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劍聲霎時小了下去, 天玄門弟子都回過頭看着柳明軒, 那一張張臉皆悲痛到扭曲,手裡的劍微微顫抖。
可是柳明軒卻道:“讓他們走。”
“掌門!”數個聲音悽喊。
周梨不免覺得柳明軒仁慈過了頭, 死的那個可是柳長煙,是他的親生兒子,他怎麼到現在還可以這麼大義凜然。
陳妖彷彿沒有聽到柳明軒的話, 她徑自從柳長煙的屍體旁站了起來, 握緊了雙手,眼中浴血,兩瓣嘴脣輕抖, 抿成了蒼白的一條線,一步步朝陸蘊走過去。
陸蘊看到她來了,大叫一聲,噌地從地上跳了起來。
“秀秀。”柳明軒攔住她, 她視若無睹地往前走,在她走過柳明軒時,柳明軒不得已, 手指點上了她的穴道,陳妖腳步一頓, 身體軟軟地倒下去,眼睛在閉起之前, 沁出了一滴淚。
“柳明軒,”哥舒似情尖銳地道:“今日我要殺盡這裡的所有人,你再阻我, 就不要怪我對你不客氣。”
“這是天玄門的事!”柳明軒突然拔高聲音,讓四周的人都愣住:“請求醉城不要管我天玄門的事!你若一定要管,就先打敗我!”
哥舒似情無比冷漠地看着他,眼中盡是不屑和可恨。
他一向最討厭這種自詡大義的人,這種人永遠只知道成全自己的禮義廉恥,正義得彷彿沒有七情六慾,他看到這種人,簡直是恨之入骨。
柳明軒繼續說:“難道我的話已經不管用了嗎?你們可還把我當掌門?”
弟子們雖極其不忿,僵持良久,終究無奈地垂下了握劍的手。
柳明軒站在一羣人中間,無數雙眼睛都在看着他,彷彿一剎之間,大家的生死都握在他的手裡,只要他說一句,今日他們是生是死,能不能活着走出天玄門,都在他做出的決定裡。
他雙拳緊握,脖子上的青筋爆出,任誰都可以看出來,柳明軒悲痛不已,憤怒至極,可他偏偏又重複了那一句:“讓他們走。”
柳明軒的脾氣溫文爾雅,這是江湖上的人都知道的,可當此時刻,若他還能繼續溫文爾雅下去,他就不是個人。
陸蘊和陸藉已處於下風,要殺了他們兩個給柳長煙報仇是易如反掌的事,可是報完仇之後呢?
青城派絕不會善罷甘休,陸奇風是何等角色,怎麼會忍受得了自己膝下的雙子被人殺害,他一定會領青城派一衆弟子前來討回這筆血債,甚至,以陸奇風現在在江湖上的地位,他還會拉攏其他門派對付天玄門,到時天玄門就會面臨無盡的仇殺和災難。
論實力,除了昔日的小樓外,其餘五派都不相上下,青城派與天玄門火併,一定會兩敗俱傷,最終以最慘烈的方式結局。
柳明軒今日可以圖一時之快,爲柳長煙報仇,可日後付出的,就是天玄門無數弟子的性命被這場仇殺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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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柳明軒的考量,一個作爲天玄門掌門,不帶任何私情,可以說是冷靜至極的考量。
這種考量,周梨和江重雪雖懂,但他們做不到,哥舒似情和陳妖就更做不到。
他們都是活得隨性而爲的人,愛便是愛,恨便是恨,誰得罪了我,我便要向誰討回來。所以他們即便知道柳明軒的用意,換了他們自己,卻是無法做到的,將來未知,至少此時此刻,他們還做不到。
但柳明軒與他們不同,他肩上擔負着天玄門,他必須做到。
柳明軒長長呼吸了一口氣,聲音從他的身體裡發出來,每個人都聽得很清楚,“今日該還的恩怨,已經全部還清,我柳明軒在此與所有人說清楚,從今以後,天玄門不再牽扯任何江湖恩怨,也不再是六大派之一,天玄門與青城派恩斷義絕。將來無論正派魔道,無論正邪紛爭,天玄門都不再插手!今日這裡的所有人,都可以做個見證。”
鴉雀無聲,所有人皆屏息。
柳明軒把手臂一揮:“天玄門弟子讓路,請各位自行離開天玄門!”
陸蘊還嚇得腳步都擡不起來,陸藉把他順手一抄,兩人快速地在天玄門弟子讓開的道路上掠去,片刻不到就沒影了。
陸藉生怕柳明軒反悔,所以走得飛快。
陸藉一走,那些與他同來的人躊躇地擡起腳,小心翼翼地避開天玄門弟子們手裡的劍,走了幾步,見他們果然沒有追上來,連忙逃也似的飛奔而去。
這些人走後,柳明軒靜止了一陣。
隨之,衆人看到他蹌踉地把柳長煙的屍體抱了起來,緊緊地裹在懷裡。
直到這一刻,他終於露出喪子之痛的表情,毫不掩飾地表露在他那張中年人的臉上。
像是難以接受柳長煙真的已經死了,他茫然而又無助地又去探了探柳長煙的鼻息,而後他一步一搖晃地把柳長煙橫抱起來,走到了喜堂上。
貼了喜字的紅燭高燒,浸滿一室的紅光。
柳長煙的喜服紅彤彤的,此刻只覺這顏色太深沉,灼了人的眼。
沒人敢進去看一看柳明軒,少頃,只聽喜堂上傳來低聲的嗚咽。
兩個時辰後,天邊微亮起曙光,天玄門上下除掉了那些鮮豔的紅,掛上了滿目的蒼白。
原本的喜堂布置成了靈堂,布了個碩大的奠字,雪白素縞從房樑上掛下來,飄飄忽忽的,門環上用白布紮成一朵花,原本的紅色燈籠也一應換下。
乍看去,到處白泱泱的,逼仄不堪,說不出的死寂。
一夜之間,天玄門的紅事變作白事,傳遍江湖。
大多數人聽聞這樁事後,都爲天玄門抱不平,指責青城派做事太過。
陸蘊陸藉平安回到青城派,知道此事的陸奇風沒有做出半句解釋,只當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其餘門派自然也不好多說什麼,尤其柳明軒已揚言脫離六大派,天玄門便算是暫時退隱江湖了,就連莫金光聞柳長煙之死後要去天玄門上炷香,都被拒之門外,只得打道回府。
停靈三日後,柳長煙被入殮下葬。
碑高七尺,迎着日頭而豎,襯着一副麗日陽天。
衆人祭拜過後,留下柳明軒與陳妖二人,立在碑前直到入夜。
此後幾天,陳妖便一直待在墓前。
周梨勸她不動,只好每天給她帶點食水。
她吃得極少,但還是吃的,周梨見她吃了,總算放心一點。
哥舒似情只去看了她一次就再未去過,對周梨言道:“隨她吧。放心,她還不至於求死。哥舒家出來的人,別的沒有,唯心性最強,向來是再多打擊,也總能活下來的。”
哥舒似情說這話時,諷刺又憤恨。
某天晚上,周梨照例給陳妖送晚飯,她才把籃子放下來,耳畔微風輕拂,一道黑影瞬息而至,立在了墓前。
周梨驚訝地起身,右手去按劍柄。
但來人無異爭鬥,只是安靜地佇立,渾身漆黑。要不是他手上的朔月劍,周梨都沒認出來這是楚墨白。
楚墨白黑衣幽然,端正地站着,他身穿梅影的黑袍,烏黑的一頭髮絲,從背影看來,把曾經關於楚墨白的一切都遮掩了。
周梨道:“楚墨白?”
他低聲迴應:“我只是來,”他頓一頓,彷彿壓抑着什麼,更緊地收攏朔月劍,慢慢道:“上炷香。”
他袖子裡盪出三支預備好的香,拜過之後,插在了墓前。
上完香後,楚墨白姿勢不動,只是忽然覺得冷了,他把衣袍後的帽子蓋上,以此擋風,也擋掉了臉,只餘半側面頰。
當年楚墨白初見柳長煙,九歲,他站在小樓的山門前,迎接柳長煙和柳明軒。
還在爲跋山涉水到小樓習武而向柳明軒哇哇大哭的柳長煙眼淚還沒摸幹,就看到和他一般大的少年穿一身乾淨的小樓白衣,腰上的束帶勒着,眉目間稚氣清秀,開口的話卻老城,與還在抽泣的他完全不同:“是柳掌門與柳師弟麼,家師正在等候二位,請跟我來。”
當年哭了一路的柳長煙忽然停住了眼淚,走上前幾步,握住了楚墨白的手。
楚墨白驚訝地看着他,他對着楚墨白嘻嘻一笑。
小樓規矩多,就是師兄弟間也是互相尊重客氣,從未有像柳長煙這樣,一見面就表現如此親暱的。
於是八歲的柳長煙就看着那位比他稍微高一點的少年一路上都對他的親暱顯得侷促緊張,又不敢放開他,生怕他又哭起來。
當年楚墨白名聞江湖,他的事蹟可以叫人說上三天三夜,而柳長煙在他的光環底下無比黯淡,別人說起他,開口第一句永遠是“楚墨白的師弟”。
但柳長煙從未有過什麼不好的心態,相反,柳長煙樂於當楚墨白的影子,樂於別人去誇耀楚墨白,就跟誇了他自己一樣。
當年楚墨白被污衊,柳長煙費勁心思卻沒有能力爲他挽回清譽,那天小樓的山腳下,六大派圍攻楚墨白,他一聲聲地叫着師兄,楚墨白不是沒聽到,只是被鮮血迷了眼睛,沒有去應他。
怎麼也沒想到,那天夜裡,竟是最後一次聽柳長煙叫他師兄,就此成爲訣別。
楚墨白在墓前待了片刻,他斜過半側身子,對陳妖道:“節哀。”
陳妖仿若未聞。
楚墨白徒步下山,周梨目送他,他忽然又轉過身來,看向周梨:“請轉告柳掌門,讓他小心。”
周梨道:“何意?”
楚墨白輕聲告訴她:“也許不久之後,江湖上就會掀起一場風波。”
周梨微驚:“你說的是,梅影。”
楚墨白點頭,“天玄門此刻宣佈置身事外,也是好事,這樣可以省掉許多麻煩。不過以防萬一,還是請你們小心爲上。”
這就是楚墨白待在梅影的目的麼。
周梨輕輕地看着他。
楚墨白……好像真的變了很多。看到這樣的楚墨白,她總覺得哪裡不對。
就像一副留白清逸的畫,忽然那些留白都盡成黑暗,讓人很不舒服。
可是楚墨白不是畫,高潔無塵,宛如天人,那些都是世人對他的評論,他憑什麼非要活成人們口中的樣子?又爲什麼,當他不是那個樣子的時候,別人會那麼失望,乃至於覺得被他欺騙了,由此恨他。
沒有人懂,周梨也不能明白。
甚至,他自己有時都不懂,如何能期望別人懂。
楚墨白的黑衣在風裡微揚,轉眼便下了山。
周梨忽然想起,當年她被楚墨白和柳長煙抓住,柳長煙總是嬉笑着叫她“靈芝姑娘”“小靈芝”,那時候還有景西和南山那兩個少年在。
世事轉變的讓人措手不及,柳長煙長埋地底,而那兩個少年,早不知魂歸何處。
周梨鼻子一酸,掉下一顆淚來。
回到天玄門,周梨把話帶給了柳明軒,江重雪知道後,神色不是太好:“我想回浮生閣。我,擔心師父。”
“爲什麼?”周梨道。
謝天樞武功蓋世,天下鮮有敵手,周梨想梅影就是再大膽,也不敢對浮生閣出手。
江重雪搖搖頭:“不一定,慕秋華與師父是師兄弟的關係,慕秋華那人陰狠詭譎,什麼事都做的出來。而且,慕秋華的壞字經已可與春風渡比肩,這些年我在浮生閣修習春風渡,其實師父與我一樣,也在修習春風渡。”
周梨聽他這樣說,想起了什麼,問:“春風渡這武功到底有幾層?”
江重雪回她:“春風渡這門武功,是沒有頂峰的,即是說,修煉者只要入了春風渡的門,便可不斷地加深春風渡的功力。師父的春風渡許是百年來,除了創造者外,功力最深的一人。”
原來如此。周梨此刻才明白,幾年前,謝天樞告訴她要閉關修煉春風渡以爲哥舒似情解毒,當時她還疑惑了一下這個問題。
周梨道:“謝前輩修煉春風渡不是爲慕秋華,而是爲哥舒似情。”
江重雪偏頭看她。
她便把謝天樞要爲哥舒似情解毒一事說出來,江重雪聽完後,臉色更沉重了,“你當時可有問師父,是如何解法?”
周梨不太明白他的意思:“沒有。這需要問麼,不就是用春風渡來解?”
“春風渡是可以解毒,它可以解天下八成的毒,師父的春風渡可以說是已入化境,幾乎能解所有的毒。憑師父這麼深厚的功力,卻還需要在這幾年裡不斷地提升春風渡,才能去爲哥舒似情解毒,可想而知哥舒似情的毒一定極其難解,”江重雪慢慢低下頭,“阿梨,不知爲何,我很覺不安。”
周梨想了想,道:“那我們就回浮生閣,親自去問他。”
江重雪笑了一下:“師父如果想說,早就告訴你了。他若不肯告訴你,沒人能讓師父開口。不過,”他沉吟片刻,“至少我要把慕秋華一事告訴師父,問一問師父壞字經這門武功究竟是怎樣一門武功,我一定要打敗這門武功。”
江重雪對壞字經懷有很深的芥蒂,因爲江重山就是被毀在這門武功下。
兩人商議妥當,便決定翌日向柳明軒告辭。
哥舒似情聽說周梨要走,便也和她一起告辭了。
周梨原是想讓哥舒似情留下來照顧陳妖的,她話還沒說出口,轉頭之時,驚訝地看到陳妖竟然從柳長煙的墓地裡回來了。
陳妖一身喪服,衣襬在腳踝處輕柔地蕩,臉色與喪服如出一轍,都是無盡的灰白。
她旁若無人地走進了和柳長煙的新房,片刻,哥舒似情也進去了。
半個時辰後,哥舒似情走了出來,“我們走吧。”
“陳妖她……”周梨欲言又止。
“她說她暫時先留在天玄門。隨她去吧,她想怎麼樣就讓她自己去想,將來怎麼活也讓她自己去想。等她哪天想明白自己該做什麼,也就沒事了。”
周梨擡起頭:“那你呢?”
哥舒似情微笑:“我?我好端端的,怎麼了?”
“你,”周梨抓住他一副袖子,“你和我一起去浮生閣吧。”
哥舒似情笑得恣意,“你不怕我和謝天樞打起來,到時把浮生閣打個稀巴爛?”
周梨嘆氣:“我不是在與你說笑。我是認真的。”
“我也是認真的,我和謝天樞這筆爛賬,誰都算不清,你就別多管閒事了,”哥舒似情登上了他那輛豪華的馬車,“上車來,與我說說話。到了城郊分道揚鑣,你就去你的浮生閣,我回我的求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