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
安祿山放聲長笑,直到牽動傷口,在疼痛的作用下,才讓他收斂了笑聲,不過看着高尚的眼神中,笑意不改。
“高軍師,你謀害安某親衛曳落河,還動用了彌勒教珍藏的‘千日醉’?這不是浪費了嗎?
不用你的‘千日醉’,三百罈美酒,也都是蒙汗藥酒!”
高尚聞言,頓時氣得臉色鐵青。
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那麼今天這件事,可就辦得磕磣了……
張奉珪要爲兄長報仇,接着想大軍運送軍資的機會,送來了三百壇蒙汗藥酒,根本就是要跟唐軍裡應外合攻破大營,可笑他高尚爲了“不再與安祿山合作”,竟然親自出面串聯,利用其中的一百罈美酒,直接放倒了幽州軍中戰鬥力最強的曳落河,還派兵將曳落河絞殺殆盡。
說白了,這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他這隻“螳螂”,要捕殺安祿山這隻“禪”,而張奉珪和唐軍暗通曲款,一起做了“黃雀”,就等着他高尚和安祿山鶴蚌相爭,最後才撲了上來!
在這一瞬間,高尚甚至有點後悔。
不是後悔刺殺安祿山,自從他意識到安祿山從來沒有把“地上佛國”當回事,他就知道,彌勒教早晚都得跟安祿山分道揚鑣。
他現在後悔的,是時機!
真不應該在這個時候刺殺安祿山!
眼看唐軍就要攻入大營了,以幽州軍現如今的士氣,根本難以抵擋,但是,如果安祿山在的話,有他統領曳落河作爲整個叛軍的中流砥柱,雖然也不見得能夠擋住謝三郎的淮南軍,但是至少能夠保證全身而退。
現在,安祿山重傷垂死,曳落河被屠戮殆盡,就算有他這個全軍軍師將安慶緒推出來,一時半會也難以解決“羣龍無首”的局面……
正在高尚暗自後悔的時候,帥賬的門簾一挑,又來了一人。
史思明!
史思明進門,將帥賬之中的情況盡收眼底,目光在安祿山的身上頓了一頓,滿臉的複雜,卻不過是短短的時間,便轉向了高尚。
“啓稟教主,唐軍已然殺入了大營!
廣陽郡張奉珪,運送了兩百罈美酒到前營,前營將士飲用過後,紛紛昏睡不起,唐軍就是藉着這個機會殺入大營的……
除此之外,左營的相州軍,趁着前營大亂之時,突然反叛,全力配合唐軍攻打中軍大營!
在這兩個方向的兵力攻打之下,中軍大營首尾難顧,再加上守衛中軍大營的曳落河……一直不曾出現……
如今中軍大營的防禦已然岌岌可危……”
他剛剛說到這裡,安祿山卻突然插嘴了。
“左營,相州軍?薛嵩?”
史思明被他打斷,不得不把目光重新轉回,好在他還記得安祿山是“曾經”的節帥,又和他從小一起長大,現在落到了衆叛親離的田地上,他也沒有落井下石,非但絲毫沒有被截斷了話頭的不耐,反而對安祿山點了點頭。
“不錯,正是薛嵩。”
安祿山聞言,同樣點了點頭,隨即又是大笑。
“原來是他!
哈哈……
在范陽起兵的時候,我就一直奇怪,謝三郎此人號稱睚眥必報,開元二十三年和我安某人接下了生死之仇,以他的個性,必然會在我身邊安排人手,尤其是他到了揚州之後成立了什麼淮南諜報司,我就知道,他必然會將觸角伸到河北地……
這些年,我處處留着小心,防備他名下的什麼儒家快捷酒店,什麼大車幫,連帶着那些唱《謝公案》的戲班子,也都儘可能地在壓制。
只不過,效果並不明顯。
雖然在明面上,這些謝三郎名下的產業,在幽州、河東兩鎮發展很是受限,不過依舊頑強得生存了下來,縱然我派人多方查證,卻也找不到那什麼淮南諜報司的蹤跡,即便找到了,很短的時間之內就會被斬斷……
從很早以前,我就有一種感覺,在河北地,有一股強橫的勢力在保護謝三郎麾下的諜報司人員,這才讓我次次都撲空……”
安祿山說起來這事兒,也滿是回憶。
“一開始,我以爲是范陽盧氏。
謝三郎的胞親姐姐,不就嫁到了范陽盧氏麼……
當初,在洛陽城,天子之所以在開元二十三年放了我,不就是因爲他親姐夫佔了我幽州兵馬使的位置,才讓天子誤會謝三郎一心想要殺我,乃是爲了他姐夫升官發財……
結果,種種跡象表明,還真不是范陽盧氏在替謝三郎遮掩淮南諜報司的痕跡……據說,他那個姐夫,也因爲開元二十三年那件事跟謝三郎鬧得很不愉快……
現在一看,一直給淮南諜報司做遮掩的,竟然是薛家!”
安祿山滿臉的恍然大悟。
“也對,謝三郎的祖母,就是薛家出身!
據說還跟薛訥乃是兄妹,乃是大唐名將薛仁貴的血脈,只不過薛訥乃是嫡出,而謝薛氏乃是庶出,要不然的話,也不能嫁給當初還僅僅是一個果毅校尉的謝家老爺子……
這麼一說,就全對上了,也只有薛家在幽州軍中乃能將諜報司相關的痕跡遮掩過去……
哈哈……
薛嵩,好像是薛訥庶出的兒子吧,要是這麼論起來,他豈不是謝三郎的表叔?怪不得薛家會在當初爲諜報司遮掩痕跡,這關係,還真不遠……
至於現在,那就更簡單了,安某七月二十九兵敗汜水關,整整十萬大軍就剩下了三萬,這還是謝三郎不願主動追擊的情況下……
江河日下,這四個字,說的就是幽州軍!
他薛嵩如今是薛家家主,無論如何也要給整個薛家找一條活路出來,向謝三郎投降,那是水到渠成之事……況且,就衝他曾經爲淮南諜報司遮掩了這麼多年,他和謝三郎之間,指不定有多少暗中聯絡呢,說不定薛嵩跟着我一同起兵造反,就是謝三郎的安排,爲的,就是今日的反戈一擊……
就是不知道張奉珪是什麼個情況……
如果僅僅是爲了他哥哥,平原郡的兵馬使張奉璋報仇的話,卻又說不通,他是什麼時候跟謝三郎勾搭在一起的,總不能他知道張奉璋一死,馬上就押解三百壇藥酒前來勞軍吧?這種事,不準備妥當,又如何能行?
這麼說的話……難道張奉璋、張奉珪兄弟倆,早就跟謝三郎暗中有所往來?”
安祿山說到這裡,不由得輕輕搖頭,滿臉感慨。
“如果這是真的,那謝三郎可就太陰險了!
早早就給我挖好了坑,諜報司,張奉珪,薛嵩……真不知道他還有多少後手沒有顯露出來!
我說當初安某起兵,率領十萬大軍南下汜水的時候,他謝三郎還能在長安城中不緊不慢地誅殺了李林甫,等嚴挺之進京之後才趕來汜水關……這份從容不迫,原來是心中有底啊……”
安祿山被一刀捅在小腹之上,知道自己斷無幸理之後,倒是通透了,根本不在意眼前局勢的兇險,倒是完全跳了出去,以一種局外人的立場感慨連連,照他現在這意思,恐怕再感慨下去,馬上就要說出來“輸了不冤”之類的閒話了。
他是死定了,所以無所謂,但是高尚等人還沒活夠呢……
“教主……”
史思明也聽不下去安祿山的感慨了,直接催促高尚。
“唐軍破營在即,還請教主早做決斷!”
“走!”
高尚那叫一個乾脆,直接下令,隨後對史思明說道:
“把你的嫡系人馬都抽調出來,咱們走!”
史思明領命而行,馬上要出帥賬的時候,突然頓住了身形,轉身,回頭,看向安祿山,略略沉吟之後這纔開口,只有四個字,連個稱呼都沒有,彷彿又回到了當初,那個時候他和安祿山年歲還小,鄰里鄰居的玩在一起,根本不用稱呼什麼官職爵位……
“一路走好……”
安祿山表現得很是豁達,嘿嘿一笑,直視史思明的雙眼,點點頭,滿臉笑容地回了一句,同樣四個字,同樣也沒有稱呼。
“一路走好!”
史思明點頭,直接出了帥賬!
“軍師……”
剩下的三人,卻是李豬兒當先開口,叫了高尚一聲,沒有後續的言語,卻不知道從哪裡抽出來一把刀子,還衝着高尚示意,衝着安祿山比劃了一下。
高尚一看就明白了,這是要在離開之前徹底結果了安祿山,李豬兒願意親自動手。
不過,高尚卻搖了搖頭。
“現在,不能殺他……
唐軍破營在即,必然是謝三郎統領淮南軍當先。
節帥畢竟是節帥,扯旗造反,他是咱們幽州軍的門面……
再加上他與謝三郎之間的恩恩怨怨……
謝三郎入營,於公於私,第一件事情,就是尋找節帥,徹底做一個徹底了斷!”
高尚說着,深深地看了安祿山一眼。
“所以,咱們不殺他!
他落入謝三郎的手上,也活不了……
反而能夠幫着咱們爭取一點時間,何樂而不爲?”
說完之後,高尚竟然不再理會李豬兒,假惺惺地向着安祿山躬身一禮。
“節帥,你我緣分已盡,就此別過,不再相見了,借右護法史思明的一句話做臨別贈言……
一路走好!”
安祿山冷哼一聲,根本懶得搭理他。
高尚也不以爲意,叉手爲禮之後,直接轉身。
“走!莫要辜負了節帥的最後一番心意!”
說着,就帶着李豬兒和安慶緒直接離去。
都走了……
安祿山一個人枯坐在帥賬之中,聽到帥賬之外的喊殺之聲逐漸靠近,有漸漸遠離,想必,史思明已經帶着他的嫡系人馬突圍成功了吧,至於唐軍,彷彿也追擊了過去……
不過,安祿山知道,總會有唐軍前來帥賬的。
他現在要做的,就是一個字,等!
安祿山手握佩刀的刀柄,仔細感受着隨身佩刀給他帶來的傷害和疼痛,腦海之中,卻回憶起來很多事情……
被張守珪推到法場之上的仰天長嘆,在塞外征戰的爬冰臥雪,身陷重圍的獨自逃生,大理寺三堂會審的心如死灰,天下赦免的絕處逢生,黃河水中的接連兩刀,得封東平郡王的意氣風發,提兵十萬南下汜水關的滿懷希望……怎麼現在卻落到了這副衆叛親離?
想了半天,安祿山卻好像是想明白了,歸根結底,彷彿就是一個問題……
此時,帥賬的門簾一挑,又有人進入帥賬。
頭戴獬豸冠,身穿獬豸袍,面色微黑,雙眼微眯,手中還倒提着一把橫刀,刀尖之上,還滴滴答答地向下流淌這鮮血……
正是謝三郎!
“你爲什麼殺我?”
這就是安祿山想明白的問題,正是因爲謝三郎一力要斬殺於他,纔有了他安祿山後續的一切變換,但是,他又想不明白,謝三郎這到底是爲什麼……
正好,謝直進入帥賬,安祿山想都沒想,就這麼沒頭沒尾地問了出來。
謝直進入帥賬就是一愣,他先看到了安祿山小腹上的短刀,又看到地面之上那一大攤鮮血,再看看安祿山的臉色,蒼白之中帶着一股青灰,明顯是失血過多命不久矣了……謝三郎也沒有想到,在兩人的第四次見面,竟然會是這樣的一個場景。
聽了安祿山的問題,又是一愣。
謝直冷哼一聲。
“你起兵作亂,禍亂整個河北地,按律,當斬!”
安祿山卻搖頭。
“不是現在,是開元二十三年……
安某自問在回洛陽受審之前,根本沒有見過你謝三郎,更不用說得罪過你了……
我就想不明白,你謝三郎爲什麼從第一次見到我,就對安某保持了那麼大的殺意?大理寺的那一場三堂會審,本來就沒你事,你上躥下跳地擠了進去,以區區監察御史的身份,不惜得罪了刑部、兵部、大理寺的各位主官,就爲搶奪一個三堂會審的主導權,最後給我定了一個死罪……
安某縱然不敢妄自菲薄,在開元二十三年的時候,也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幽州兵馬使而已,值當的你謝三郎這麼處心積慮地殺我嗎?
這些年,我一直想不明白這件事情……
所以,我真是想問一句,爲什麼?”
謝直聽了,不由得陷入了長久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