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怒

一天的時間裡, 楚墨白始終未曾想通。

一天之後, 會盟便在小樓的聚仙台舉行。

這一日天下羣雄畢至,從聚仙台上望下去, 人潮壯觀至極。

周梨盤腿坐在大牢硬邦邦的石牀上,一手支頜,做沉思狀。

弟子送來的飯菜還擺在傳送食物的小窗前, 一口未碰。

今天她沒有聽到外面看守的弟子窸窣的談天聲, 想必會盟上需要足夠的人手,大多數弟子都被調派去了。

她還在胡思亂想,隔壁的楚墨白警覺道:“誰?”

周梨跳起來, 豎着耳朵一聽,果不其然,有慌張的腳步聲傳來,聽聲音不似小樓弟子, 所以楚墨白纔會問一句誰。

她趕緊走到小窗前往外張望,哪知迎面就和一雙漂亮的眸子對上,她驚喜道:“陳宮主。”

“不是說了嘛, 叫我秀秀。”陳妖妖嬈一笑,晃了晃手裡的鑰匙, 給她開門,“苦了你了, 我也是沒辦法,平常這戒律堂看守嚴密,我闖不進來, 只好等今天會盟,看守鬆懈的時候再來救你。”

周梨道:“外面的弟子呢?”

陳妖笑道:“當然是被我放倒了。”

楚墨白聲音清冷,“你傷了他們性命?”

“沒有,迷暈他們而已,哥舒的迷藥可是一流的,”陳妖脫口就回,意識到問她話的人是楚墨白,呸了一聲,“管好你自己吧,都自身難保了,還有心情管別人!”

周梨從她話裡聽出了點不好的眉目,“什麼意思?”

“你不知道,昨天六大派神神秘秘的,一直在暗中調查此事,我是看到柳長煙那傢伙神色越來越重,便約莫猜出大事不妙,費了點力氣才從柳長煙口中探出個一二分。據他說六大派已經查明瞭此事的真相,只等會盟一結束,就公審你們。”陳妖拉過周梨,把卻邪劍給她,好在此劍是收在柳長煙那裡的,她纔有機會把它偷出來,“快跟我走,正好趁着今日會盟人多眼雜,不然要走就難了。”

“等等,”周梨皺眉,“公審?”

楚墨白道:“不可能。”

陳妖語氣不善,“什麼不可能,是真的。”

周梨不知道小樓的公審代表什麼,通常只有真相水落石出之後,纔會進行公審。公審其實已不是審,而是相當於在衆人面前定他們的罪了。這說明六大派已確信楚墨白是兇手,纔會對他公審。

楚墨白沉默,手指牢牢扣緊鐵門。

就在這個當下,靈光突現,在陳妖帶來的這個壞消息下,他總算想起了這兩天一直困擾與他、他絞盡腦汁也沒想出來的事——

“你想怎麼樣……”

“……會盟在即……”

“……那又怎麼樣……”

“你想如果……震天雷……”

“這……會不會太瘋狂……”

楚墨白呼吸急促,做出了一個迫切到不和他以往舉止的動作。

他猛拍牢門,震得重響,“放我出去。”

陳妖不去理他,拽起周梨。

沒幾步,周梨覺得不妥,又跑了回去。

隔着牢門,她從狹小的窗口看着楚墨白,“你是不是想到了什麼?”

楚墨白點頭,“至關重要。”

周梨眼睛一亮,取了鑰匙給他開門,“想到了什麼?”

楚墨白迅速將他想起來的那些隻言片語告訴她,她驚訝不已:“不會吧,慕秋華在聚仙台藏了震天雷?這不太可能,你等一等,讓我想想……”

“不會有錯,”楚墨白臉色發青,“是我親耳聽到的。”

這幾天以來,周梨對親眼看到的、親耳聽到的已經不能夠相信了,“可這事不對,慕秋華這幾天和我們一樣,被軟禁在劍閣,我記得你們小樓的聚仙台也是有弟子把守的吧,他怎麼做到在那裡埋下震天雷的?”

楚墨白道:“你不是對我說過,你有一個很可怕的想法嗎?”

周梨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小樓裡既然蟄伏了梅影的人,那麼,有人幫着慕秋華埋藏震天也並非沒有這個可能。

今天會盟,不止六大派,許多武林同道都在邀請之列。

如果慕秋華真的在聚仙台佈下了炸藥,震天雷的威力她見識過,足以平掉整個聚仙台,到時死傷慘重,慕秋華不止可以趁機逃脫,還可以重創六大派,一石二鳥。

可是,好像還是有哪裡不對。

到底是哪裡不對。

楚墨白怎麼可能等她想通,如風一掠,人已遠出大半丈,周梨拉他不及。

“這人!”她氣憤,“平常看着冷靜得要死,怎麼到了關鍵時刻這麼衝動。”

陳妖道:“真的有震天雷嗎?”她停頓了一下,臉色凝重,柳長煙也在聚仙台。

周梨馬上道:“我們這就走。”

她又接了一句:“去聚仙台。”

從戒律堂到聚仙台,聚仙台上青山嫵媚白雲悠遠,遠山觸手可及。

才走到吊橋上,遠遠的便聽到慕秋華的聲音。

聚仙台下烏壓壓一片人影,慕秋華的聲音灌入了內力,很遠也能聽到。

周梨一怔,隨之憤然。

他們竟然讓慕秋華主持會盟。

楚墨白不在,小樓羣龍無首,在這種情況下請出更高級別的人物倒也合情合理,但是慕秋華到底做了什麼,讓他們這麼快就打消了對他的所有懷疑,公開讓他主持大局。

她想到一半,慕秋華的聲音中斷了,身邊陳妖仔細凝眸:“是楚墨白。”

太遠了,看不清楚墨白是否已至聚仙台,但周梨也知道,定然是他。

她們趕到聚仙台下時,正好響起一片譁然之聲,楚墨白大概把震天雷之事說了出來,引發騷動,隨之衆人開始四處奔散。

周梨在各種夾雜的混流氣息中仰頭看去,臺上六大派的掌門們盡皆起身,陸奇風、莫金光、姜珏……各人都在說着什麼,有在安撫底下的武林人士者,有怒斥者有,有低語者,話語交疊不休,但早被人潮聲蓋過,無一能聽清。

被他們圍住的慕秋華和楚墨白兩人各自立於左右兩側,不知發生了什麼,楚墨白抓住了慕秋華的手,慕秋華神色驚訝,楚墨白臉色沉鬱,再接着,慕秋華一揮袖,甩開了楚墨白的桎梏,那一下的力道外人看來並不大,但楚墨白還是稍稍蹌踉了一下,他步子一退,袖子微振,一枚細小的東西隨之從他袖中落到地上。

糟糕,周梨臉色難看,這是陷阱。

既然慕秋華自己也在聚仙台上,那麼聚仙台就不可能放了震天雷。

楚墨白聽到的那些話,一定是慕秋華和沈雲從故意說的,這是慕秋華特意給楚墨白布下的一個陷阱。

慕秋華太精明瞭,他知道楚墨白一定會越獄阻止,他故意設局讓楚墨白這樣做。

周梨震驚,沒想到慕秋華的算計如此滴水不漏,他似乎是極其瞭解楚墨白,把微毫都算了進去。

聚仙台上的衆人低下頭,都愣住。

從楚墨白袖中掉落的,是一朵制工精巧的石花,六朵花瓣,雕琢細緻,殺人石花。

這石花一掉,就彷彿決堤的洪水,臺上所有人的情緒本就繃到了極點,目光轉到石花上,再移到楚墨白麪容上,即便是脾氣溫良如莫金光,都在一股頭暈腦脹中變了臉色。

楚墨白慢慢擡起頭,慕秋華已離他十步之遠,臉色有遺憾和悲哀,就像不忍看到自己一手培養出來的徒弟竟走到了今天這一步。

周梨眸子一片冰涼,許多人都在慌不擇路地逃命,唯獨聚仙台上的幾人神色各異。

終於,陸奇風爆出怒吼:“抓住楚墨白!”

雪亮的劍光層疊而出,柳長煙衝到最前面攔住衆人,“慢着!其中必有誤會!”

“這還有什麼誤會,”陸奇風冷笑,“事情都已查明瞭不是麼,今日他自己都暴露了,柳賢侄,何必護着這邪魔外道。”

“哪會有這麼蠢的人,把石花放在身上讓你看到的!何況他今日趕來聚仙台,正是想告訴我們震天雷一事不是麼!”柳長煙快語如珠的辯駁,頭偏向一邊,看向的是小樓衆人,“長老們!”

沒人去咀嚼柳長煙的話是十分有道理的,尤其連小樓的人都在躊躇不定,一名執劍長老道:“先拿下楚墨白再說。”

柳長煙心都涼了,說不出的喪氣。

“你說事情查明瞭,”楚墨白終於開口了,“既然查明瞭,爲何還懷疑是我?”

也不知是誰的聲音說道:“正是查明瞭,才知你是真兇。”

楚墨白搖頭,這次他一個字也沒說。

“你栽贓陷害自己的師父,那名來歷不明的女子想來也是你的同夥,說聚仙台有震天雷?不錯,我們的確找到了震天雷,你可知道是在哪裡嗎?”陸奇風高挑着一邊眉毛,不停冷笑。

楚墨白滿面死寂。

陸奇風道:“那震天雷就在你房中的密室裡!下面藏了數根震天雷,還有數朵石花。如果不是我們及時發現,是否今日就要命喪於此了?”

柳長煙心力交瘁地替楚墨白說話:“如果師兄是真兇,那他何必現身,來提醒我們逃命。”

“你難道沒聽他說嗎?他說這炸藥是他師父埋下的,”陸奇風一劍指過去,“我看他就是想找替罪羊。”

柳長煙還要再說,但他的話已無分量,說與不說,都起不到什麼作用。

“小心,”有人低語:“楚墨白的春風渡。”

楚墨白右腳退後一步,半斜過身子,那個姿勢是標準的小樓身法。

慕秋華忙道:“墨白,不要!”

小樓中人都是認識這個動作的,楚墨白施展出來,代表他想要動手。

幾名執劍長老紛紛勸道:“掌門,先與我們回去,有任何事,我們再從長計議。”

陸奇風首當其衝地站在最前面,“春風渡又如何,他斷了一臂,又無朔月在手,我就不信,還拿不住他!”

一片嘈雜。一時間彷彿充斥着各種聲音,在山巒間橫衝直撞。

面前的人像一堵快要坍塌的牆一樣朝楚墨白倒下來,楚墨白退,再退,他的目光從這些人臉上一一掃過,眼角冰冷,哪怕是對着柳長煙的時候,都充滿了戒備。

沒有人知道楚墨白爲什麼一直在搖頭,更聽不清他到底在喃喃低語些什麼。

周梨在臺下離他最近,她聽到的是楚墨白的絮語:“不會是柳師弟,不會……是幾位長老麼……還是……”他忽然打住了,緊緊合起雙脣。

周梨脫口驚呼:“小心!”

數十把劍同時刺向楚墨白。

千鈞一髮之際,周梨看到他驀地睜開眼睛,那眼神,濃郁而複雜。

楚墨白一躍而起,一剎飛揚的袍角看上去仍是俊秀飄逸的。

那一刻,不知何故,周梨想到幾年前,在城牆上初見楚墨白的畫面,那畫面裡,灰的煙,紅的血,激烈的戰鼓,以及他白色如鶴的衣袍。

風骨飄然,清雅無雙。

那時候她尚且年幼,還以爲那人是用雪做成的,乾淨的不得了,像神仙一樣不染半點污泥。

現在,那幾年的時光忽然緊縮在一起,相似的畫面重合,藍的天,紅的血,嘈雜的人聲,以及他白色沾血的衣袍,像受傷的鶴。

楚墨白輕功躍起之後,不斷後退,隨手奪過一柄兵刃,用以護身,聚仙台上衆人持劍追去。

陳妖拽過周梨,往相反的方向跑去,那裡有一條可以下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