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梨醒來的時候全身隱痛,身下的草垛被壓出沙沙聲響,一隻老鼠在草下覓食,她一個激靈坐起來,老鼠一溜煙地鑽到別處去了。
她被綁在一間柴房裡,門縫底下吹進一層薄雪,月色糊在窗戶上,外面冷風嗚咽。
門外有人把守,兩道人影映在門上。
身上被綁了繩子,她揚起煞白的臉望着窗戶紙上憧憧的月色樹影,想着江重雪會不會來救她。她怕外面有陷阱,如果江重雪來救她會掉進他們的陷阱。
啊呸,江重雪都把她丟下了,就是落進陷阱也是他活該。
一夜過去,江重雪並沒有來,也無人管她,任她在這裡自生自滅。偶爾聽門外把守的人說她是邪派同黨,要等着來發落她,她更加害怕。
一直到第二天晚上,屋外交談的人裡混入一個溫和的聲音,緊接着門開了,周梨一驚,起了小半身冷汗,把身子往後縮了縮。
進來的人還是穿那身玄衣,報以一笑,“別怕。”他把食盤放在周梨面前,又解開了她身上的繩子,“這麼久沒吃東西,餓了吧。”
周梨聞到了飯菜的香味,偷瞄這人。眉毛很濃,十分平和,給人一種善於親近的感覺。不過周梨卻記得他也是圍攻江重雪的人之一,想來不是什麼好人,不可被他的相貌騙了,這飯菜也許下了毒也未可知,她閉緊嘴巴不肯吃。
他看透了她的心思,撕下一隻雞腿,在她面前晃了晃,“我若要殺你,一劍就可要了你的命,沒必要這麼麻煩在飯菜裡下毒。我也是想你一天一夜沒吃東西了,怕把你餓壞,這纔給你送吃的來,你好歹吃一些,別辜負了我一番心意。”
他說得有理,而且一天沒吃東西,周梨的確是餓了。管它飯菜裡有沒有毒呢,便是毒死了也比餓死了強,她便不再顧忌地從他手裡奪過了油光閃亮的大雞腿,三兩口送下肚子後,又端起飯碗狼吞虎嚥地扒着香噴噴的大米飯。
雞腿鮮嫩,青菜爽口,飯也煮得顆顆飽滿。
這人忍不住笑,“小丫頭,與你在一起的那個少年,他是誰?”
周梨聽見他這話,飯菜噎住,猛地咳嗽起來。
他好心地幫她順氣,她咳完了擡起頭看他,怯怯地說:“我不認識他的……也不知道你們爲什麼要抓我,我只是和爹孃在酒樓裡吃飯,見你們不知道爲什麼打了起來,又和爹孃衝散了,怕得要命,只好先躲起來,後來我看你們打完了,就想趕緊逃出去尋我爹孃,誰知道,誰知道被你們擄了來,”她擠出幾點眼淚,用袖子抹了一把,一雙濃黑明亮的眼睛睜大,“大俠,我求求你,你放了我吧,我什麼都不知道的,我爹孃這會兒肯定在到處找我了。”
那人不動聲色,脣角噙笑,覺得有趣。這小丫頭看起來文文弱弱的,原來也是個會說謊的。他在江湖中閱人無數,周梨一個小丫頭片子,信口幾句胡話,豈能瞞住他的。更何況昨日在酒樓裡,他分明耳尖地聽到這丫頭叫了一聲那少年的名,定是認識的。
他見周梨不肯說,也不強逼,收拾掉她吃好的碗筷,“你放心,我會去勸說他們的,叫他們把你放了。說起來,若不是途徑此地偶遇青城派的人,非要強拉着我去喝酒,也着實不會給你惹下這無妄之災。我原是要去金陵的。”
周梨脫口而出:“金陵?”
“你去過金陵嗎?”
周梨搖頭,若不是被困在這裡,她就是要跟江重雪去金陵的。
他收拾妥帖後起身,低頭衝她一笑,“對了,我叫柳長煙,天玄門下,天玄門的掌門是我爹,不過我自小是在小樓習武的,這次我去金陵就是去小樓看望我師兄。”
他說的話太繞,周梨似懂非懂地看着他,他又道:“也許你沒聽過我的名字,但總歸該聽過我師兄的名字,他叫楚墨白。”
周梨冷不防地悶咳了一聲。
柳長煙笑了笑,正要轉身離開,眉梢警覺地一擡,一拂袖子,淡淡地笑了。
“看來不用我多費脣舌去救你了,能救你的人已是來了。”他好整以暇地把柴房裡唯一一扇緊閉的窗戶打開,星辰月華皎皎地照進來,“好月色。”說着,端起食盤閉門而去。
他前腳才走,後腳一道黑影從窗口滑入。
周梨猛地被人拎了起來,驚得大叫,被一把捂住了嘴巴,耳邊一聲“是我”低沉地響起,周梨抽了口氣,整個人被帶着騰飛在半空。
也不知過去多久,她終於敢在迎面的強風中睜眼。
底下是一條幽深寂靜的小巷,幾戶屋檐上積着一指厚的殘雪,被他們飛過時帶起的風颳落。
周梨轉過頭,看到月下的江重雪面龐冷冽,邪異非常。
她以爲他不會回來救自己了,自己這條性命在江重雪眼裡無足輕重,哪裡比得上他的仇恨來的深刻,所以她放棄了等他歸來。
周梨感覺有暖流從心口漫向全身,眼角微溼。
江重雪落了地,看着手背上發燙的淚珠,他張了張口,又忍下了,擡手拭去她臉上的淚花,口氣並不好地說:“你怎麼又哭了,難道在怪我來晚了不成?”
周梨搖搖頭,眼淚開了閘,流不停了。
周梨其實極少哭,被人欺負了或者餓壞了、凍傷了,也不過是咬咬牙挺過去,也哭過,但是發現哭並沒有什麼用,所以就不哭了。
江重雪無言地看着她,眉頭輕皺,不知如何是好,他僵硬地擡起手拍了拍她的頭,“不要哭了,快走吧,小心他們追上來,到時候又要麻煩我去救你。”
他硬邦邦地說,周梨破涕一笑。
沒走兩步,她因爲一直被綁着,此刻腿腳發麻,委頓在地,可憐兮兮地擡頭。
江重雪一臉無奈,嘆了口氣,一撩衣袍蹲下,“上來。”
周梨開心地把四條細胳膊細腿往他背上掄,她聞到了江重雪身上淡淡的皁香味。
月光穿漏屋檐角,照着城中的萬千巷陌,重重飛檐俱都掩映在燈火底下。
過了很久,她說:“重雪哥哥,我以爲你把我扔在那裡就不管我了。”
江重雪繃成一線的嘴脣有點僵,“要是不管你,誰來伺候我?”
周梨難得笑了,“好,明天我給重雪哥哥洗衣服。”
江重雪哼了一哼,她趴在他背上打了個哈欠,眼皮子太重,“重雪哥哥,我好睏。”
“睡吧。”江重雪低聲道。
半晌,聽到背上傳來均勻的呼吸並了細小的鼾聲,他輕輕嘆了口氣,走到一盞燈籠下,昏黃光線裡還有一樹銀杏,樹前是一家客棧。
周梨一直睡到第二日的朝陽四合。她被浮光閃醒,掀被下牀。窗戶紙上映着影影綽綽的陽光,有咿咿呀呀的調子低迴婉轉。她聽了一會兒,推開窗戶。天色明亮,屋頂上的雪逐漸化盡,周梨所在的屋前正對那棵高大如蓋的銀杏樹。
江重雪坐在粗壯的樹幹上,手上一片葉子,正吹着一首曲子。樹下經過的路人好奇地擡頭,江重雪一曲中斷,手裡的金錯刀揮舞起一陣飛沙走石,把底下觀摩的人羣嚇得退避三舍。
周梨笑起來,江重雪扭過頭,周梨笑道:“重雪哥哥,這首曲子真好聽。”
江重雪嘲笑她:“你這生在不毛之地的鄉巴佬也能聽懂?”
周梨眉毛抖了抖,江重雪一貫如此,千萬不要爲他生氣,這樣一想就淡定許多,說道:“原來你會吹葉子。”
很久,江重雪方說:“我娘教的。”
周梨一怔,這是認識江重雪以來,他第一次提及家人。
安靜片刻,江重雪忽然道:“你怎麼從不問我關於楚墨白的事情?”
周梨訥訥的,“我以爲你……”
“幾個月前,楚墨白領着正派人馬渡過長江,覆滅了我金刀堂,”江重雪微偏着頭,以至周梨看不清他臉上神色,“金刀堂一百零三口,除我之外,無一存活。”
怪不得那一日聽了說書先生的話,他會有這麼大的反應,周梨還記得說書先生口中的金刀堂堂主的名諱,“江心骨……”
“他是我爹。”江重雪靜靜地說,“金刀堂被滅後,我便想去找楚墨白報仇,不料因怒傷攻心大病了一場。”他回看周梨,聲音低低的,“你一直怕我的金錯刀,那是因爲你沒見過楚墨白的朔月劍,那劍殺人不濺血,只留下細細一道劍口,你知道麼,我替爹孃收屍的時候,在他們胸膛上尋到那劍口時,恨不能將楚墨白挫骨揚灰。”
這些江湖糾葛正邪之爭周梨不懂,也不明白怎麼會有人隨意就殺害一百多條人命,這難道不是大奸大惡之人才會做的事情麼。這個叫楚墨白的人,是大奸大惡之人麼,如果是,爲什麼青城派的人提到他俱是一臉心悅誠服,柳長煙說到他,語氣裡全是敬意,而江重雪聽到這個名字,則恨之入骨。
過了一會兒,周梨小聲道:“我還以爲,你是不屑跟我說這些的。”
江重雪愣了一下,翻身從樹上兔起鶻落地縱下,輕穩落地。
周梨見他走到街對面一個賣糖葫蘆的跟前,掏出幾枚銅板買下兩串糖葫蘆,舉起其中一串向她揚了揚,示意她要不要吃。周梨一個勁地點頭,豈料江重雪朝那兩串糖葫蘆每一串都舔了一口,擡起頭來露出惡意的笑。
周梨跺了跺腳,跑下了樓。從樓梯上飛快下去的時候她忽然有些明白了江重雪告訴她這些事情的原因。也許,他只是希望有一個人能聽他說一說而已。不是需要有人安慰,只是希望,有人聽一聽。
周梨一腳跨出客棧,擡起頭,在暮色之中看到江重雪正在微笑。
周梨兩隻小手一把就抓下五六串糖葫蘆,央着江重雪付錢,江重雪不付,她乾脆也學他,每一串舔上一口。
賣糖葫蘆的小販嘴角抽搐地看着這兩個詭異的小奶娃,搶聲道:“客官,這幾串糖葫蘆可都得付錢啊,不然我怎麼賣給別人。”
“我沒有錢。”周梨奶聲奶氣地說。
小販見她想吃白食,一把抓住江重雪的衣袖,以防他賴賬逃走,“她沒有,你總有吧。”
江重雪本來想說我也沒有,一轉頭,見她眼睛裡蓄着朝陽明亮的光彩,討好地看着他,他不由得被她臉上明媚的神采晃了眼睛。
其實周梨長得挺好看,鵝蛋似的臉龐,兩道眉秀秀的如遠山,眼睛清清淺淺一眼便能看到底,只不過因她身子骨瘦小,不似富貴之家出來的姑娘,那麼體面光澤。
江重雪笑了笑,掏出銀錢給小販,把手上的兩串糖葫蘆也一併塞給周梨。江重雪拍拍袖子,“你要是敢剩下一顆,我便打你一下,敢剩兩顆,我就打你兩下,你不是非要吃嗎,還不把它們全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