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三月,天氣轉暖,新朝萬象更新,身爲皇太后的蕭燕燕應該高興纔是,可她依然心情沉重。原因無他,只因賢寧葬禮已畢,宗室親王們仍兵馬齊備地留守上京,表面看他們每日飲酒聚會,並無逾矩之舉,卻暗暗地形成了一個既有兵權又有地位的勢力團體,並由此生出許多是非議論。
這日,天氣晴朗,早朝後,她到飛馬院要葛裴備馬,沿着鏡湖騎馬散心,卻見韓德讓騎馬而來,便收繮等他馳近,問:“二郎有事嗎?”
韓德讓勒住坐騎,“沒事,只是看你早朝時似有慍怒,有點擔心而已。”
“我的確不高興。”燕燕策馬緩行,皺着眉頭說,“早朝都快成爲親王們聚會的場所了,正事不聊,盡是些言不由衷的吹捧奉承之言,着實令人煩惱!”
“何必煩惱?不要讓他們上朝就行。”
“我也是這樣想的,可太祖立國就有‘親王上朝’的規矩,我如何能破?”
“你不必破規矩,只要讓他們離開,他們自然無法上朝。”
燕燕眼睛一亮,隨即又皺起了眉,勒住馬側臉看着他,“是個好主意,可趕走親王哪有那麼容易?”
“掌握社稷江山本來就不容易。”韓德讓也停下了馬,迎着她的眸光反問道:“你這一路走來又有哪一步容易?”
“的確不易。“他的詰問讓燕燕百感交集,看着他篤定的表情,知道他成竹在胸,便將自己的顧慮坦誠相告:“我想過下旨令他們離開,但又擔心那樣做會物極必反,導致更大的騷亂,畢竟他們個個手中都有軍隊,單獨看不成氣候,一旦集合起來就是很大的威脅。”
“你的顧慮沒錯,因此得先削弱他們的軍力。”
“削弱軍力?”燕燕面帶疑問思考着他的話。
“對。”他提示她,“目前西南、東北都不平靜,朝廷需要徵募更多將士;新帝即位,宮帳軍急需大量訓練有素的士兵……”
“這主意太好啦!”他的話尚未說完,燕燕就一拍腦袋興奮地打斷了他,“休哥沒說錯,你的確胸藏錦繡!歷朝歷代宮帳軍補充力量都是由親王府徵募,這是他們的義務和責任,我怎麼把這茬給忘了!走,跟我回去,仔細商量下細節。”
次日早朝,蕭太后先讓掌握軍情的樞密院陳述當前邊境戰事,強調四境潛在的危機,再向所有親王和部族大酋長提出徵募其部族軍的要求。因這一要求符合契丹國法,又不是單獨針對藩王提出,因此就算親王中有人不願意,也不敢公開表示反對。於是,蕭太后輕而易舉地收了藩王手中的大部分兵權。
兩日後,一道聖旨送達各親王行帳。詔曰:因新朝初立,四境不寧,上令諸王三日內各自歸第,不得私相燕會,凡有事覲見者須奉召入朝,不得擅自進宮。
同時,另一道聖旨宣佈:升韓德讓爲諸行宮都部署,總管皇室及南北各部諸事務;加大元帥耶律斜軫太師銜併兼政事令,統領朝中軍事。
如此一系列的措施實施後,確保了燕燕在朝廷中無可取代的地位,也確保了少年皇帝耶律隆緒人身的安全和地位的穩定。
然而,對太后的敬畏並不表示沒人質疑太后的旨意,那些曾經對韓德讓快速上升感到羨慕嫉妒恨的人,對太后再次下旨提拔韓德讓表示了更大的不滿。
五月重五,燕燕休朝一天,君臣同慶節日。按習俗,這一天上京的皇親國戚皆受邀入宮參與射柳擊鞠的活動。
擊鞠就是打馬球,參賽者騎在馬上,持棍打球,擊球入洞,在規定時間內球入洞多的一方爲勝,勝者將獲得獎賞。
今天參加比賽的一方是以南院大王耶律勃古哲爲首的皇族,其中有寧王、奚王和幾位將軍;另一方是以諸行宮都部署韓德讓爲首的御帳軍,有帳前都統蕭補裡、護軍都統韓德凝、宿衛官蕭繼先、諸行宮副部署蕭達凜等。他們個個短衣長靴,儀態瀟灑,胯下駿馬則一匹賽一匹俊,因此觀者甚衆,燕燕也攜皇帝隆緒和其他皇子皇女們前來觀賽。
雙方一開球就很熱鬧,場內駿馬奔騰,球杖閃亮;場外人聲鼎沸,每個人都在爲各自喜歡的人吶喊助威,燕國公主燕哥爲蕭繼先喊得嗓子都啞了。
可是,在一片熱烈的歡呼聲中,燕燕卻感到這
場比賽似乎帶着火藥味兒,因此她格外留意場上的動靜,發現在韓德讓擊球時,對方大將耶律胡裡室總會動作過大的衝過來搶球。
有必要將球杖舉那麼高、或者讓馬衝那麼快嗎?
注視着胡裡室手中的球杖和胯下駿馬,她默默地想,身爲久經沙場的老將,胡裡室該知道全速奔跑的馬一旦相撞是非常危險的事情啊。
就在她思慮未止時,忽見胡裡室再次策馬撞向韓德讓,韓德讓因剛擊出一球而無暇自保,當即被撞翻馬下。幸好他馬上功夫不弱,立刻緊抓馬鞍避免墜地,距他不遠的蕭繼先也反應迅速地趕來控制他的坐騎,才讓他穩住身體重新坐過馬背,否則一旦落地,必被馬蹄踐踏,不死也得重傷。
“混蛋!”韓德凝怒吼一聲,跳下馬衝到胡裡室身邊將他一把拽下馬背,厲聲指控道:“你是故意的!”
由於事發突然,場內擊鞠者紛紛勒馬停步,聽到韓德凝的話都沉默不語。
胡裡室不僅是三父房耶律釋魯的嫡孫,也是戰功顯赫的大將,此刻一聽韓德凝的指控,便橫眉豎目地反駁道:“放肆!失手落馬、碎骨折臂本是擊鞠中常有的事,你竟敢對我如此無禮!”
“呸!”韓德凝啐他,“我看得清清楚楚,從一開始你就在找機會這麼幹!”
被他啐口,一向專橫霸道、自以爲是的胡裡室大感受辱,態度蠻橫地說:“就算我撞了他又怎地?你這奴隸漢人也敢對我大呼小叫,不想活了你?!”
“不想活的人是你!”
皇太后一聲厲斥令所有人心頭一顫,紛紛看向面色冷峻的太后。
早已心有隱憂的燕燕清楚地看到了韓德讓被撞的那一幕,早已怒氣勃發,此刻又聽他拒不認罪,還公然以韓家的出身侮辱韓德讓,不由更是光火。
她走到胡裡室身前,一雙明眸威嚴地瞪着他,“你以爲這裡的人都是瞎子嗎?哀家就坐在那裡一直看着你!你在衆目睽睽之下竟敢對朝廷重臣做出如此卑劣惡毒之舉,又以言語公然侮辱朝廷命官,是可忍孰不可忍?決獄官——”
“臣在。”決獄官快步走近。
燕燕斷然下旨:“耶律胡裡室居心叵測,意圖謀害皇上近臣,此風若長,朝將不朝,爲杜絕此類事件再次發生,立刻將胡裡室斬首示衆!”
說完,她憤然離去。
胡裡室先是呆若木雞,隨後狂叫着跳上馬背想逃跑,可太后諭旨既出,他哪裡還跑得掉?幾個夷離畢手下有經驗的士兵出現,利索地將他抓住,而醒悟過來的他終於知道死期到了。絕望中,他衝着韓德讓破口大罵,語言粗鄙醜陋,無非是發泄對其出身低賤卻得帝王垂青,平步青雲的憤怒與嫉恨。
“閉嘴,只會暗箭傷人的卑鄙小人!”韓德凝滿臉怒色地罵回去。
韓德讓則平靜地站在那裡,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直到胡裡室被拖走,罵聲消失,纔對滿臉怒氣的弟弟說:“將我的馬送回去。”
然後不理會四周投來的或理解、或同情、或不屑的目光,獨自朝寂靜的鏡湖對岸走去。胡裡室今天的行爲不可謂不陰險,可他的咒罵更惡毒,燕燕爲他出頭,殺了那該死的傢伙,他感激,也覺得必須,否則日後他何來力量完成先帝託付的重任?何來信心成就自己的抱負?
身後有腳步聲,他回頭,臉上露出溫柔的笑容。
“陛下是來安慰臣的嗎?”他問身後的小皇帝。
“是的,奴兒知道世伯受委屈了!”
隆緒的一句話,讓韓德讓這七尺男兒當即溼了眼眶。
“謝陛下關懷!”他面對隆緒俯身一拜,“臣不委屈,出身由不得人,閒話也由不得人,只要陛下與太后信任臣,臣定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世伯請起!”隆緒扶起他,“我與母后,連同先父皇,都是信任世伯的!”
看着他清澈明亮的雙眸,韓德讓彷彿看到了耶律賢冀望的目光,不由心頭一熱,所有的鬱悶之氣皆散。
是的,出身不可選擇,道路卻可以選擇,他既然已經選擇了自己的路,就一定會走下去,無論前途多麼艱辛,不管還會遇到多少迎面而來的髒水,他都將義無反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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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獨有偶,沒過多久,又一樁吃酸拈醋的事兒發生在韓德讓身上。
那是夏至日,朝廷舉辦祭神儀式以祈求消災旺年,宗室皇族羣聚宗廟等待皇太后與皇上駕臨。不多時,韓德讓手持金色牛頭杖戟與薩滿法師走來,親自查看宮女們在神龕前擺設的香爐和銀茶案,等會兒,皇帝與太后將在此爲祖先上香奠茶。
“韓二郎榮升都部署,還需做這執戟燃香的活兒嗎?”
羣臣中有人發話,說話者不是別人,正是涿州刺史耶律虎古,此人可算三朝老臣,素來看不起漢人,曾與燕王韓匡嗣在高粱河戰役前因南京防守問題意見不合而結怨,因此早就對韓德讓由永州軍節度使忽然升至顧命大臣,再升爲總領皇宮、位次於于越,卻比于越更有實權的南北面行宮都部署深感不滿,此刻借題發揮。
聽出他語氣不善,韓德讓無意與之爭辯,雙手沖天一抱,恭謹地說:“蒙先帝垂愛,令臣顧命,臣理當盡心竭力,不辱先帝使命!”
他息事寧人的態度顯然無法安撫虎古內心的怨懟,他踱到韓德讓身邊,嘲弄道:“盡心竭力?哈哈,說得真好!人盡皆知你曾是太后舊愛,如今美麗的太后年輕失夫,有二郎晝奉夜侍自然如浴春風,恩寵有加。只是不知,先帝在天之靈是否會因此再降道靈旨嘉賜予你?”
聽他公然毀謗燕燕,韓德讓大怒,猛地將手中杖戟往地上一頓,叱道:“住口!竟敢毀太后清白,你不知這是犯上不敬之罪嗎?”
耶律虎古冷笑,忽然伸手抓他手中杖戟,衆人正感震驚時,只見杖戟上的金色圖騰一閃,虎古倒退數步栽倒在銅爐上,然後跌落地上一動不動,而他腦袋下的青石板上溢出赭紅的液體。
有人上前摸摸他的脈搏,驚訝地說:“他沒氣,死了!”
滿殿死寂,韓德讓也是腦袋一片空白,不知道爲何自己只是爲阻止他奪手中杖戟而推了他一下,他就這麼倒下死了?
很快,有人將這事稟報了太后。
“死得好!”
得知事情經過,燕燕憤然將手中茶碗摔在案上,對已經穿上大禮服的隆緒說:“皇上已經打點妥當,咱們走吧。”
來到宗廟,衆臣紛紛行禮,她沉默地走入殿中,見在場文武官吏表情各異,韓德讓則神情頹敗時,不由爲他心痛。爲了履行先帝重託,爲了她母子的平安,二郎還得受多少罪啊!
“剛纔發生的事,哀家都知道了。”她立在神龕前,不看站在身邊的韓德讓,也不看僵硬地躺在地上的耶律虎古,一雙美目如冰刀般嚴厲地劃過面前一張張臉,不少人因敬畏而垂下了頭不敢與她對視。只有室昉、斜軫等目光坦蕩地回望着她。
一帳寂靜中,她的聲音顯得分外清亮。“耶律虎古在宗廟內挑釁朝廷命官,以言辭侮辱本宮,公然蔑視宗廟尊嚴,此三罪皆爲大逆之罪,當以死論,既然他撞死了自己,那這事就這樣過去吧。”
“謹遵聖意……”衆官紛紛應諾,侍衛進來將耶律虎古的屍體擡走,幾個小底迅速洗淨青石板地面上的血跡。
然而,也有人提出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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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啓稟陛下,”南院宣徽使耶律阿沒裡對燕燕說,“耶律虎古出言無狀,又欲奪都部署手中杖戟,失手跌倒撞上銅鼎,的確死有餘辜,然臣懇請陛下莫因此事牽連其家人。”
燕燕本來也沒想要處罰虎古家人,因此表態道:“你的意見很好,今後,我朝該修法,免除犯罪連坐的規矩,誰犯罪,誰承擔,不再讓家人連坐。”
她的這句話不啻是道聖旨,給所有官吏帶來驚喜。想想看,在朝爲官,誰知何時會犯事?有了這一條,自己惹禍自己當,不必再讓妻小家人同赴難。
“陛下聖明!”
臣屬們紛紛表示贊同。
“韓愛卿,時辰已到,祭祀開始吧。”燕燕轉向韓德讓,以目光給予他安慰。
於是,彷彿剛纔這裡沒有死過一個大臣,祭祀活動照常進行。
然而,所有人心中都有了一把清晰的尺子:韓德讓,惹不得!
蕭燕燕和韓德讓也知道,經過這兩次“虎口拔牙”,今後不會有人再敢公然挑釁韓德讓,可暗地裡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