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風捲殘雲,月懸與中天,門前積雪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憂鬱的藍色。
是夜,遠處樓上的笙歌未盡,千里白幡,近處陳燭暗燃,有人腳步細細簌簌,將幾隻雀兒驚飛,破了這院裡的靜。
是夜,有人青衫儒袍,倒提長鋒,獨立於冷月之下,白雪之上。
濃烈的血腥味讓雙洛下意識伸手捂住鼻子,噁心,恐懼,胃又開始翻江倒海。
對面的人一手執劍,一手提着一串頭顱,似剛剛被砍下來不久,還在滴血。
浮雲飛過,清輝遍灑,讓他的臉無比清晰的展現在雙洛跟子修的眼前,同樣清晰的,還有那些頭顱。
那人卻是墨先生。
他的手裡提着的頭顱,雙洛認識四個,三個是今天到府上的穆族人,還有一個,是白老爺,子修的父親。
雙洛這纔想起去遮子修的眼睛,卻已經晚了。子修整個人蜷縮在雙洛懷中,嘴巴無聲張大,兩眼發直,看着一身戾氣的墨,那曾經清澈無比的雙眸現在只餘灰敗與茫然,他全身都在抖着,冰涼的十指緊緊扣着了雙洛的手臂,指甲竟要陷到肉裡。
“……子修……”雙洛回身將他牢牢抱在懷裡,不讓他再看一眼那血腥的場面,她竭力擺出勇敢的樣子,聲音卻微微顫抖,掩不住心裡的害怕。
子修僵硬的身體忽然動了動,喉間發出咯咯的聲音,隱約辯出一聲含糊的“爹爹”,然後,他整個人便不再動,面無表情的看向某一處,似乎靈魂已經完全從身體中抽離。
墨先生也看見了他們,腳步頓了下,欲言又止,趁他猶豫間,雙洛一下抱起子修朝側門方向狂奔過去。
白老爺一死,便是樹倒猢猻散,這裡更不能多留!
腳下有雪,雙洛目前不過才十五歲,抱着子修尚有些吃力,腳下不停的打滑,她的心怦怦跳動着,腦中全是剛纔墨先生提着人頭的畫面。青磚砌的走道似乎永遠也轉不到盡頭,她的太陽穴隱隱發疼,彷彿有人拿着鐵杵一下一下擊打着。
長夜裡,忽聽見幾聲悲悽的女人哭聲,整個白府大院驟然燈火通明,亮如白晝。
挽翠盈盈立在門口,身後有四五個家丁,個個生的孔武有力,攔住了兩人的去路。
雙洛雙腳一軟,最後癱坐在雪地裡。
而墨先生,早已不知所蹤。
大堂之上,燭全換成了白色,四處掛起了素色的長幔,白老爺無頭的屍體便停在這,蓋着白布。
雙洛被強行按伏在地上,臉貼着冰涼的地板。
大夫人與二姨太分居上位左右,挽翠摟着子修站在一側。子修仍然處於一言不發的癡狀,目光直視,無神,愣愣看着下面的雙洛。
“大膽賤婦!竟敢爲了謀奪家產勾結外人毒害親夫謀殺家翁!逆德絕世亂族亂家,七出之條犯盡!”
說話的,不是大夫人,也不是二姨太,卻是一個老人,一身黑褂,留着三寸山羊鬍子,臉上還架着一副圓片眼睛,正眯着眼透着厚厚的玻璃片來回打量雙洛已經有些成型的身體曲線。
雙洛終是掙開兩邊壓制住自己的家丁,直起身來,狠狠瞪了老人一眼,竟將對方生生嚇退了半步。她知道,這個所謂的宗長不過是大夫人之流爲了名正言順搬出來的幌子,狐假虎威之輩,斷不能在他面前露了怯。
“宗長口口聲聲說我謀害老爺謀奪家產,我且問你,即已事成,白家只剩下子修一個繼承人,我又何必走?我大可以留下來,佔着子脩名正言順成爲白家主母!”
那老頭被問的一愣,半天擠不出一句話,最後支支吾吾道:“我看你是見事敗心虛,知道瞞不過夫人們的法眼,纔要畏罪潛逃私奔!”
雙洛冷笑:“我既要逃,大可一個人悄悄溜掉,爲何還要帶上子修?若說像宗長所言我要跟人私奔,就更不可能帶着一個病懨懨的拖油瓶了!”
她嘴裡說的利索,心卻緊緊揪着,自嘲自怨百味陳雜。
她這是在幹什麼?拖延時間麼?拖延了又有什麼用?
四周站了很多人,認識的不認識的,全是白府的下人,或木着臉或帶着嘲諷或帶着鄙夷看着她,包括攏香。
老頭又一次滯住,手指着雙洛吹鬍子瞪眼:“牙尖嘴利,大逆不道,目無尊長,真該拖出去打一頓!打服帖了!”
“打就算了,”二姨太這時悠然一嘆,尖細着嗓子打斷他的話,鳳眼微眯,看了一眼雙洛,又轉頭看了一眼一邊的大夫人。“姐姐,老爺屍骨未寒,堂前還是不宜見血,況且,一個掃把星的血還會污了我們白家的門庭。”
大夫人微頷首,說道:“那就拖出白府去,往死裡打!”
往死裡打,便是要將雙洛活活打死。
雙洛只覺的雙肩一痛,已有人架着她往外拖,她抗拒着,想方設法抓住一切可以抓得住的東西,與這股往外的拉力對抗。十指狠狠刮過玄武岩的地板,留下了數道血痕,指甲外翻,血肉模糊。最後,她死死摳住門檻,不管家丁們怎麼拉怎麼踹,硬是不走。
十指連心,痛楚從身體各處傳來,反覆碾磨她的神經,雙洛此時已經衣衫凌亂披頭散髮,眼睛依舊死死看着子修。她緊咬着牙,一聲不吭,一動不動。
“子修!子修子修子修!”粗糙的鞋底狠狠踩在她的手指上,墊着門檻,一下重過一下的碾着。劇痛,終於逼得她喊了出來,這一喊,便一發不可收拾。堂中瞬間充斥了這一聲高過一聲的淒厲慘叫,聽在在場人的耳中,亦是無比揪心。
不放不放,死也不放手!雙洛哪裡受得住這痛,死去活來卻依舊不放手,她自己也弄不清楚,自己這般拼命到底是不願離開子修,還是不甘就此被活活打死。
耳邊嗡嗡作響,恍惚間似乎聽到一聲模糊的驚叫,接着,拖拽的力道忽然減輕,踩在她手指的腳也被移開。她終於得到機會緩一緩近乎崩潰的神經,整個人掛搭在門檻上,連眼睛都睜不開來。她試着動了動手指,立刻被痛得連連抽氣,頭昏腦脹間,只聽見一聲極低的輕喚,熟悉的嗓音,立時將她遊離的神志喚了回來。
“姐姐……”這一聲,卻是少年的哽咽。
雙洛還未來得及睜開眼,便覺得雙肩一暖,腦袋被人笨拙的抱住。
藥味,清晰的心跳聲,混在一起,麻痹着雙洛的神經,若是就這樣一直躺着,死了,也不遺憾了。她掙扎着睜開眼,看着眼前模糊的人影,□□出一聲“子修”。
子修滿臉是淚,也顧不得擦去,只抱着雙洛,一遍一遍的哭喚:“姐姐!姐姐……”
他沒有說“我不讓你走”“我不離開你”之類幼稚的話,只這般喚着,聲聲悲切,喊到最後,“姐姐”已經變成了“雙洛”。
在場所有人一時都愣住,沒有一個人出手拉開兩個人,只聽得大夫人一聲厲喝:“來人啊!把少爺給我拉回來!”
衆人這纔想起上來拉扯。
子修猛地掙開一個上來拉他的家丁,藉着喘息的機會,伸手從懷裡掏出一塊玉佩,偷偷塞進雙洛的手中。雙洛手指都有傷,被這硬邦邦的玉佩咯住,險些痛得昏過去,而中模模糊糊的聽見子修輕聲說道:“雙洛,你一定要等我,等我長大了,就去找你……這玉佩是我孃的遺物,現在我給你……你……你一定要等我……”
她心裡一悲,強忍着劇痛握緊了那塊玉佩。子修啊子修!你不知道,我一出這府門便是死路一條了,哪裡還有什麼將來可言?而你一個人留在這個地方,又如何能活到長大?
她閉上眼,腦袋狠狠砸到地上,心知子修已經被人扯開,而自己,正在被架到外面,架上絕路。
她是爲了什麼被帶到這個世界,爲了經歷至悲的絕望後再死去嗎?雙洛覺得自己像一隻飛蛾,在撲向火的途中一頭撞進了蛛網,再也無法掙開。
臉狠狠擦過粗礪的冰雪,火辣辣的痛,雙洛剛剛弄清自己被拋到了白府側門外的雪地裡,碗口處的木杖就劈頭蓋臉地打了下來。
第一杖下去,她便暈了過去。
負責杖打的家丁猛地住了手,看着昏迷的雙洛,有些猶豫,少夫人平日爲人和善,就這樣活活打死?有些不忍,可是,大夫人的命令就是打死,沒辦法,人各有命,只好祈求伏羲大人給你下世找個好人家輪迴了。
木杖停了停,又接着打了下去。
風起,捲來厚重的雲,月亮被遮住,在雪地裡留下暗色的陰影,緩緩向南邊移去,當影子掃過白府側門那塊空地後,如水般的月光再次灑了下來,雙洛已經不見了蹤影,原地只留下幾具家丁屍體,血緩緩滲入雪中,變成了胭脂的顏色。
夢?
她茫然四顧,發現四周全是一色的黑霧,涌動着,翻滾着,帶着沉默的壓抑,鋪頭蓋臉,讓人有窒息的感覺。
這一次,是真的到達幽冥了吧!她心裡想着,探手向前,試圖撥開煙霧走出這裡。她沒有聽見一絲的聲音,卻又似乎覺得有千軍萬馬在腦中咆哮。
——走出去,便是真正的解脫了,是不是?
心裡有個聲音怯生生問。
——當然。
有人在耳邊回答,似乎就是自己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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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下意識點頭,繼續朝前走。
——雙洛,回來!
身後有人大喊,是在叫她嗎?她回過頭去,透過迷霧,看見了一個模糊的人影。
嘭!
轉身間,一支銀箭破霧而來,直直指向她的心口。
箭被截住。
銀質的箭頭挾着凌厲的氣勢狠狠地撞上了一塊玉佩,兩者在半空相持,發出“喀喀啦啦”的刺耳聲音。她連忙捂住了自己的耳朵,這種聲音讓她覺得頭異常的疼。
喀啦!
玉佩終於敵不過箭的力道,被從中裂成兩塊,摔在了地上,一龍一鳳,張牙舞爪。而箭速不減,深深扎進了她的心臟。
劇痛!
雙洛猛然睜開眼,愣住,這又是哪?
全身痠痛,她一時也爬不起來,只好躺着,眼珠私下裡打量,觀察着周遭環境。
似乎是個寺廟。
月華如水,從窗外透了進來,正好落在了一座白玉雕成的神像上。只見這神像寶相莊嚴,長髮及地,身着長袍,一手持柳枝,一手做平託狀,其上又立了一個做舞蹈狀的小人像。神像就這樣立在白玉臺上,一截蛇尾悄然從袍腳下探出,盤上玉臺。
女媧像。
雙洛晃了晃頭,有些弄不清楚自己怎麼又到了女媧廟了。她依稀記得城西有座女媧廟,香火極盛,可是白府是在城南啊……
太陽穴又開始發脹,她擡手去揉,不小心觸到了傷處,於是痛得呲牙咧嘴,連忙住手。她看了看自己的右手,心痛無比,到處都破了皮,紅腫青紫,慘不忍睹。
“你醒了?”一個男人的聲音在角落裡響起,用的是極爲生硬的華語。
雙洛驚起,忙蜷成一團,警惕的看向那邊:“你是誰?我怎麼會在這?”
隨之而來的卻是一陣大笑,緊接着是“哐”的一聲,似是酒瓶破碎的聲音。一個黑影緩緩站起來,走到她的面前,因爲逆光,雙洛根本辨不清他的面貌。男子一把提起她的衣襟,粗聲粗氣問道:“我是誰?我是誰?你不知道我是誰?”
最後一句,用的卻是穆語。
他像搖一塊破布一般狠狠搖晃着雙洛,在她幾乎被晃昏過去的時候住了手,用力一推,將她扔到牆角。
哐當!
雙洛的左手狠狠磕在了玉臺之上,手裡握住的玉佩脫手而出,在地上滾了幾圈後,仰面躺倒。清冷的月光正照在上面,描繪出龍鳳呈祥的紋路。
子修給她的這塊玉佩,正是她夢裡見過無數遍的那一塊。
雙洛看着那塊玉佩,什麼也不想再想,她沒有精力也沒有時間去想這些飄渺的聯繫。目光一路向上,最後停在了一口棺材上,雙洛低呼一聲,好半天才擠出幾個字:“你……你是四孃的……”
她拿手指着身邊的棺材,徒然張口,卻說不出一個字來。
“我是牧歌。”男子較之前冷靜了不少,語調開始變得陰冷。
雙洛點點頭:“你是來殺我的。”
牧歌不語,抽出腰間的彎刀,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半蹲下,擁冰寒的刀刃輕輕摩挲過她的臉頰、下巴、脖頸,似乎再找一個下刀的地方。
雙洛大氣也不敢出一下,眼睛隨着他的刀一路遊走,手腳僵冷。
“我現在不殺你。”牧歌這才慢悠悠開口,或許是太過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裡,他沒有發覺雙洛一直用穆語跟他對話。
他看了一眼一邊樑柱在地上的投影,說道:“這影子到了女媧娘娘的蛇尾時,我就殺你,給我的柔溪血祭。”
說完,他放開雙洛,自己在她面前盤膝坐下,懷裡抱着未入鞘的彎刀。
雙洛偷眼瞥了下地上的影子,猜度牧歌想在午夜子時殺她,因爲在穆族的傳說中,在這個時辰死在刀下的人,是不能進入伏羲的輪迴的,他們的靈魂將遊蕩於世間,最後化身爲狼,世世孤獨。
外面傳來幾聲烏鴉叫,她瑟縮了一下,用手背揉了揉正火辣辣的疼着的喉嚨,眼睛一瞬不移地看着他的刀,試探地問道:“你跟四娘都是穆族人?”
牧歌冷笑一聲,卻沒有回答。
之後便是難熬的沉默,兩人對坐,看影子一寸一寸移動。
就在雙洛完全放棄希望的時候,牧歌忽然開了口,聲音有些澀:“我跟她從小一塊長大的,那時候我們都在遼東,因爲戰亂,我從小就是孤兒,柔溪也沒了爹,而且她娘是華族人……”
他頓住,聲音更加僵硬:“所以她打小就吃了很多苦,很多苦……可是不管日子多麼難過,她都記得將辛苦掙來的食物分一些給我……”
“再後來,我們村子被東瀛的倭人屠了,我帶着柔溪一路南逃,遇上了裕昊大人……”
雙洛眉心一跳,裕昊,這次北穆南伐的統帥,將來的大夏德光帝。
“他收留了我們,讓我們做了他的死士,其實,這哪裡是我們自願的,我們不做,就得死。”
牧歌的手緊緊攥住刀把,青筋猙獰地爆起,似乎壓抑着強烈的恨意。
雙洛嘆了口氣,抱住雙膝,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這個世界,幾人能得如意?得到就要付出,付出也不一定能得到,後面的事情不言而喻,白老爺與裕昊暗通款曲,柔溪作爲盟約的見證或者監視人送進了白府,成了裡面的四姨太,而牧歌,就成了雙方的聯絡人。
“死士是不能相愛的,柔溪幾年來最擔心的就是我們之間的事情被主上發現,她本來最厭惡殺人,卻爲了我們的事情,親手殺了兩個丫環……”
“那我又有什麼錯?那兩個丫環又有什麼錯?就活該被她殺了?”雙洛衝口而出,說完就悔的想咬自己的舌頭,這時候最不能做的就是激怒對方,她卻……她強自鎮定,看了一眼已經臉色鐵青的牧歌,破罐子破摔得又加了一句:“她想活下去?我也不過是想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