟她吐露半個字!”
“是。”成君諾垂下眼簾。
煌焱呼口氣,壓下胸中這股憤恨,“你還是繼續盯着曼祝德一家,一有情況立馬向我來報。”
成君諾頷首應道:“是。”
此時,梨花木門輕輕被推開,走進來一位絕代佳人,長眉如柳,杏眼含春,正是太子妃。
她笑面態靨進門,見兩人好像在說什麼私密話,看向自己的目光登時充滿警惕。
她心上一凜,尷尬一笑,“是不是我打擾到你們了?”一雙美眸投向煌焱,眸中充滿叫她留下的期待。
煌焱轉而看成君諾,一撇頭,“這裡沒你事,你先出去。”
成君諾頷首,退幾步走出,經過曼姝嫣身邊,略有停頓,打量她幾眼,快步走出去。
曼姝嫣見成君諾看着自己的一雙目光充滿審視,心中甚是不悅,作爲相府小姐的她,還從未被一個下人這般肆無忌憚地盯着看過。
但丈夫在前,她也不好發作,只得嚥下這口惡氣,又一臉莫名地小心避開地上飛落的毛筆和文件,穩步走到丈夫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