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交

途中大半月, 順利抵達浮生閣。

謝天樞在閉關, 要十天後才能出關。

浮生閣弟子看到江重雪時,都喚他師弟, 江重雪也回敬他們一聲師兄。

謝天樞既收了江重雪爲入室弟子,那他就是浮生閣的人了,他入門晚, 輩分也就最小。

江重雪入城時帶了些吃食, 分派給了各位弟子,周梨見江重雪與他們相處得十分和睦,不由微笑。

金刀堂沒了, 這在重雪心裡一直是個隱痛,看到他能夠結交新的師兄弟們,她也微覺寬心。

周梨被安置在了客房,浮生閣像個迷宮難走, 江重雪爲她引路。

她一路走一路笑,江重雪奇怪地看着她,“笑什麼?”

“沒什麼, ”她笑道:“就是覺得你現在很有大師弟的風範,大家都待你很好嘛。”

江重雪既是小師弟, 浮生閣的弟子對他也就頗爲照顧,尤其他當初在浮生閣養傷, 大家似乎都習慣了照顧他,以至於他好了以後,也總是對他特別關切。

不過周梨一聲“大師弟”, 明顯是揶揄他。

江重雪伸手掐她的臉,周梨哇哇大叫,扯了他頭上原本該是屬於她的紅絲帶勒住他的脖子,企圖把他勒死。

結果弄散了他一頭烏髮。

兩人就坐在一棵大樹下的石凳上,依然是周梨給他綁頭髮。

周梨深深吸了口山中的新鮮空氣,感嘆道:“浮生閣真是個好地方。”

清幽雅緻,好像所有紅塵俗事都被擋在了山門外,倍感輕鬆。

江重雪背脊筆直地坐着,任由周梨綁個頭發綁了老半天,拿着他的頭髮在編頭花。

他斜着嘴角微笑:“浮生閣好,還是梅山那處絕谷好?”

他有意相問,浮生閣自然好,可他們兩人在那處絕谷裡的歲月,更是周梨的心頭寶。

周梨也笑,把這問題拋給他:“你覺得哪處好?”

江重雪把手往後探,摸到了她的手,“有你在,哪兒都好。”

這回答讓周梨很滿意,所以她好心地又給他編了個頭花,一共兩個,最後把髮帶綁好,任它輕盈鮮豔地在風中飄。

周梨笑吟吟地看着,十分滿意。

謝天樞在十天後出關,兩人同去見他,在得知他們要詢問的事情後,謝天樞道:“你們隨我來。”

所去之地就是周梨曾經去過的藏書閣。

謝天樞在前面走,他們走在後面。

謝天樞穿一件墨綠色的袍子,一頭黑中參白的發整齊規矩地束起,只是一道背影,依舊覺得氣質清越,無垢無塵。

許久不見,周梨覺得謝天樞似乎消瘦了些,但他步子愈發輕靈,一片落葉往他肩頭掉下時,周梨親眼看到那葉子輕輕一曳,劃開了去,沒有碰到他的衣服。

她心中驚奇不已,謝前輩的春風渡又上一層樓了。

走進藏書閣,謝天樞引他們到最後一排書架前,取了其中一冊交到他們手裡,“先看看這個。”

那書封上寫了三個字:壞字經。

兩人驚奇地對望一眼:“這是壞字經的秘籍嗎?”

“算是,它是壞字經這門武功的原型,”謝天樞道:“你們應該看的是裡面的內容。”

把書翻開後,一目十行地讀下去,便發現這根本不是什麼武功秘籍,竟是一本佛經。

周梨和江重雪雖然不是佛門中人,但也些許知道幾本有名的佛經,卻從未聽說過壞字經。

中原的佛經都是自天竺傳來,經由朝廷派譯字官翻譯,但是這本壞字經看上去卻不像天竺人所寫。

謝天樞道:“不錯,它的確不是來自天竺,它是由中原人所寫,至於究竟是誰寫的,已不可考據。”

江重雪掃過幾頁之後:“這經寫的好陰鷙乖戾。”

周梨也有同感。

所謂佛經,所書都是佛家教義,因果輪迴,導人向善。

但這本壞字經滿篇寫的都是什麼人心唯惡,天地不仁,神不懂救人,逼不得已時便只能以魔渡人之類的話,而且其中摻雜了很大一部分的修煉之道,教人如何辟穀閉氣,如何氣運周身,以達到入魔救世的目的。

一般修煉,都講究養生之法,這本經卻教你如何破壞身體,讓自身墮入魔道後,再置之死地而後生。

不過寫這本書的人辭藻豐富,描繪栩栩如生,甚至乍看之下,還有那麼點鞭辟入裡的味道,竟想讓人慢慢看下去。

江重雪忽然把書一合,周梨怔了怔,只好把眼睛移開,他說:“這經滿篇詭辯,很容易導人爲惡。”

“正是因爲易導人爲惡,所以此經問世之時,佛教曾將其叱責爲邪魔之物,後少林寺爲防世人被此經蠱惑,便將天下所有關於此經的書籍全部蒐羅了來,當場焚燬,之後這壞字經便失傳了。”

周梨插嘴問:“那這本壞字經是何處來的?”

謝天樞道:“關外傳來的。壞字經在中原雖被焚燬了,但它已流傳到了中土以外。這本壞字經是我十幾年前遊歷關外偶然所得,當時它已非中土文字,是我把它翻譯過來的。”

他把書翻到最後幾頁,那幾頁上是幾幅人體周身大穴的圖,正是在教看此經的人如何運氣。

他將前話繼續說了下去:“不過誰也沒想到,在焚燬之前,少林寺中有一名弟子卻偷偷藏起了一本,並且日夜研究,乃至於整個人性情大變,最後他竟在此經中,悟出了一套武功,他甚至以此功打敗了當時的少林寺住持,之後在少林一衆弟子的圍攻下逃離了少林寺,從此無人知其影蹤。”

周梨慢慢摸索着說下去:“之後壞字經這門武功便開始流傳了,是嗎?”

“不能說流傳,”謝天樞糾正她,“知道壞字經這門武功的人其實極少,當年那名少林弟子逃走後,江湖上也不曾出現什麼血腥殺戮之事,他只是消失了,是死是活都無人知曉。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將悟出的這套武功撰寫了下來,留在了這世上。”

江重雪想起了江重山,他練壞字經練到渾身皮膚都潰爛的地步,他微微緊了緊牙關:“師父,這門武功和六道神功一樣,都是有缺陷的,是嗎?”

謝天樞不點頭也不搖頭,“不一樣。六道神功只不過是太過剛猛,因而傷人自傷。但壞字經這門武功,已不可說是缺陷,而是完全逆了正常的運功之法,這樣一來,練壞字經時,也許一開始會功力大增,但練到後面,自然將身體摧毀。”

“奇怪,”周梨歪頭:“我還以爲當初江大哥練的是顛倒錯亂的壞字經,所以纔會把身體練壞,原來這武功本來就是這樣,那梅影地宮的那個石碑……”

“應該就是真正的壞字經,”江重雪說,“錯亂的說法也許只是誤傳。”

“可是,”周梨疑惑不解:“慕秋華也練了壞字經,爲什麼他一點事都沒有,而且他的壞字經好生厲害。”

謝天樞道:“兩個可能,一,他得到了千年靈芝。你們可以看一看這經書的最後一頁。”

兩人把書頁翻到最後,上面畫了一株靈芝仙草,下面還寫了一行小字:“得靈芝,入魔道,成正果。”意思便是想要把壞字經完全練成,就必須食以千年靈芝。

江重雪恍然:“千年靈芝世上極其稀有,據傳天下只有少林寺有一株,不知是不是真的。”

“第二個可能,便是吸功。”謝天樞又給他們翻了幾頁,手指點在某處字裡行間。

兩人同聲:“吸功?”

謝天樞點頭:“我曾研究過此經的運功之法,發現以它所寫的方式運功,可以奇異的將別人身上的功力吸納到自己身上,以此增強自己的內功,這樣一來,吸收的功力越多,便可以抵禦壞字經給身體造成的傷害。”

周梨沉吟了一會兒,猛地一敲手:“我明白了!”

她眼中盛滿光芒:“當年我在小樓,親眼看到慕秋華傷勢發作,楚墨白以春風渡給他療傷。我當時還以爲慕秋華是真的有陳年舊傷在身上,現在想想,原來那根本不是傷,是他練的壞字經在損壞他的身體,所以他才總是一副傷勢難愈的樣子。”

江重雪聽得認真,慢慢悟出了她想說的意思:“楚墨白作爲他的徒弟,那些年來一直在用春風渡給慕秋華療傷,那他就必須把春風渡灌入慕秋華體內。”

“對!”周梨狠狠點了下頭,“怪不得慕秋華沒有全身潰爛走火入魔而死,就是因爲他一直在堂而皇之地吸收楚墨白的春風渡。也許楚墨白的春風渡會消失不見也與此有關。”

江重雪擡起頭:“我想慕秋華這些年爲了讓自己的身體能夠完好無損,一定不止吸收了春風渡,他爲了吸收別人的功力一定害死了不少人。”

“但吸功只是治標不治本,”謝天樞出言總結:“要想完全練成壞字經,只有以千年靈芝爲藥引,輔以其他草藥,才能將損壞的身體治好。”

周梨想起火靈芝,火靈芝雖不及千年靈芝厲害,但肯定也爲慕秋華抵禦了很長一段時間。

慕秋華爲了自己的身體真是煞費苦心。

江重雪思索了片刻,擡起頭,眼睛清亮,“師父覺得,有什麼武功可以對付壞字經?春風渡可以嗎?或者以魔治魔,六道神功如何?”

謝天樞搖頭,他也並非神仙,能知天下事,“壞字經我只看過經書,不曾與它對過招,也並不知它究竟有多厲害。春風渡屬仁道的武功,六道神功則爲霸道,以仁對霸,仁者可化霸者戾氣。但壞字經屬真正的邪道之功,陰狠詭譎,能不能爲仁者所化、爲霸者所伏,尚且未知。”

靜默了一剎,周梨和江重雪各自沉思,沒得出什麼頭緒,微覺失望。

謝天樞反而提出了一個建議:“你們如果真的很想了解關於壞字經的全部秘密,或許可以去一趟少林寺。壞字經是從少林寺被帶到這世上來的,也許少林寺的人對它最爲了解。而天下也的確只有少林寺藏有一株千年靈芝。”

江重雪剛纔也想到了,但少林寺早在幾十年前就宣佈退隱了,況且壞字經一事,是少林寺的污點,他們會願意再次對別人說起這件事麼。

謝天樞淡淡的模樣:“我與少林寺住持一辯大師曾有神交,你們若想去,我可代爲引薦。”

周梨目光微亮:“可以嗎?”

謝天樞答應:“可以。”

他應得爽快,讓周梨打起了精神,問了另一個問題:“謝前輩,你與慕秋華此人可曾深交過嗎?”

周梨這一問不過是想多知道點慕秋華的事,以策將來萬一遇到他時,也可更好的對付他。

謝俊慕風,這兩人既是師兄弟,應該比他們這些外人更爲了解彼此。

沒想到謝天樞把書放回架子上後,背對着他們說:“生死之交,刎頸之友。”

周梨與江重雪互看一眼,周梨慢吞吞地道:“謝前輩是說,曾與慕秋華是……生死之交?”

“是。”謝天樞從書架前轉過身,陽光從一側的窗戶紙上漏進來,照到他身上。

這個,真是……難以想象。

謝天樞慢聲:“後來,我發現他心術不正,相勸無效之下,便逐漸疏遠了。”

他說來輕描淡寫,只說一個輪廓,無法叫人深究。

周梨一剎覺得慕秋華更可怕了,他騙了那麼多人,讓那麼多人皆以爲他大仁大義,就連謝天樞當年都被他矇在鼓裡。

江重雪詢問:“師父,你既與慕秋華深交過,可知此人有什麼弱點嗎?”

謝天樞的眼神被陽光照到後,變得更加深邃:“我。”

江重雪一怔,“他的弱點是,師父?師父的意思是,他怕你?”

謝天樞目光淡然,說:“是怕,也是恨。慕秋華此人太過聰明,十分自負,他覺得天下人皆是愚蠢不堪的,他騙盡天下人,幾無失手,卻未想到有朝一日,被我識破了他的真面目,因而恨我。”

周梨道:“他恨前輩,這也算是……”

弱點嗎?周梨臉上疑惑。

江重雪與謝天樞不約而同地道:“算。”

周梨沒有真正地恨過誰,她不懂恨一個人的感受。

愛恨都是一種複雜的感情,尤其當它們走向極端的時候,一個人若對另一個人懷有極端的愛或恨,那這就是此人的弱點。

慕秋華從未對誰有過愛,連與他最親的楚墨白他都能下得去手陷害,但他卻對謝天樞有一種詭異而扭曲的恨。

周梨沉思着點了點頭。

一個人要有愛恨的感情纔是一個人,至少慕秋華還有恨的感情,證明他還是個人,不是什麼妖魔鬼怪。

過了片刻,周梨試探地看向謝天樞,“謝前輩,我想問,如果讓前輩去對付慕秋華,前輩可願出山?”

謝天樞道:“可以。”

依舊答應地很簡單,也很快,多少出乎周梨的意料。

“對了,”江重雪忽然想到什麼,執起周梨的手腕:“阿梨說她近日修習到一門武功,但只是殘本,卻有效地緩和了六道神功的缺陷。師父,你知道這是什麼武功嗎?”

謝天樞聽聞,接過周梨的手腕,給她把了下脈,讓她試着運氣。

周梨便按照那殘本上所寫的運氣,沒想到謝天樞竟提了下眉毛,略微驚訝:“這武功……”

“怎麼?”周梨緊張。

謝天樞想了想,把她的手放開了,“不必緊張,這武功極好,不會對你的身體有害。只不過,這武功太好,你是何處得來的。”

周梨便把那幾頁殘紙給他看,謝天樞看了之後,斷言:“這是少林武功。”

她驚訝地張開嘴巴,謝天樞說:“不過究竟是哪一門,我亦不知。”

周梨咳嗽了一聲,自己走的什麼狗屎運,撿到的竟然是少林秘籍。

江重雪忍不住要笑了:“掉個山谷碰到自己親爹,撿個秘籍就是少林武功。這位周女俠,你好生厲害。”

周梨汗顏。

離開藏書閣後,江重雪還在拿這個打趣她,她連忙轉過話頭,說:“沒想到謝前輩會答應對付慕秋華。”

江重雪卻無甚意外:“別人來求師父,只要是師父力所能及的事情,他都會答應的。”

“是麼,”周梨把手背在身後,目光看着腳底的落花,“謝前輩總是淡淡的樣子,不像是熱心的人。”

“他的確不是,”兩人隨處閒走,踏上了一條僻靜的岔路,江重雪說:“你可有聽過道家的無爲而治?師父大約就是那樣的人,不過有人來求他,他還是會答應的。”

周梨若有所思。

不知爲何,忽然想到嶽北幽。

居廟堂,殺外敵,秉持正義。俠之大者,爲國爲民。

周梨敬佩這樣的人,甚至多過謝天樞。

謝天樞爲人仁義,性情淡泊,這使他雖能力超羣卻不會過多去插手天下諸事,他之道在於無爲,就像他曾告訴她的,凡事不可太盡,否則緣盡。

而嶽北幽之道就在於明知不可爲而爲之,即便佞臣當道,外匪強悍,他仍以一柄長-槍,去戰場殺敵。而這,原本是大多數苟活自保的天下人不會去做的。

逆風執炬,即便有燒手之患,也無所懼。

走着走着,看到兩個頗爲眼熟的身影,坐在一棵大樹下,周梨認了出來,叫他們:“魯公子,魯夫人。”

差點忘記了,因爲江重雪寫了信回浮生閣,把魯家母子暫時託付給謝天樞,所以他們現在是住在浮生閣的。

周梨看魯夫人還是臉色空洞,一句話也不說,看來謝天樞也沒有完全治好她。

不過她倒是記得人了,看魯有風時眼睛裡也有了些神采,不像以前那樣癡癡傻傻,連飯也需要人喂。

周梨忽然覺得,也許魯夫人是自己不想好起來,好起來就代表要面對昔日的記憶,她下意識地不想去承受那些東西,所以即便是謝天樞,也治不了她的癡病。

魯有風見過他們後,問:“可有我女兒的消息嗎?”

小刀堂和求醉城並沒有傳來什麼消息,周梨只好搖搖頭,微覺不忍地看到魯有風臉色蒼白,而後他一句話也沒有,扶着孃親走遠。

“魯幼常做的事,不該報在魯有風身上,不公平。”周梨低聲。

江重雪手執一朵落花,“當年葉小魚被迫害至此,你以爲她還會對魯家存有什麼善念麼,凡是與魯幼常有關的一切,都在她毀滅之列。”

周梨嘆氣:“恨一個人太可怕。我希望這輩子,不要讓我有恨的人。”

江重雪思忖片刻,說:“我想去一趟少林寺。”

周梨回頭看他,他道:“少林寺曾是武林的泰山北斗,就算不爲壞字經,我也想去看一看。”

周梨笑了笑:“我也想去。”

她也想知道自己身上這門武功究竟是少林哪一門的武功。

少林武當,那是兩座武林中的大山,即便已不問世事,但山依舊是山,佇立在眼前,讓他們這些後生之輩懷着仰慕之情,要去攀一攀這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