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玄璬倒是想平靜呢,他也得平靜得下來啊……滿腦子都是以前謀劃的種種細節,一遍一遍地在腦子裡面過,跟跑馬燈一樣,那真叫心神激盪,如何才能平靜。
按照他和林主事商量的結果,就是要通過“有心人”煽動通濟渠青壯集體鬧事,以此來形成“民亂”的局面,然後楊玄璬出面“平息民亂”。
爲什麼要這麼做?
兩點。
第一個,前文說了,對楊玄璬本身好啊。
謝直能夠在南市陣斬賴三,然後就被朝廷認定“平滅謀反”,一舉從河南縣尉升任了監察御史,這件事對整個大唐官場的震動很大,消息一出來,也不知道有多少官員都在暗中思量,這種好事我怎麼碰不上?我怎麼能碰上這種好事?
他們也不想想,僅僅憑着一個“二百人的謀反”,謝直就能升任監察御史嗎?還不是謝直用“鹽法改革給朝廷增加賦稅”這個說法,把張九齡勾搭得火燒火燎的,致使大唐右相再處理與謝三郎相關的事宜的時候,總是想示好,這纔在李老三面前提及了謝直“科舉改革”的功績,又有御史臺老大李尚隱強烈推薦,才讓謝直升任了監察御史。
這裡面內在的邏輯,那些官員都視而不見,幾乎每個人都在羨慕謝直的好運氣。
具體到楊玄璬身上,人家更近了一步。
沒有“叛亂”,自己製造!
說到底,這位楊家的楊三爺,也被謝直身上的監察御史攪和得心神動盪,這才暗中參與了通濟渠的這件事,說白了,人家也奔着升官發財來的。
第二個原因,楊玄璬折騰這件事,也是爲了給謝直上眼藥。
“通濟渠青壯發生民亂”,爲什麼?
鬧糧!
爲什麼要鬧糧?
含嘉倉糧食還沒有送過來,除了這個原因之外,最重要的原因是,羅縣令僱傭的洛陽青壯,花錢自己賣糧,卻因爲糧價飛漲而賣不到足夠的糧食!
糧價爲什麼飛漲?
因爲謝直抓了洛陽糧商總會的林會長!
好了,真相大白,分責任吧……
謝直無故抓捕糧商,導致糧價沸騰,致使通濟渠青壯民亂!
羅縣令主導僱傭青壯,又因擅自賣糧不利,對通濟渠民亂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卻因其坐鎮通濟渠多日,也算有功,最終功過相抵。
楊士曹平滅通濟渠青壯民亂,有功無過!
行了,真要是讓楊玄璬成功的話,羅縣令,白忙活了,謝直,罪在不赦!
這樣一來,謝直必然入罪!
這就是楊玄璬的如意算盤,能夠一舉打掉謝直不說,還能把疏浚通濟渠的功績攬入懷中!
楊玄璬一想到這個,頓時忍不住熱血沸騰。
此時,去請羅縣令的張主事回來了,一個人……
怎麼回事?
楊玄璬頓時不高興了。
張主事向着楊玄璬行禮之後,一臉古怪地說道:
“啓稟士曹,羅縣令……羅縣令請你到西廂細談……”
楊玄璬聽了,臉上怒色一閃。
“都這種時候了,還抱着他六品正堂的架子?你沒跟他說明白,通濟渠青壯民亂在即?”
張主事一聽,一臉苦笑地說了。
“當然說了,不過……人家羅縣令不以爲意,堅持讓我來請士曹移步西廂……”
楊玄璬也有點懵了,哎呀,這羅縣令還真沉得住氣哈,行,咱就去見見他!
想到這裡,楊玄璬冷哼一聲,擡腿就出了東廂房,直奔西廂。
……
卻說高主事離了通濟渠,快馬加鞭直奔洛陽城中杜九郎的家宅。
杜家家宅不大,倒是很新,這是杜九領升任監察御史之後新置辦的,他家本就祖籍鞏縣,也算是河南府本地人,能夠在洛陽置辦一所宅院,日後杜家子弟前來洛陽也算是有了個落腳地點。
甚至杜九郎還曾經暢想過,他現在官居監察御史,如果順利的話,幾十年之後最起碼也是六部郎中,等到他卸任的時候,可以回鞏縣老家,也可以前來洛陽養老,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他雖然自負才華橫溢,怎奈出身地方豪強,朝中又沒有真正的大佬支撐,等到致仕的時候能混上一個六部侍郎,也算是天高地厚了。
杜九郎甚至已經想明白了,要是實在不行,他就一直在御史系統混着吧,監察御史、殿中侍御史、侍御史、御史中丞……無論哪一個級別,在東都洛陽都有御史臺人員留守,如果他時運不濟,不能在朝堂上青雲直上,那麼就留在御史臺做東都留守,也不錯……
正好,這套宅院就有了大用。
正是由於他的這種種考慮,置辦這套宅院,他可是用了心,看大小、調位置、重新整修……正所謂“居長安,大不易”,在東都洛陽置辦宅院,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別的不說,置辦這套宅院,幾乎掏空了杜九郎的家底,甚至還借貸了不少,但是他也心甘如怡……
高主事熟門熟路地來到杜宅門口,被杜宅看門的家人一眼就認出來了。
“高爺,您來了,快請進,我家主人正在恭候……”
別看高主事在楊玄璬面前伏低做小,時不時地還搭梯子、給臺階,把拍馬屁都融入了雙個人說話的點點滴滴之中,他到了杜宅之後,卻相當的有面子,略作矜持地一點頭,看都沒看杜家看門人一眼,手一甩,繮繩就甩到了他的手上,雙眼都沒有錯動一下,昂首挺胸就進了杜家,穿堂過屋,如入無人之境,直接闖進了杜九郎的書房。
杜九郎正在練字,一貼行書寫得他神采飛揚,須臾停筆,仔細打量,頗爲得意,正準備再接再厲,卻突然看到高主事進了書房門,連忙放下手中筆,滿臉堆笑打招呼。
“高大哥,您來了,快請坐。”
高主事都沒說話,點點頭,就坐在了書房的客位之上。
看他們兩個人見面的情況,不知道的,還以爲高主事是監察御史,杜九郎是個沒級沒品的河南府主事呢。
但是兩個人就是這麼接觸下來,流暢而自然。
高主事坐在客座,瞟了一眼書桌上的書法半成品,撇了撇嘴,沒多說,倒是直接對杜九郎吩咐道:“九郎,前幾天談好的事情,今天就是發動之日,一會你上朝之後,就可以直接彈劾了……”
杜九郎聞言,非但沒有因爲高主事言語中的頤指氣使而生氣,反而大爲興奮地問道:
“哦!?如此說來,通濟渠那裡……?”
“民亂在即!”
“楊士曹那裡……?”
“都已經準備好了。”
說到這裡,高主事不知道想起來什麼了,面帶冷笑,輕輕一哼。
“至於他準備的如何嘛……不好說……
不過,這裡面跟你,跟我就沒有關係了……
你上書彈劾,我會河南府報信……至於通濟渠那裡如何發展,就要看楊士曹自己的造化了……”
杜九郎根本不關心什麼楊士曹,聞言哈哈一笑。
“楊士曹如何,九郎不管!
只要通濟渠能鬧騰起來,我就要給那張狂小兒好好的告上一狀!”
杜九郎越想越是興奮,忍不住再次開口。
“高大哥不知道,當日在金鑾殿上,謝三郎簡直張狂到了極點,竟然敢與天子硬頂!?
哈哈……這回通濟渠出事,歸根結底,就是他謝直悍然抓捕林大哥鬧的!
這回直接逼出來民亂,我看他這個金鑾殿上接了‘彈壓糧價’的監察御史如何向天子交代!
實不相瞞,就九郎親眼所見,天子恐怕早已對謝三郎動了殺心,只不過苦於沒有動手的藉口而已……”
不錯,杜九郎的目標,就是謝直。
原因很多,其中最重要的理由,是謝直當了他杜九郎的路。
謝直沒有調任御史臺的時候,他杜九郎纔是御史臺中最年輕的才俊,如果順其自然地發展,他就能一步一個臺階地穩步向上。
等到謝直一到御史臺,“青年才俊”這個名頭,自然被謝直搶跑了,最關鍵的是,第一個出使查案的任務,直接震驚了整個御史臺,要是讓謝直這麼張狂下去,什麼名聲不名聲的根本不重要了,他會直接搶在杜九郎的身前,一步步青雲直上。
沒辦法,官場之上就是這樣,一步慢,步步慢。
杜九郎早就對自己的官場生涯有所規劃,又如何能夠忍受謝直一步一步地壓制住自己,況且兩人之間還有私怨——那是杜九郎到了御史臺的第一個任務,監斬張瑝、張琇兄弟,硬生生地讓謝直利用朝廷各種制度給拖沒了,任務失敗不說,還把他杜九郎弄了個灰頭土臉!
如今有機會讓謝直萬劫不復,他能不上心嗎?
不過杜九郎也知道,他也好,謝直也好,既然身爲監察御史,需要天子親自下赦書調任,都是“簡在帝心”的人物,平常事由,還真難爲不到他們的頭上,說到底,想辦監察御史,必須在天子身上想辦法。
這回好了!
謝直好死不死,竟然因爲洛陽糧價沸騰一事,跟天子在金鑾殿上硬頂,這還有啥說的?自己找死,咱就得成全了他!
抓捕糧商導致糧價上漲。
彈壓糧價不利,致使民亂。
這兩個罪名一出,任憑謝直如何,也難道萬絕不復的局面!
杜九郎越想越高興,最後狠狠一揮拳頭,彷彿事情成了以後,他能一拳懟在謝直的臉上一樣。
隨即,他又想到了自己,面對高主事,神情變得欲言又止,還多少帶着點小尷尬。
“高大哥,那個……事成之後……”
高主事又是一撇嘴,要不是他看不上杜九郎,堂堂一個監察御史,就這點出息,都說好了的事情,怎麼還沒完沒了地問啊。
“放心,事成之後,你欠我姐夫的錢財,我做主,一筆勾銷!”
杜九郎聞言大喜,不過起到了“錢財”二字,讓他這個儒家門徒實在有點汗顏,心裡怎麼想的暫且不說,面子上得給自己圓個臉,趕緊找補道:
“高大哥說得哪裡話來?
林大哥對九郎有扶危濟困之恩,要是沒有林大哥的資助,沒有高大哥幫着疏通關節,九郎這個進士出身能不能拿到還是兩可……
尤其九郎要置辦這所宅院,厚着臉皮上門求助,林大哥想都沒想就出手相助。
這是什麼!?
這是君子有通財之義!
既然林大哥以國士待我,我杜九領自然應當以國士報答!
以前沒有機會……這一次,謝三郎悍然抓捕了林大哥,正是九郎出力之時!
什麼錢財不錢財的,我杜九郎正要滴水之恩、涌泉相報!”
高主事聽得直翻白眼,他最瞧不起杜九郎的就是這點,你一個窮鬼、又沒有安貧樂道的品格,明明心中把錢財看得極重,一張嘴就是儒家的那些假大空口號,人家真正的儒家信徒,誰還特意在洛陽城給自己置辦一處新宅院了?
國士?你也配!
還不是當初林大哥看他杜九郎還算是有點才學,這才隨意得資助了一二,說白了,也就是“撒大網,逮小魚”而已,跟賭場裡面隨手扔下一點籌碼一樣,輸了,無所謂,贏了,多少能在朝廷中安插一個耳目眼線而已。
這杜九郎也是自己爭氣,竟然硬生生考上了一個進士。
林大哥這才正眼看他,又花費了點錢財打通關節,選官正字,隨後再次出手運作,纔給他杜九郎爭取了一個監察御史的職位。
還敢覥着臉說什麼“國士報之”?你杜九郎當官也好幾年了,也沒見着你如何報答林大哥啊,不但沒有見着報答,在洛陽城置辦宅院倒是想起林大哥來了,厚着臉皮上門借錢,那個時候怎麼沒聽見你說什麼“錢財不錢財的”!?
還有,把話說得這麼敞亮幹啥?真正促使你杜九郎上書彈劾的,還不是因爲那點錢?當初要不是我說不用還錢了,你恐怕還真會坐看林大哥成敗。
說到底,杜九郎跟林大哥之間,就是相互利用的關係,跟什麼“國士”有個啥關係!?
高主事實在是不願聽杜九郎胡說八道了,忍不住催促。
“趕緊吧!通濟渠那裡也不知道怎麼樣了?真要是讓耳目靈通的人提前探聽到消息,別搶了你的風頭!”
杜九郎一聽,對,抓緊做事爲好。
“好,我這就動筆,一定要早日拯救林大哥脫離苦海爲好!”
不過呢,這貨也是頗有點志得意滿的感覺,心情極度輸場之下,難免得意忘形,竟然忍不住開口打趣高主事,嘿嘿一笑,說道:
“謝三郎倒臺在即,林大哥也能早日免去牢獄之災了……想必,高大哥也能早日家宅安寧了吧?”
高主事:“……”
他一陣無語,不錯,他之所以如此賣力地拯救洛陽糧商總會的林會長,就是因爲兩人之間的關係——高主事的妻子,正是林會長的嫡親妹妹,通俗點講,林會長乃是高主事的大舅子——自從林會長被謝直抓進了御史臺,高主事家裡就是一陣雞飛狗跳,他妻子,林會長的妹妹,每天以淚洗面,逼着高主事替林會長想辦法,這才促使他真正的出手。
但是,這種事,是應該拿出來說的嗎?
高主事看了杜九郎一眼,忍不住輕輕一嘆,這特麼都是什麼豬隊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