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真漂亮!”
裕言聞聲回頭,正看見子修一身錦衣,外罩了緹緞鶴氅,一身上下掛滿瞭如意結長命鎖之類的小飾物,這樣華貴的衣着,方壓住了臉上的蒼白與病氣。他今天精神似乎很好,連挽翠等人看着都是一臉喜色。
“少爺,你不該叫少夫人姐姐的。”挽翠用袖掩着嘴,輕笑。
“那叫什麼?”子修回身問,一臉疑惑,看了看丫鬟們的神色,旋即露出瞭然的神色,眨眨眼,朝裕言做了一個揖,口裡念道:“娘子,小生這廂有禮了。”
裕言忙側身避開,不受他這一禮,苦笑:“你們這是在教壞小孩子。”
子修卻一臉正色,說道:“墨先生說了,我既已成親,便是頂天立地的男兒,要負起保護妻兒的責任了。”
說到這,他咳了咳,又接着道:“娘子,爲夫已經是大人了。”
裕言剛要出言奚落,餘光撇到挽翠在一邊悄抹淚,心裡一沉,忽然省起子修的病來,唉!潛意識裡她還是不願將短命跟眼前這個聰慧可愛的男孩子聯繫到一起。
之前服侍裕言的丫鬟這時候插進來,出言提醒:“少夫人,我們該去給老爺夫人們敬茶了。”
裕言剛纔已知她是大夫人遣來的丫鬟,名喚攏香,便點點頭,對子修道:“我們走吧!”
白府家大業大,裕言由衆丫鬟們帶着,裡裡外外繞過好幾個大院。這一路走來,雕欄畫壁,亭臺樓閣錯落有致,可是,到處都是牆,一色的青磚牆,接着青灰的天,壓在人頭頂,沉甸甸的。
因是深秋,府中的景色大多有些蕭條,池邊柳樹枯垂,池中殘荷掩翠,裕言一眼撇過去,目光便被西邊的一簇火紅給吸引住了。
一大片的楓樹林,殷紅如血,襯着周遭一色的青磚牆,更顯出活潑的生命力。
“真是好看!”子修跟在她身邊感嘆。
挽翠笑道:“那是四姨太的院子呢!少爺難道今天才看到!”
子修挑眉笑:“挽翠,這你就不懂了,墨先生說了,每個人每天的心情不同,他看到的景色也就不同。”
挽翠掩口笑道:“墨先生好好的哲語,到你那怎麼就成了歪理。”
“墨先生是誰?”裕言終於得空問道。
“墨先生是我家老爺請來的西席。”攏香答道。她一直在一邊觀察裕言的神情,期冀看到一些豔羨或者驚訝,結果裕言從容不迫,進退得體,行動間沒有任何失儀。至此,她再看向裕言時神情上也就多了幾分尊重。
說話間,人已到了正堂,裕言跟子修一同走了進去。
前廳裡坐的都是白家目前的長輩,正中坐着的是白家老爺和大夫人,裕言細細打量,覺得兩人都是一副慈眉善目的樣子,真是有夫妻之相。正想着,餘光遇上一道盛氣凌人的目光,她偏頭看去,只見左側坐的婦人一身湘妃色撒花緞褂,滿頭瓔珞珠翠,濃妝之下唯有一雙丹鳳眼隱隱含威,她身後還躲着一個怯生生小女孩,年紀看着比子修略大。裕言心知這便是白府上的二姨太了。而右側坐的婦人薄施粉黛,肌膚微豐,着一身緗色緞襖,鵝黃撒花洋縐裙,小腹微隆,正是四姨太。
這便是白府的家庭結構,一個老爺,三個夫人,一個病弱小子,一個女兒,一個還未出世的嬰孩。那麼,又是誰想害子修呢?
裕言的目光忽然停在坐在偏左下首的男子身上,這個人在屋內仍披着黑的的斗篷,只露出慘白廋削的下巴跟泛紫的薄脣,對外散發着陰戾之氣,形如鬼魅。
是誰?按理說這樣的場合是不該有外人出現纔對。難道,是子修口中的墨先生?
她卻來不及思量,因爲喜娘已經喊道:“媳婦向公公、婆婆敬茶。”
裕言跪下,先是磕頭,然後雙手將茶杯舉過頭頂奉上,恭敬地說道:“媳婦給公公敬茶。”
白老爺很是爽快的接下。
裕言於是又捧過一杯,依樣奉上,說道:“媳婦給婆婆敬茶。”
等了許久,都沒有人接,裕言微擡頭,透過茶杯看到慈眉善目的大夫人竟然微闔了眼,輕撥着手裡的天台菩提子念珠,細細念起經來,絲毫沒把她這個媳婦的敬茶當回事。
下馬威!
裕言立即警醒,茶杯雖然不重,可要保持現在這個姿勢卻是十分費力的,她咬咬牙,又捱了一會,才大聲說道:“媳婦給婆婆敬茶。”
大夫人這才施施然接過茶,喝得一口,慢悠悠說道:“入了白家的門,你以後就是白家的人,要銘記家規,相夫教子,恪守婦道,記住了嗎?”
說完,遞給她一個裝滿花生和紅棗的小籃子,花生和紅棗上面還放着一對雕花的金角子。
裕言低頭稱是,接了籃子,遞迴給身邊的攏香,又再給二姨太敬茶。
二姨太倒是沒怎麼刁難,接過茶,拿出一支金鳳釵算作見面禮,笑道:“沒想到楚家小門小戶也能養出這般水靈靈的女孩家,看着比我們子喻還像個大家閨秀呢!”
說着鳳眼一擡,看向白老爺:“子修今天氣色也好多了,看來先生果真是高人,不光救了子修的性命,還爲我們家找了一個好兒媳!”
白老爺點頭,道:“甚是甚是,得遇先生,是我白家之福。”
說話間他朝左下首的黑衣男子微微拱手,男子點頭,不語,受了他這一禮。
原來他就是所謂的高人,這場婚姻的始作俑者。裕言想着,又看了他一眼,不料對方似乎也在看他,灼熱的目光透過斗篷的陰影與她對視。她沒來由的一陣心悸,慌忙避開。
那邊二姨太面色一轉,又露悽然:“只可惜詩語妹妹看不到啊……”
她說的,便是子修的生母,已經去世的三姨太。
大夫人面色沉了沉,沒有作聲。
裕言繼續敬茶,她剛轉身,沒走幾步,腳下一絆,整個人便朝四姨太的方向倒去。沒成想二姨太竟會趁人不注意的時候,一腳踩住了她的裙角,裕言本就跪久了,腳步有些虛浮,這一下便拌了個結結實實。
她自己幾個踉蹌倒是穩住了,隻眼看着一滿盞熱茶就要砸向柔柔弱弱的四姨太。
大意了!裕言心裡叫苦,慌忙用手去接。
竟接住了!
一時間,所有人都沒看清茶杯是怎麼被接住的,只有裕言知道,這青花瓷的上等茶杯是自己跳回她手中的。她又驚又怒,又不敢聲張,只能不動聲色的跪下,敬茶。
四姨太朝她淺淺一笑,接過茶,說道:“以後就是一家人了。”
她送了裕言一雙串珊瑚鏈。
裕言接過,心裡大呼萬歲,這哪裡是敬茶,她都快脫三層皮了!
這就是敬茶,讓裕言記憶深刻無比難忘,算是她來到這個世界遭遇的第一次下馬威。
事後,裕言問起當時在場的那位高人時,子修只說他叫巫曳,過去來歷一概不知。
這個黑衣的沉默男人在這天在她的心上留下第一道印記。
從此,裕言變成了楚雙洛,開始了在這個陌生的青磚大宅的生活。
日子照常過,平淡中透着蹊蹺,雙洛總覺得周圍人看自己的眼中帶着難言的怪異,讓她如芒刺在背具體的感覺有無法形容出來,其中最不對勁的地方便是,過門如許日,白府上上下下竟然沒有一個人提起三朝回門的事情,彷彿所有人都忘卻了這個習俗。
而對於子修的生母三姨太,大家更是諱莫如深。
彷彿被人矇住了眼睛後帶到了迷宮之中,雙洛明知道四處皆是陷阱,寸步難行,卻仍要硬着頭皮走下去,因爲她的肩上負着子修的性命。
雙洛卻不怕,她從小就不是一個輕易服軟的人,一直以來她的生活裡就沒有“認輸”這兩個字,至少,她目前並沒有將自己的對手看的多麼可怕,畢竟,再怎麼厲害,也不過是深宅大院裡沒什麼見識的女人罷了。
而在子修的要求下,白老爺居然答應了讓雙洛做子修的陪讀。
墨先生住的院子在白府西北角,從子修住的地方有一條青石板路直接過去,那裡也是白府的偏門。
深秋,楓林盡染,地上一片白茫茫的厚霜,繡底的緞鞋輕輕踩在上面,發出吱呀的聲音。
“子修,墨先生平日裡都教你些什麼?”畢竟是第一次,雙洛心裡有些緊張,也不知這墨先生是什麼樣的人,嚴不嚴,對女孩家有沒有偏見。
如果是個老學究就完了!
“識字,算數,八卦。”
“什麼?”這是什麼?
子修回過頭來,眉輕挑,聲清朗:“先生說,古聖賢設君子六藝,禮、樂、射、御、書、數,我年紀還小,只用習書、數,而千字文與三字經我六歲前已經背熟,大學中庸八歲熟讀,先生問我可願做官,我說不願,於是先生便不再教我四書五經,只教我算數與易經八卦。”
“先生說,那些我可以自己鑽研,自己理解,不希望我被前人的想法侷限住。”
雙洛聞言驚歎,問:“怎麼還教你八卦?”
“我也不知道……”子修煞有其事的摸摸下巴,烏黑明亮的眼珠轉了轉,回答:“只記得先生說,昔日伏羲大人畫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作九九之數,以合六爻之變,將之授予華穆瑤瀛四子,雲天下之理皆在這太極兩儀四象八卦之中。因此,參透了八卦,便可知今天下之事。”
“看你說的神神道道的,”雙洛看他模樣,忍不住打趣,拿指尖朝他眉心點了點,笑言:“我天資聰穎的小軍師少爺,八卦你參透了多少?”
“沒有多少……”子修聞言沮喪,轉而極誇張的一嘆:“不愧是創世神大人,想出來的東西實在是太高深了!”
“得了吧!”雙洛格格一笑,之前的緊張完全不見了蹤跡。
“子修!”遠處有人輕喚,聲音沉斂,雙洛聞聲擡頭眺去,只見前面有一人立在青磚牆的月洞門邊,芒鞋竹笠,碧草蓑衣,似乎剛剛從別處歸來。
“是墨先生了!”子修歡呼一聲,拉着雙洛迎了上去,走到了那蓑衣人跟前。
蓑衣人朝他略點下頭,伸手脫下蓑衣,露出一身青衫,然後,手指一翻,斗笠揭開,現出一張十分清俊的臉,卻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男子,劍眉星目,氣質儒雅。
他的發微溼,用一隻烏木簪綰着,整個人都帶着清雅的書卷氣。
他看了一眼子修,伸手在他肩膀拍了拍,微微一笑,這一笑,如同陽春三月的和風,化霜爲露,讓雙洛一時忘記了呼吸。
蒹葭蒼蒼,白露爲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心裡沒來由跳出這麼一句詩。
此刻正值深秋的清晨,霧濃霜重,和熙的陽光纔剛剛從雲後透出來,站在他的身邊,周遭乾冷的空氣也變得溫潤,楓葉微辛的清香與墨香混合,瀰漫其間,繚繞不去,纏綿悱惻,讓她微微恍神。
這便是雙洛第一次見到墨,這個恬淡儒雅,從容內斂,身帶墨香的男子。
墨先生轉過頭來看向雙洛,眼中波瀾不興,較之前更多了一份疏離。
“先生,這是我媳婦兒!”子修挽着雙洛的手笑着介紹。
亂說話的死小孩!
雙洛心裡一陣不自在,只覺得耳根都發燙,恨不能將子修的耳朵狠狠擰一把。
“原來是少夫人。”墨先生微點頭,聲音清冷依舊。
“……雙洛見過先生。”雙洛這纔回神,雙手在身前交疊,斂衽行禮。
晨風吹過,輕帶起她的鬢髮,微癢的觸覺擾亂了她的心。
墨先生仍是點了點頭,側身,伸手朝裡一讓,讓兩人進了院子。
院子里布置很是簡單,幾叢修竹,兩缸荷花,石桌椅,木籬架。
“先生這是去哪了?”子修忽然開口問道。
雙洛這才發現墨先生肩上衣角皆有隱隱約約的水漬,不由也生了疑惑。
墨先生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衣角,並不回答,直接進了屋子,將斗笠蓑衣一併掛好後,方說道:“去賞芒。”
賞芒?雙洛正不解,又聽到子修歡快的接道:“賞芒?是城外西山的管芒花嗎?母親以前帶我去看過呢!”
說着,他搖了搖雙洛的手臂,撒嬌:“姐姐明天帶我去看好不好?”
“很好看嗎?”雙洛問道,知道他們說的是郊外常有的五節芒草,那不是做草鞋用的嗎?
“當然當然!你想想,滿山遍野的管芒全開了花,紅紅白白,抽了長穗,迎風輕擺……”子修口中說着,雙手還比劃出一個大圓弧,一雙清澈的眸子裡全是回憶與期待。
“可是,巫先生特別交代不讓你出門的。”雙洛揉了揉他的腦袋,笑嘻嘻回絕。
“可是……”子修鼓起腮幫,還要爭辯。
“子修!過來!”墨先生忽然開口,朝子修招招手,他的手裡提着一隻小巧玲瓏的竹簍。
子修以爲惹惱了他,泱泱走過去,小心問道:“先生?”
墨先生面無表情,將竹簍遞給他,只說:“這個給你。”
“是什麼?”子修滿心疑惑,接過竹簍,往裡一看,立時大叫起來:“姐姐快來,好可愛的小鳥!”
雙洛連忙湊過去,只見一隻由芒草編成的小鳥俏生生停在子修的手掌心。
好精緻的手工!
她不禁感嘆。
墨先生輕咳一聲,走過去,用手在小鳥尾部一撥,這鳥兒便忽的一下跳了起來,在空中飛了一個弧線,落到了書桌上。
“真是漂亮!是先生做的麼?”雙洛看着小鳥,問道。
“嗯。”
等來的卻是極低的一聲,帶着疏離與陌生,讓她的歡喜少了一半,雙洛這才意識到,自己作爲一個有夫之婦,舉止行爲上有些失儀了。
先生到底還是一個古板的先生。
然後便是上課。
先生問:“今有堤下廣二丈,上廣八尺,高四尺,袤一十二丈七尺。問積幾何?”
這不就是算體積麼?雙洛打了個呵欠。
子修答:“七千一百一十二尺。”
先生繼續問:“今有程傳委輸,空車日行七十里,重車日行五十里。今載太倉粟輸上林,五日三返,問太倉去上林幾何?”
這不就是速度路程問題麼?雙洛舉手,答:“四十八里一十八分裡之一十一。”
墨先生特意回頭看了她一眼,輕笑:“何法所得?”
雙洛看了眼紙上鬼畫符般的方程:“設距離爲未知數X,然後3乘以X除以70再加上3乘以X除以50的和等於5,解出X。”
墨先生微愣:“可不可以詳細點。”
雙洛哭笑不得:“先生,這還不詳細?”
子修卻在這時搶過她的紙筆,略看了會,說道:“並空、重裡數,以三返乘之,爲法。令空、重相乘,又以五日乘之,爲實。實如法得一里。”
墨先生滿意點頭,雙洛默然,這是哪跟哪?
“先生,我們可不可以學點別的,不要盡學算數……”雙洛下巴抵着筆桿,擡頭看書桌對面站得筆直的先生,她其實很想看先生吟詩作對。
墨先生優雅搖頭:“不可,算術亦是六藝要事,自古儒士論天道、定律歷者,皆學通之。”
雙洛沮喪低頭,繼續用筆畫方程,卻沒發現墨先生看向她的表情變幻莫測,深眸中閃過一抹複雜的光芒。
雙洛一直覺得墨先生的算術教學稀鬆平常,直到很久以後,她纔想通,之所以會這麼覺得,只是因爲這些課程在她所生活的那個經歷了新政的大夏屬於平常,而在幾百年以前的周朝,卻是極先進的。她跟着他學了將近三個月,記憶裡的這段歲月總是帶着熟悉的墨香,歡笑非但沒有因歲月流逝而褪色,反而日漸明晰,讓雙洛每每憶起都無比唏噓。其實,子修的聰穎跟天賦在那個時期就已經展露無遺。
而她對墨……到底算是一眼誤終身,還是日久將心許?
雙洛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