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相,謝某要殺你,並不是因爲私怨!
到底是什麼,讓你有了這種錯覺?還是因爲你李相爲官一世,只能理解私怨才能殺人?”
一句話問出來,謝三郎言語之中的清冷,讓李林甫一時無言。
只聽謝直繼續說道:
“謝某殺你,是因爲大唐!”
一句話投地有聲,卻換來了李林甫一聲嗤笑。
“大唐?哈哈……
李某身爲大唐首相,執掌相權一十八年,大唐有事,自然要算到李某的頭上……
不過,李某倒是要問汜水侯一句……
如今的大唐怎麼了!?
到底發生了什麼,不得不斬殺大唐首相以謝天下!?”
謝直聽了,聲音依舊清冷。
“安祿山謀反!”
“哈哈哈哈……”
李林甫,笑了。
如果說剛纔的笑聲,是不認同謝直言語的冷笑,那麼,這一次的笑,就是怒極反笑。
“安祿山造反,與李某有什麼關係?”
李林甫一聲反問之後,彷彿也知道今天和謝三郎之間終究難以善了,再也不用維持那種“口蜜腹劍”的虛假面孔,直接鋒芒畢露,拿出那份獨掌大唐相權一十八年的特有威勢,厲聲說道:
“安祿山乃是亂臣賊子,這是張相在開元二十三年就給他定下的評語,如今造反,乃是安祿山終於裝不下去了,他本性就是如何,與李某何干!?
汜水侯,你難道不知道,這些年一來,李某都在極力壓制安祿山?而且他每次入京朝聖,不尊太子,威嚴百官,在天子和貴妃面前只會裝傻充愣,但是你問問他,在李某面前,他敢麼!?
哼!
說安祿山謀反與李某有關!?
簡直無稽之談!
要不是李某這些年對安祿山的壓制,恐怕他早就反了!”
李林甫說到這裡,還說出了脾氣,矛頭一轉ꓹ 衝着謝直就來了。
“如今安祿山造反,長安城中有流言ꓹ 說是你謝三郎逼反了安祿山……
汜水侯,你既然執掌我大唐揚州艦隊,難道不知道無風不起浪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不成?
明話說ꓹ 那流言,不是我散佈的ꓹ 但是李某第一次聽說的時候,也不得不感嘆ꓹ 還真有可能!
你汜水侯和安祿山之間的恩怨ꓹ 天子俱知,且不說那一條流言如何,你汜水侯捫心自問,難道安祿山造反,在他前後的思量之中,難道你謝氏哪裡那個真的一點原因都不佔嗎?自己信嗎!
現在,你汜水侯倒是打上李某的家門ꓹ 還帶兵包圍了李某的府邸……
怎麼,怕天下人都說是你逼反了安祿山ꓹ 趕緊將這個名聲甩出來嗎?
就因爲李某曾經是大唐首相ꓹ 所以這個名頭甩給李某最合適不成!?
來ꓹ 汜水侯ꓹ 李某倒是要聽聽,安祿山造反ꓹ 跟李某到底有何關聯?
你說!?”
李林甫可能是真急眼了ꓹ 一頓疾風暴雨一般的指責ꓹ 如同狂風駭浪一般涌向謝直,再加上他獨掌相權十八年的威勢ꓹ 這要是一般人,早就嚇傻了,而謝三郎在李林甫對面,卻絲毫不爲所動,反而輕笑了一聲。
“李相,稍安勿躁啊……
哈哈……
李相,謝某這些年雖然偏安一偶,駐節揚州之後從來都沒有回到過長安城,但是也從種種傳聞中得知,您李相‘口蜜腹劍’的名聲。
‘腹劍’且不說,只說‘口蜜’……您李相說話,不應該如同春風化雨一般輕柔嗎?怎麼變得如今這狂風驟雨一般?
嘿嘿……
事出反常啊……難道,您李相也意識到了您李相與安祿山謀反之間,還真有關聯不成?”
李林甫沒說話。
一來,正如謝三郎所說,他爲相一十八年,即便再看不上某位官員,或者跟誰再不對付,言語之中,也都儘量溫和,還真沒有像今天這樣對某些人劈頭蓋臉地訓斥過。
因爲李林甫一直以來就堅信,只有完全沒有底氣的時候,纔會用所謂的威勢、所謂疾風暴雨一般的言語,去壓迫和攻擊對方,有什麼想法,直接做不就好了,何必在面對面的時候說那些沒用的?
所以,他一直在說話的時候“口蜜”,在做事的時候“腹劍”。
這麼多年以來,李林甫也曾反思過自己,最後得出來一個結論……
他在模仿張九齡!
李林甫入相的時候,人家張九齡正是大唐首相,對於李林甫這個剛剛進入政事堂的“新人”來說,如果做好一個宰相,最直接的方式,就是看看現在的首相是如何做的,然後去模仿去學習,當然,在當時,李林甫斷然不會承認自己模仿了張九齡張相,但是這種事,很大程度上是潛移默化的,那都是你不想都不行的那種。
可惜,李林甫的模仿,只得其形,不得其神。
人家張九齡之風度翩然,就算罷相十餘年之後,還能讓天子李老三念念不忘,誰要是給他介紹個人,只要提到“風度”二字,李老三隻會問一句,“有張九齡的幾成”!
而李林甫呢,說話未語先笑,即便話不投機,也僅僅閉口不言而已,從張九齡身上的風度中,到底勉強模仿到了“溫和”二字,卻因爲他背後向人下手太過狠毒,這種強烈的對比大白於天下之後,讓他的“口蜜腹劍”變成了一個“虛僞”的代名詞。
今天,李林甫倒是不虛僞了,對着謝三郎就直接開噴。
卻被謝三郎一句話懟回來,今天跟往常不一樣,是因爲什麼?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李林甫突然意識到,自己在人家謝三郎面前,還真沒有一點底氣,這才妄圖用威勢、用言語將謝三郎壓制住,可惜,沒用。
二來,李林甫注意到,謝三郎對他的稱呼,又從“李長史”變回了“李相”。
“李長史”,這是謝直在調侃他被貶出京。
“李相”,這是謝直要求他爲他執掌大唐相權一十八年的所作所爲負責!
現在謝直有提到了安祿山謀反,就不由得讓李林甫暗自揣測,謝直是不是要讓他對安祿山造反負責了……
三來,李林甫身爲大唐首相,在內心之中,對安祿山的謀反,也多多少少的優點想法,在壓制不住謝三郎之後,難免一時語塞。
謝直見他不說話,很意外,不過卻沒有去探究他到底是怎麼想的,直接給出了答案。
“安祿山之所以能夠坐大到謀反的地步,就是因爲你李林甫推行的國策……
胡將守邊!”
說到這裡,謝直一聲冷哼。
“如果真是爲了大唐好,你身爲首相,推行一個國策,不管結果是好是壞,那也沒有什麼可以多說的,即便最終結果很差,不過也就是你這個首相的能力問題而已,罷相,已經是天子和朝堂對你最嚴厲的處置了。
但是,胡將守邊這一條國策,確實您李林甫李相爲了維持自己的權勢才推行的,最終卻引發了安祿山謀反這樣的結果!
這,卻不是您李相僅僅罷相,就能給朝堂、給大唐、給天下交代得過去的!”
胡將守邊,乃是李林甫給天子李老三踢得一個建議。
那是在天寶初年,大唐立國百年的府兵制,因爲種種原因已經名存實亡,李老三不得不下令募兵守邊,一改全天下府兵的“番上”制度,改爲招募“職業化”士卒,前往大唐邊疆守家衛國。
這本是解決唐軍兵源問題的一個舉措,卻被李林甫提出來了一個問題。
大唐立國的府兵制,能夠保證邊軍將領只有對府兵的指揮權,沒有對府兵的管理權,一旦朝廷覺得用不着這麼多府兵了,兵部出具一紙公文,就可以讓邊疆戰士瞬間變成國內的農夫,從根本上解決了邊軍將領擁兵自重的可能。
但是在由府兵變爲募兵之後,這種情況就難以杜絕了,那些募兵到了邊疆之後,完全交給邊將管理,還通過過邊將的手,把國朝向募兵承諾的薪俸交給所有士卒,這樣一來,如果邊將心懷不軌的話,很容易就把邊軍之中的募兵變成自家的私軍。
這個事兒,必須防微杜漸!
而作爲大唐首相的李林甫,提出這樣的問題,正是職責所在。
李老三問他怎麼辦。
提出問題不叫能耐,解決問題纔是厲害。
李林甫就給出了自己的解決方案。
胡將守邊!
按照李林甫的說法,漢人重文華,胡將擅武功。
胡人從小就生長在馬背之上,對於騎射,對於騎兵的應用,自然有其獨到之處,既然如此,爲什麼不在邊疆大量啓用胡人作爲邊將?
至於邊將擁兵自重的問題,正好用胡將守邊來解決。
一來,大唐所招募的士卒,大部分都是漢族士卒,讓他們跟着胡將造反?很難。
二來,按照李林甫的說法,胡將除了軍功之外,所求者不過財貨而已,真要是打勝了,多多賞賜金銀珠貝也就是了,他們不但不會鬧騰,還會更加高興呢……
當時的李老三很是猶豫……
巧了,正好趕上王忠嗣出事。
王忠嗣本是軍將遺孤,從小被李老三帶入深宮撫養長大,論感情,論信任,論忠誠,開元、天寶朝的邊將,無出其右者。
李老三也信任王忠嗣,在他投軍之後一路不遺餘力地提拔,最後做了河西節度使,其恩寵,甚至超過了如今的安祿山。
後來的事情,前文提過。
李老三要打石堡城,王忠嗣以兵卒傷亡過甚爲由,不打。
一來二去的,李老三和王忠嗣之間鬥出了真火,又有李林甫這樣的壞人從中煽風點火……
到了最後,李老三一怒之下,下令捉拿了王忠嗣回京受審。
而在這個時候,河西節度使府的哥舒翰站了出來,您不就是要打石堡城嗎?好,我河西出兵去打!而且一定會把石堡城拿下來,您就別難爲我們節度使了。
最終,哥舒翰統兵數萬,死傷過萬,纔拿下了區區百餘人駐守的石堡城……
最尷尬的時候,石堡城乃是大唐前往吐蕃套路之上的一處要塞,吐蕃人出石堡城之後,可以直趨大唐,而大唐佔據了石堡城之後,想向高原上進發的話,還需要藉着攻取其他類似石堡城一般的要塞……也就是說,就算大唐打下來石堡城,也沒啥用……
且不說這個,只說李林甫,又攛掇李老三推行“胡將守邊”,理由都是現成的——王忠嗣,你乾兒子,都不聽你話,這要是別的人,那就更不用說了……您再看看哥舒翰,多聽話,讓打石堡城就打,他是胡人……
李老三一聽,一咬牙。
好,推行!
胡將守邊!
“別人以爲李相推行胡將守邊,乃是推行國策,不過,李相的謀劃,卻騙不過謝某!”
謝直微眯雙眼,直視李林甫的雙眼。
“李相之所以推行胡將守邊,就是戀棧權勢而已!”
爲什麼這麼說?
大唐立國百年,對宰相的出身,向來有隱性的要求。
對於武將來說,出將入相——武將出朝爲將,入朝方能爲相!
對於文臣來說,起於州縣——文臣經歷過地方的正印官,才能入朝成爲宰相。
對於當時的大唐首相李林甫來說,要想阻攔文武羣臣進入政事堂取代他的位置,文臣這邊好辦,全是政務,只要他這個大唐首相看住了,沒事玩個“野無遺賢”之類的小把戲,就不可能讓文臣擁有進入政事堂的資格。
但是,武將,就不好說了,他李林甫能耐再大,也是大唐的首相,總不能號令吐蕃、南詔之類的鄰國如何吧……
怎麼辦?
推行胡將守邊!
因爲李林甫知道,即便大唐胸襟遼闊,對待所有種族之人都一視同仁,但也絕對不會讓一個胡人進入政事堂主宰大唐!
所以,他一力推薦胡將守邊,就是要斷絕武將進入政事堂的道路!
“也正是因爲你李相戀棧權勢,才大力推行了胡將守邊!
也正是因爲李相對胡將守邊推動得不遺餘力,這才讓安祿山一個雜胡通譯有資格成爲一鎮節度使!
也正是由於你李相堅定不移地堅持胡將守邊,才讓安祿山在幽州一待就是十多年,將幽州方鎮的上上下下全部納入了自己的麾下。
事到如今,已經成了尾大不掉的局面,讓安祿山也不得不造反!”
說到這裡,謝直微眯雙眼,眼中全是冰冷,死死地盯着眼前的李林甫。
“李相,事到如今,你還覺得安祿山謀反一事,與你堂堂李相沒有關聯嗎?”
李林甫無言以對。
謝三郎卻在乘勝追擊。
“李相近日身體不適,恐怕對外面得消息所知不多……
今日午時,在長安西市,開刀問斬了安慶宗、安思順等人。
除此之外,跟他們一起開刀問斬的,還有河東節度副使,吉溫!”
謝直不顧李林甫大變的臉色,繼續說道:
“安慶宗等人身死,好理解,坐安祿山謀反事!
至於吉溫……
卻是親口承認了,在事實上幫助了安祿山,爲他的謀反提供了便利,任由安祿山將河東兵將調至麾下參與謀反!”
說到這裡,謝三郎微眯的雙眼,猛然間瞪大,雙眼之中的目光,透着令人膽寒的殺氣。
“李相,吉溫的這個河東節度副使,是你推薦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