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了一夜,天微亮的時候,終於停了下來。林間偶爾傳來幾聲鳥鳴,給這寂靜增添了幾分生氣。
棠梨覺得有什麼東西碰到了自己背後,清醒過來。
她在葉裴風的牀邊整整守了一夜,不知不覺中竟然趴着睡着了。
“你醒了?”
剛剛擡頭,便對上了傅郄那雙關切的眸子。
棠梨微笑着點頭,注意到自己身後蓋着的披風,柔聲對傅郄道:“多謝了。”
傅郄也不多說什麼,蹙了蹙眉,顯出幾分爲難來。
“怎麼,發生什麼事了嗎?”棠梨見狀,立刻明白過來,“莫非,徐鏢頭他們,又爲難你了?”
傅郄只比她大幾歲,心性卻跟個孩子一般,對所有事情都看得簡單,總以一種霍然的態度面對一切。只是,最近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太多,要他立刻接受,怕是不容易。
傅老鏢頭向來對這個獨子寵愛有佳,如今老鏢頭不在了,福威鏢局裡的其他長輩,也都對傅郄十分關愛。
他自幼長在福威鏢局,對聊州城也有深厚的感情。只是如今突然被告知,整個福威鏢局都是南涼的舊部。而徐長海等衆多他尊敬的長輩,處心積慮等了十多年,就是爲了謀劃復國。
這件事情,讓他有些難以接受。他雖生在戰亂之中,卻是長在晉軒和平年代。對於這個王朝,談不上任何反感。然而徐鏢頭苦心經營這麼多年,他們又如何肯放棄?
加上得知棠梨的身份,他越發懷疑其自己是否還應該堅持當初的信念。
如今戰火波及整個晉軒,沒有任何人能夠安然脫身,置之度外。看着聊州城的斷壁殘垣,難民相繼四處奔逃,傅郄又開始覺得,此時此刻,需要一個一統江山,收復失地,平定戰亂的英雄。可他又覺得,福威鏢局,不適合做這個英雄,也擔當不起這樣的重任。
是以,他每次見到徐長海,心中總是萬分糾結。
棠梨雖然比他小几歲,心思卻比他成熟得多。畢竟,兩個人經歷過的事情,差別太大。傅郄從小一帆風順,至今也沒有經歷過太大的波瀾劇變。而棠梨,雖然在流漓谷內沒吃過什麼苦頭,但自來到晉軒開始,所有一切於她來說,都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過去經歷的那麼多事,促使了她不得不迅速成長。看待事情的眼光,比起旁人,要多出幾分心思來。
“徐,徐大伯想要見你。”傅郄撇了撇嘴,終於開口道,“不知是誰高密,他,他已經知道葉裴風的身份了。”
棠梨心中一沉,片刻後嘆氣安慰他道:“風師兄傷得太重,他被擡進來的時候,那麼多人看着。徐鏢頭知道,也不足爲奇。”
“可是。”傅郄心中有幾分愧疚,咬了咬牙道,“都怪我,沒有看好手下的人,這才讓徐大伯查出崇瑞王的身份。”
棠梨起身,將身上的披風收好,拍了拍他的肩膀,開解道:“該來的總要來,這件事情,徐鏢頭遲早要知道的,不怪你。沒事,放心吧。”
“那,那你打算怎麼辦?”傅郄心中仍舊不安。
如今
,徐長海知道了葉裴風的身份,必定會利用他作爲籌碼,與東面的葉裴卿談條件。這位崇瑞王雖然自幼養在北辰,回到臨安的時間也只有幾年,卻與太子關係頗好。
此事,並非什麼秘密。
傳言,崇瑞王留守聊州城,與徐克用和焉耆大軍在西城大戰。崇瑞王手上不過一萬人馬,卻要應戰徐克用足足八萬大軍,如何能夠抵擋得住?
這一戰,尚未開打,所有人都已經猜到了結局。太子領兵東撤,崇瑞王掛帥上陣,負責斷後。
在後來的戰鬥中,崇瑞王幾乎全軍覆沒。因爲不願投降,便同殘活的將士一併,自焚而亡,殉國而去。
外界流傳的,便是這樣的消息。只是他們都沒有想到,那個穿着崇瑞王戰甲的屍首,並非是他本人。因爲已被燒焦,難以辨別容貌,徐克用等人便只能依據戰甲判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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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不想,崇瑞王居然逃了出來!更沒想到的是,他居然逃到了這裡,自己跑進了福威鏢局的手中。
不過,徐長海之所以沒有派人嚴密搜查,怕也是早已清楚,葉裴風身受重傷,即便能僥倖從那大火中逃出來,帶着重傷,卻也活不下去。
此番戰火繚亂,所有人都忙着逃命,想要找個大夫已然困難。而葉裴風的傷勢,一般的大夫,只怕還救不了。所以徐長海纔敢如此大膽地拋開聊州城,快馬加鞭趕去臨安,與國師爭奪皇位了。
然而他們並不知道,聊州這裡,卻還潛藏着一股巨大的前朝舊勢。
“放心吧,我自有辦法。”棠梨將披風還給他,央求一句,“幫我照顧風師兄,我去去就回來。”
“放心,我一定好生看着他。如果他醒了,我立刻派人通知你。”傅郄點頭,“只是,徐大伯他們,你,一個人能應付嗎?要不要叫上覺悟?”
“不用了,解鈴還須繫鈴人。這件事,因我而起,我必須要給他們一個交代,放心吧。”棠梨淡淡說道,又望了眼牀上躺着的人,方纔走了出去。
傅郄看着她的背影,忽而覺得有幾分心疼。
如她那般瘦弱的女子,本應該在父母和愛人的懷中撒嬌嬉戲。可如今,卻要獨自承擔所有的一切。
生老病死,愛恨情仇,每一樣,都帶着那般沉痛的重量,令人窒息。
然而他沒想到的是,眼前這個女子,就這般默默無聞地將所有一切,獨自扛了起來。從不抱怨,從不爭辯,似乎堅定地相信着,總有一日,一切都將暴露於千陽之下。
世間本溫暖,情愛永不滅。
這是棠梨曾對他說過的話,傅郄曾被深深震撼過。他本以爲,經歷過宮中諸多爾虞我詐,這個年幼的姑娘,或許會對許多人都有不少怨言,甚至是憤恨。卻不想,她竟有如此開闊的胸襟,來容納世間的一切,一切美好的或是殘缺的甚至是疼痛的時光。她說,人在世上所經歷的一切,都是必不可缺的。
傅郄長長嘆了口氣,轉身走到牀邊坐下,望着牀上那張依舊蒼白的容顏,靜默地守着,祈禱他能早些醒過來,安然無恙。
棠梨緩步走出草屋,沿着小路
往樹林北面走去。
小樹林外,一個身着黑色披風的人,早已等候多時。聽到腳步聲,他立刻轉身,朝着棠梨躬身行禮。
“屬下參見公主殿下。”
“沒有外人在,徐鏢頭無需多禮。”棠梨伸手將他扶起,“今日,徐鏢頭特意前來,想必是有要事吧。”
徐長海也不拐彎抹角,直截了當地說道:“公主,屬下聽聞,崇瑞王葉裴風受了重傷,從戰火中逃了出來,公主將他醫治好了?”
“正是。”棠梨也不隱瞞,“我知道徐鏢頭想要問什麼,但他如今仍舊有性命之虞。加之外面天氣嚴寒,他身子虛弱,稍微受點風寒,怕是性命不保。”
“只是公主應當明白,機不可失!”徐長海微微有幾分激動,“如果崇瑞王真的在我們手上,那此刻動手,便是再好不過了!臨安那邊,已經傳來消息。徐克用被國師擊敗,三軍將士面前,自刎謝罪。如今國師霸佔臨安,卻絲毫沒有向東攻打葉裴卿的意思。如果咱們暫不出手,等那國師一旦坐穩,只怕會寸步難行了。”
棠梨皺了皺眉,心中思量片刻,認真問道:“有一事,棠梨一直想問問徐鏢頭,還望徐鏢頭能夠海涵。”
“屬下不敢,公主請說。”徐長海雙眸犀利,凝着棠梨,兩手暗暗攥拳,猜不透眼前女子的心思。
“如今放眼天下,徐鏢頭覺得,何人最適合做上那九五之尊的寶座?”棠梨開門見山地問道,“我乃一介女流,自然不可能成爲皇帝,徐鏢頭想必,心中也是清楚。”
“這……”徐長海面露難色,這件事情,他不是沒想過,可爲了復國,重建大涼,他顧不得那麼多。嘉禾公主乃是皇族一脈唯一保存下來的穴脈。當初若非莫弘軒出手,他們也無法尋到公主的轉世。而如今尋到了,想要讓他們放棄復國,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棠梨見他流露出一絲迷茫,微微搖頭道:“徐鏢頭可曾聽說過,我與崇瑞王的事情?”
徐長海眉頭擰得更深,頷首:“屬下聽說過,只是,公主。葉家與我南涼有如此血海深仇,您斷然不可以和崇瑞王在一起!”
“若是崇瑞王並非葉蕭遠親生呢?”
“怎麼會?”徐長海自不相信她這話,“崇瑞王雖說自幼養在北辰,由玄夜真人撫養,但乃枚淑妃所出,這一點,屬下絕不會弄錯。”
“可你知道,枚淑妃爲何要將他送去北辰山撫養?枚淑妃乃是當年傅家嫡女,與葉家同樣有血海深仇。”棠梨解釋道,“她之所以肯忍辱負重地活下來,便是爲了保存腹中胎兒。而她最希望看到的事情,便是葉蕭遠死在自己的兒子手中。不過,葉裴風並非他的親生兒子,可惜他不知道罷了。”
徐長海聽得她句句在理,有些動搖:“公主如何知道這些的?”
“莫師伯告訴我的。”棠梨肯定道,“莫非,徐鏢頭連莫師伯都信不過?”
“不,屬下不是這個意思,公主恕罪!”徐長海聽聞,立刻抱拳單膝跪地,“只是,不知公主打算怎麼做?”
“聯合三軍,攻破臨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