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魃!”
燕燕自牀上猛地坐起,迷惘而痛苦的意識中全是她全身烏黑、沉寂不動的小兒子,她希望那是一個夢,一個醒來就破的噩夢,希望她的呼喚能喚回她健康紅潤、雙目晶亮、愛笑愛哼哼的寶貝。
“娘娘節哀……”
守護着她的石蘭淚流滿面地扶住她顫抖的身體。
“不,我要韓魃!我要我的兒子!”她抓着石蘭,神情專注目光狂亂地喊,“去把他抱來,我要給他餵奶,他餓了……你聽,他在哭!”
外面的確有人在哭,可那不是韓魃,而是被拖去執杖刑的宮女。
“娘娘,你醒醒!”她的神情令石蘭又驚又痛,忙喊太醫。
門外匆匆走進一個人來,卻不是太醫,而是耶律賢。
“燕!”他大步走過來,接替石蘭緊緊握住她的手,“韓魃死了,我們的小兒子死了,可是我們還有其他的孩子需要照顧和保護,你要振作啊!”
“死了!”燕燕怔忡地看着他,那麼說,一切都不是噩夢,是真的,她的寶貝滿身烏黑地死了,再也不能對她笑對她呢喃……
“是誰?是誰害死了我的孩子?!”她帶着無法用言語表達的痛苦大聲哭問。
“燕奴!”耶律賢的齒縫裡迸出兩個冰冷的字。
燕燕的淚水凍結在頰邊,定定地看着他,彷彿聽不懂他的話。繼而,一股怒氣在她痛得發麻的心中擴散,令她窒息,令她無法控制暴力的衝動。
“是燕奴。”耶律賢目露寒芒地重複,“那賤人知道我倆深愛孩子,便以淬毒銀針害死韓魃,想借此打擊你,讓我們痛苦,讓你一蹶不振失寵於後宮,我已讓人將她杖斃,爲吾兒報仇!”
他話剛說完,即被燕燕忽然爆出的笑聲驚出一身冷汗,那高亢的笑聲裡沒有絲毫喜悅的成分,唯有絕望和悲傷。
她猝然跳下牀,被耶律賢一把抱住,“你去哪裡?”
“放開我,都是你害的!”她忽然回身一拳打在他肩上,緊接着再一拳、再一拳……沒有半絲留情,彷彿他是她的仇人,是害死她孩子的兇手。“如果我沒有嫁給你,沒有嫁給皇帝,那些毒婦妒女就不能染指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也不會死!”
耶律煌和耶律福新等近侍迅速出現在他們面前,福新震驚的表情及煌前撲的身形清晰地表明他們進來的目的,但在他們付諸行動之前,所有的動作便被耶律賢凌厲的眼神阻止。
他站在那裡寂然不動,任皇后往他並不強壯的身上揮舞拳頭,口中輕柔地勸慰着失控的皇后,只有那雙深邃的眼睛流露出痛苦和憤怒。除了在他懷裡又打又罵的皇后,所有人都感受到了潛藏在他靜寂的身體內的悲憤,聽到了他輕柔話語中的怒吼。他們,都是跟隨他多年的心腹,深知他不是那種會因爲憤怒而失去控制的男人,相反地,越是生氣,他的自我控制能力越強。
於是,他們黯然退出,緊守在帷幔外,以防皇后做出危害陛下的事情來。
然而,蕭燕燕並沒有做出更多令他們擔心的事情,巨大的悲傷帶來的情緒爆發如同它猛然到來時一樣驟然消逝,只剩下催心裂肺的痛苦和無邊無際的空虛。
她推開耶律賢,筋疲力竭地走回牀邊倒下,雙手抓着曾包裹兒子的襁褓,將臉埋入其中。那熟悉的嬰兒奶香讓她想起兒子在她懷裡吸吮乳汁的情景,想起她可愛的寶貝對她微笑,對她哭喊,對她揮舞小拳頭時的神情,淚水洶涌而下,她用力堵着嘴,卻堵不住嘴裡發出的如孤狼般絕望傷痛的哀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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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律賢走過來躺在她身邊,將她、連同那柔軟的襁褓緊緊抱入懷裡,淚水沿着他清癯的面頰流入她的鬢髮中。
三日後,耶律賢和蕭燕燕親手將他們的愛子埋葬在向陽的河畔。
當泥土將幼兒掩埋的那一刻,燕燕再次崩潰大哭,聞者莫不滄然落淚。天下還有什麼,比一個母親親手掩埋自己的孩子更殘忍悲傷?
儘管殘害愛子的兇手已被杖斃拋屍荒野,但仍不足以平撫她內心的巨大傷痛。
燕奴,那個僞善的女人就是死一千次也不爲過!冷酷的惜瑤和她比起來,只有愚蠢的驕傲和脆弱的矜持;強勢的皇太妃與她相比,只有放肆的戾氣和瘋狂的野心;就連最富心機的耶律淑怡跟她相比,也不過有些拙劣的小聰明而已。
她用甜美溫婉的笑容掩蓋內心極強的嫉妒心,用溫順合作的方式在好鬥多事的後宮贏得尊敬,用謙和親切的態度消弭人們對她的猜忌防範。現在回想起來,與耶律賢的四大寢殿小底相識後,燕奴不止一次在自己面前稱讚過惜瑤,說皇帝陛下如何依賴、信任惜瑤,每次說那些話時都彷彿是不經意的聊天,然而,正是那些看似漫不經心的言辭在自己心中穩穩地紮下了對惜瑤的厭惡和不信任,導致自己和惜瑤的關係從一開始就很緊繃。而另一方面,自己則被她美麗溫婉的笑容迷惑,對她從來沒有戒備之心,卻不料,她,纔是真正深藏不露、心機詭異的蛇蠍美人!
隨後,當著帳郎君前來請旨,問燕奴有幾個在宮裡當差的族親該如何處置時,她連眼皮都沒眨一下地說:“殺!”
於是,聖旨下,那幾個人的靈魂當日便歸了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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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年(乾亨元年,暨公元979年)十二月,爲了讓深陷喪子之痛的皇后換個環境,也爲了檢閱戰果,耶律賢率契丹皇室前往幽州,是冬,駐蹕南京。
在幽州府,君王的到來給剛取得重大勝利的遼國軍民帶來極大的鼓舞,龐大的御帳受到將士和百姓們的熱烈歡迎。
當御帳駕到時,重傷初愈的總指揮使耶律休哥、西北面討招使耶律斜軫、南樞密使耶律沙,以及護城有功的代理南京留守事韓德讓等都已在城門外迎候。
“臣等恭迎吾皇陛下、皇后陛下蒞臨!”耶律休哥由左右扶着跪地行禮,其他諸臣也都紛紛跪地向帝后行禮。
“惕隱身上有傷,免禮!”耶律賢快速下車,上前將耶律休哥扶起,又令其他臣子起身。
休哥起身後面帶憂傷地說:“數日前驚聞小皇子遇害之事,臣等均感悲憤,但不幸既已發生,還請吾皇、皇后陛下以國事爲重,節哀順變,莫傷了身體纔是!”
“惕隱提醒得極是,朕也是這麼勸導皇后。”耶律賢看了眼因提及愛子而面露哀慼的皇后,轉而問他:“你的傷怎樣?有沒有讓太醫看過?”
“有。謝陛下及時遣太醫前來爲臣療傷,如今臣的傷已無大礙。”
“那就好。”耶律賢稍感安心地說,“你的家眷朕都帶來了,等慶功宴後你便回家好生養息吧,今後朕還有重任要你承擔!”
“謝陛下關懷,臣鞠躬盡瘁以報陛下賞識之恩!”
隨後,號鼓齊鳴,君臣同返皇城。
“父皇、母后,兒臣能與世伯同騎嗎?”
就在帝后準備上車時,大皇子文殊奴忽然詢問。早在父皇與惕隱對話時他就撲進了韓德讓懷裡,此刻正抓着他的手看着父親。
“可以。”耶律賢微笑着答應他,又對韓德讓說,“愛卿此次護城居功甚偉,朕就把大皇子交給你,由你護送入城吧!”
“謝陛下褒獎,臣一定照顧好大皇子!”韓德讓利索地托起八歲的皇子,將他放在自己的坐騎上,然後翻身上馬坐在他身後。
看到兒子多
日不見的笑容,燕燕轉向陪護皇子的雷光,“既然奴兒有人照看,你就與石蘭一起跟我們走吧。”
“是,娘娘。”雷光看了眼騎馬跟隨在皇帝御輦邊的石蘭,笑着跳上馬背。
與耶律賢同坐車內後,燕燕見他一直望着馬背上跟韓德讓說笑不斷的長子,便輕輕握起他冰涼的手,“奴兒對二郎有着血與火的記憶,我們無法讓他忘記。”
“爲何要他忘記?那是很有意義的記憶,我自己也曾有過。”耶律賢命侍者放下車帷,轉過頭望着她,“你以爲我在嫉妒韓二郎嗎?”
他的反應一向很敏銳,燕燕不否認,反問道:“難道不是嗎?”
“你對我的瞭解就這樣?”他報復般地重捏她的手指,在她想抽回手時將她抓得更緊,質問道:“奴兒是我的兒子,我怎麼可能嫉妒對我兒子好的人?”
“那你的眼神爲何如此……憂鬱?”
他的眸光黯了黯,撫摸着她溫暖的手低沉地說:“因爲看到奴兒那般信任韓二郎,我想起自己在他那個年紀時也曾很信任一個人。”
由他沉痛的聲音和目光,燕燕猜到了。“耶律夷臘葛?”
他無言地點點頭,放開她的手向後靠在車板上,閉上了雙眼。
知道是兒子與韓德讓的關係令他想起了對他有恩、卻被他不得不殺掉的前御前都點檢,燕燕很爲他難過,勸慰道:“別再想以前的事了,夷臘葛走得安心。這幾年你讓他的家人生活得很好,他的兒子也進了宿衛營,你不必覺得虧欠他。”
“你說的對,不想了!”他張開眼,脣邊浮現一抹淡淡的笑容,“人的一生必定有些無法償還的虧欠,就像我虧欠你那麼多,今生註定償還不了,來生……”
燕燕用手蓋在他嘴上,“不許你這樣說,你沒有虧欠我!”
他拉下她的手,笑容變得苦澀。“可我的確虧欠你,是我逼你嫁給我,害你受了那麼多苦,如果嫁給韓二郎,你肯定不會這麼辛苦。”
說不清是他落寞的神情,還是他冰涼的手,或者是他說的“如果”讓燕燕的心狠狠地痛了起來,她抓着他的手指責道:“你就是不肯放過我,一定要記得我失去理智時說過的話,是不是?”
耶律賢看着她,淡淡的神情彷彿在回憶幼子慘死那天所發生的事情。
燕燕記得很清楚自己當時說過什麼,那時她的意識是清醒的,也知道那些話很具殺傷力,而她後來真心希望自己從來沒有說過那些話。
“賢寧,你必須知道那不是我的真心話。”她將他的雙手握起放在暖暖的胸口,讓他感覺到她的心跳和體熱。“那時候忽然看到兒子被害,死得那麼慘,我很傷心,只想傷害誰來平緩內心的痛苦,而你,成了方便的靶子。”
耶律賢仍然看着她,沒有開口。
燕燕急了,眼窩陣陣發燙,“你一定要相信我,就算開初我不願意嫁給你,可後來你讓我改變了想法,我很高興成爲你的妻子、你的皇后!”
她帶哭腔的聲音讓耶律賢倏然驚醒,一把摟過她安撫道:“我當然相信你,如果不願意,你怎麼會爲我生了這麼多皇子皇女,還那麼疼愛我們的孩子?”
“是的,我願意爲你生更多的皇子皇女,我是如此地愛你和我們的孩子,只要看到你們我就開心,所以,你們都必須好好的,不能離開我!”
她的面頰緊貼着他的脖子,感覺到那裡的溼濡,耶律賢雙手捧起她的臉,看到她眼中的淚水正汩汩而下時,恍若被人揍了一拳,面色蒼白地抱着她。
“別哭,燕,不會的,我們不會離開你,韓魃的慘劇再也不會發生在我們其他孩子的身上,我發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