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臨朝,蕭太后頒佈詔令:以北院大王、于越耶律休哥爲南面行軍都統,總領南面事務,奚王耶律和朔奴爲其副將;以耶律斜軫爲北樞密使加兵馬大元帥,主掌朝廷軍務,南院宣徽使耶律阿沒裡爲其副手;以韓德讓爲南樞密使加政事令,統領御帳宿衛。
同時,又任命休哥門下大將耶律勃古哲爲南院大王,並總領山西諸事務;升本族宗親蕭達凜爲諸軍副部署,負責大內守備;並着令同政事門下平章事蕭道寧領本部軍駐南京,協防南京留守使耶律道隱。
詔令一出,朝臣們個個心知肚明,太后已將朝廷大權牢牢地掌握在了手中。
南北樞密院是朝廷中樞機構,前者掌吏部文銓,後者掌兵機武銓,如今這兩大中樞,外加宮廷宿衛、南京留守、西北防衛等幾個要害部門都換成她的族親及心腹大將坐鎮,足見鐵腕太后絲毫不含糊。
自此,蕭燕燕親佩虎符,權領其衆,成萬軍之首。休哥、斜軫爲她堅強的左臂右膀,韓德讓則是她身後的有力支柱。
然而,仍有人對韓德讓的快速晉升深感不滿,在這些人眼中,韓德讓畢竟是一個奴隸出生的漢人,如今不但位高權重,還與太后有着舊情復燃之勢,又極得皇帝寵信,這豈能讓人信服?
但有過成王口舌致禍的前車之鑑,沒人敢公開對皇太后的詔令發微詞,只好暗中對溫文爾雅的韓二郎下手。
數日後,關於韓德讓“非我族類”、“對太后不忠不敬”、“有心歸漢(北宋)”的各種議論在契丹貴族中流傳開來,蕭燕燕的案桌上也不時出現反對太后寵信漢奴的奏議,這讓燕燕極爲生氣,但她沒有動怒,只是把這些垃圾扔在一邊。有時候,沉默比鞭笞更有力。
令她欣慰的是,韓德讓對這些流言蜚語同樣不屑一顧。
休哥則有些不安。一次散朝後,他提醒道:“二郎,明槍易躲,暗箭難防,那些貴族有時是很瘋狂的,你還是隨身帶個侍從保護自己吧。”
“你知道我這人不習慣帶侍衛,這大概是奴隸出身使然。”韓德讓說,澄清的眼眸中漾着漣漪般的笑意,頗有些自我調侃的意味。
“那些人吃飽了沒事幹,只會弄些口舌是非,太后該令他們各自回府養着去,別盡在這兒瞎搗鼓。”斜軫一如既往地粗略豪放。
燕燕笑笑沒說話,她身邊的隆緒卻憂慮地起身走到韓德讓身邊,拉着他的手說:“世伯,以後你去哪兒就帶上奴兒吧,有奴兒在,他們不敢傷害你。”
韓德讓笑了,單膝跪在他面前,握着他的小手,道:“謝陛下厚愛,可是陛下又忘了,以後不能再自稱乳名,要以‘朕’自稱。”
隆緒小臉微紅,卻仍鎮靜地回答:“現在不是朝堂,沒外人。”
“那也不行,臣就是臣,陛下就是‘朕’,任何時候君臣之禮都不可廢,否則吾皇陛下如何統御百官?”韓德讓的神情嚴肅起來。
見兒子僵住,燕燕微笑插口,“二郎不必計較,皇兒是多年的習慣一時難改,容他慢慢改吧。”
隆緒則在這時忽然一本正經地說:“韓愛卿請起,朕謹記愛卿教誨。”
他忽然的轉變令在場諸人均忍俊不禁。
韓德讓起身,笑着稱讚他:“吾皇陛下果真聰明伶俐,一點即通。”
十一月,乾陵菆塗
宮建成,大行皇帝耶律賢的靈柩將移入宮內安放,直到陵寢建成入土安葬。按慣列,彰愍宮將隨棺遷徙,在先帝入葬後則改爲守陵部落。
是日,燕燕再次撫棺而泣,隆緒跪在棺前叩首哀哭,他的弟妹們也都個個哭得聲嘶力竭。被燕燕留在崇德宮的琴花和鳶兒同樣哭聲悽切,自幼年起便陪伴賢寧的她們,對賢寧自有一份無法說出口的深情,失去他的悲傷難以言喻。
宣旨使大聲宣佈皇太后暨皇帝陛下諭旨:自今日起,因乾陵而設乾州,轄陵寢方圓二百里內之山川草原,以耶律福新爲乾州節度使,耶律煌爲乾州兵馬都司使。
福新與煌齊跪太后與皇帝身前叩首謝恩。
燕燕看到短短數日內,福新的鬢角幾乎全白了,煌也形容枯槁得不成樣子,不由百感交集地想,得如此忠臣衛士,賢寧一生也算圓滿。
時辰到,鑼鼓開道,旗幡飄揚,燕燕含淚目送護靈車隊迤邐而去,默默地說:賢寧,此去關山千萬重,你我天地兩相絕,願君珍重!
隨後,御帳起駕遷返上京,在雲州的諸帳也同時啓程。
十二月抵達上京,尚未落馬卸鞍,便得到消息:晉昌軍節度使韓匡嗣薨。
“何時發生的?”燕燕問。
快馬信使道:“回稟陛下,今日凌晨。”
“父親!”乍聞噩耗,韓德讓身軀劇顫,神色慘變。
“二郎,”燕燕同情地走向他,“你我同失至親,你的哀傷我理解,但爲江山社稷故,你一定要振作起來。”
隆緒也攙扶着他給予安慰,“世伯,人生如此,唯有節哀順便!”
“謝……陛下……”韓德讓努力控制着震驚的情緒,卻見在朝中已升至中軍都統的弟弟韓德凝匆匆趕來。
“二哥,父親病故!”
“我已知曉。”韓德讓穩住情緒,轉向燕燕,“臣,想回去看看。”
“應該的,你們兄弟倆一起回去。”燕燕對他們說,又吩咐侍女:“鳶兒,去找司藏小底,要他速去尚宮局提三十萬宋錢、百匹白絹贈予韓府辦喪事!”
“奴婢遵命。”鳶兒立刻照辦。
燕燕又對韓氏兄弟說:“令尊一生爲吾朝鞠躬盡瘁,雖偶有疏漏,但瑕不掩瑜,我且讓宣旨使與你們同去,追賜令尊爲尚書令,可依此辦理喪禮。”
這項追認對韓匡嗣及韓家人都是一個莫大的安慰,韓德讓兄弟倆當即灑淚謝恩。
這注定是個悲傷的年份,剛送走韓匡嗣,南京又傳來噩耗:留守使荊王耶律道隱薨,這對燕燕又是個沉重的打擊。
耶律道隱是賢寧的庶叔,也是遼國戰功赫赫的大將,自高粱河戰役後,賢寧便讓他接替韓匡嗣擔任南京留守使,這幾年他做得很好,失去他,燕燕剛建立起的王國彷彿陡然缺失了重要的一角。
爲了彌補這個缺失,在輟朝三日哀悼愛將後,她重振精神,招休哥至碧室,與他商量:“雖然朝政尚屬穩定,但在內,二百多宗親擁兵自重;在外,南有北宋,西有党項,東臨高麗,北面女直,這些老鄰居一個個都覬覦着咱這江山,其中又以北宋威脅最大,因故南京於我至關重要。如今荊王薨,南京無首,我欲加你南京留守使,全權管理南境,可否?”
休哥慨然道:“臣謹遵太后懿旨,定不辱使命!”
“休哥吾友!”聽到他的回答,燕燕難掩激動地握住他的雙手哽咽地說:“我十六歲進宮,總不離磕磕絆絆,若不是有你一路扶持鼓勵和安慰,又豈能平順至今,今生今世我無以爲報,且等來生爲奴爲婢奉你……”
“不要!”休哥輕捏她的手阻止她的誓言,笑容澹澹,目光灼灼地說,“這一生能與你相識相交,我已經非常滿足。若真有來生,我懇求上蒼讓我再次與你相識相交,不做君臣,不做朋友,更不做主僕,要做比翼雙飛的燕兒,共天傲翔,同穴相歡!”
他濃濃的愛意寫滿眼眸,燕燕爲他的深情感動,也爲自己的無以回報慚愧。
見她淚盈雙睫,休哥瞭然地放開她的手,退後一步開朗地笑道:“其實,那只是希望罷了,戰場上見過那麼多死人,我可沒見過誰有來生,咱還是好好珍惜現在吧。要知道,做個好臣子也不容易呢。”
此刻,他眸中帶着她熟悉的諧戲,再無方纔的愛意,燕燕知道他又一次爲幫她擺脫困境,將感情隱藏在了內心深處。
休哥,總是如此善解人意!
當日,聖旨出,于越耶律休哥再遷南京留守,仍賜南面行營總管印綬,並被聖上特許可伺機處事,先斬後奏。
然而,當得知休哥舉家遷往南京時,燕燕很難過,問韓德讓:“任職就任職,休哥何必把家眷全部帶去南京呢?”
韓德讓看出她的憂傷,輕聲說:“他這是爲了讓你和大臣們安心啊。”
“此話怎解?”燕燕顰眉問。
“讓家眷同守南京,一旦戰事發生,你、還有其他人還會擔心他心有旁騖,不能全力護城嗎?”德讓反問。
燕燕豁然開朗,不由暗歎休哥用心良苦。
再見休哥,是在他赴任的頭一天前來辭行時。燕燕又將此事問他,他的回答與韓德讓的解釋一樣,見她神情黯然,便逗她道:“陛下不必這麼捨不得臣離開,南京雖遠,但不是在天邊,只要太后想見臣,臣立馬趕來,定不失言!”
燕燕皺眉,“說得輕巧,那數百里的路豈是立馬能到?”
“臣用八駿,晝夜即到。”
知道他又是用老方法安慰她,燕燕苦笑着嘆道:“唉,我真是老了,是我把你放到那麼遠的地方去的,現在又來抱怨,真不是道理!”
他凝着她的眼睛,臉上的笑容淡去。“你不老,永遠這麼年輕漂亮!”
燕燕以嘲弄的目光看着他,他卻話題一轉,認真地說:“承蒙太后信任,南面諸事有臣在,太后儘可放心。至於朝中事務,有二郎與韓隱在,也沒多少可擔心的。不過韓隱忙於軍務,爲人較粗率;二郎本來就胸羅錦繡,這十幾年的戍邊生涯更讓他成熟不少,因此有事多與他商議會有好處。
“我會。”燕燕道,“賢寧很聰明,他知道你與我交情深,看準了韓隱的勇武與二郎的善謀,因此要他二人做顧命大臣,有你三人在,我與皇兒可無憂!”
“是的,他的確聰明!”休哥點頭,若有所思地說,“他讓二郎進宮,恐怕不單單是要他助你母子穩定江山,還有其他的用意。”
他此刻的神情讓燕燕不由自主地紅了臉,倉促地問:“什麼用意?你別瞎想。”休哥笑了,“好吧,反正我也回答不了你的問題,就讓時間來揭曉答案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