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四,嚴孝成掐着時辰敲響皇女府的大門。
從側門進去後,也不是僕婦,而是一個管事打扮的人引她去堂屋。嚴孝成在安陽做了那麼些年的巡城兵馬司指揮使,被人當回事的經歷卻屈指可數,也於是當管事把她引進堂屋後非但沒有撂着她乾等,還客客氣氣同她寒暄時,就連老於世故的嚴孝成也不由驚異了一下。及至裡頭很快有了回覆,管事又笑盈盈地爲嚴孝成引路去前院書房的時候,她不由得輕嘆了口氣。
這世上人與人的差別,還真是大。
嚴孝成是自家人知自家事,外頭坊間風評說她兩面三刀,她卻覺得自己是膽小怕事。她就是那麼塊料。指揮使這個位子她的確抓得挺牢,別人就算有心要搶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但是反過來說,她這輩子要想升個官,那也只有到晚上做夢的時候纔有可能。
也所以,其實去年她投靠李鳳寧,大部分是抱着避禍的心思。
最近這十來年,三位皇妹,特別是誠郡王打的什麼主意,簡直瞎子都看得出來。而太女又實在太安靜,既拿不出讓人眼前一亮的好事,又沒聽她幹過什麼叫人忘不了的壞事。嚴孝成是讀書不多,卻深知坊間人家姐妹鬩牆能是什麼嘴臉。從來神仙打架都是凡人遭殃,嚴孝成臨了臨了還是覺得尋棵大樹傍着纔算安心點。
至於挑中李鳳寧,也不全是因爲她愛東跑西逛。
李鳳寧這人必會做大官,是個人都不會反對這句話。但是做什麼官,嚴孝成卻有自己的想法。朝廷無非就那些個衙門,六部九寺五監。
六部裡,楚王管刑部、安郡王管兵部之外,時家把着吏部,戶部從來就是殷氏天下,蕭工部看着也挺穩固。剩下個禮部,從來都是安置“大儒”的好地方。
九寺五監原是前朝舊制,赤月建國以來屢屢切割職權融入六部,如今還完整些的就只剩宗正寺、鴻臚寺和國子監了。宗正管的是皇家人,非得個輩高年長的不可;鴻臚寺因爲寺卿是誠郡王,否則一早被禮部吞了下去;而國子監就是朝廷開的書院。
至於殿中、內侍二省,本就是皇城的管家和奴僕,更是絕無可能。
素來又無宗室貴女外鎮一州的傳統,李鳳寧那個寶貝疙瘩,也肯定不捨得朝軍隊裡放。所以嚴孝成一直在猜,會不會是京兆?
京兆管着整個京師,人又不必出京;京兆出身還不能低,否則調解個糾紛人家都不拿正眼看她;京兆畢竟管着安陽門戶,還得皇帝信任。
想來想去,嚴孝成都覺得李鳳寧挺合適。既然京兆就是她頂頭上司、現管她的人,在人家授職之前投過去,自然更添幾分好感。
誰想,她居然變成“皇女”了,成爲皇女之後她還威逼刺史借兵剿滅整島的寇匪。
聽到這消息的時候,嚴孝成瞬時覺得不好了。
她所長的,全在民間。本來以爲李鳳寧起碼得撲騰個幾年,嚴孝成乘機好好表現,將來纔好圖個“舊情”。她現在就一飛沖天了,要她個芝麻綠豆官幹什麼用?
第二進的堂屋到第三進的書房本來就沒多遠,須臾功夫走到。
引路的小廝敲門稟報後就替她推開了門,而嚴孝成下意識屏了下呼吸。
皇女府前院的大書房自然寬敞,書架上雖然沒多少瓶罐擺件,卻因爲塞滿了書,外加磨到油光水滑的楠木書架,看來相當實在。書案一角上,正散發着嫋嫋青煙的掐絲銀香爐又平添一分雅緻氣息。
“嚴胖子,我昨天就想說了,”屋子另一頭響起一道清亮的聲音,“你是不是又胖了?”
嚴孝成定睛看去。
陽春三月,午後的陽光從貼近屋頂的窗口照下來,灑了一室的明亮。而李鳳寧堪堪就站在那陰影與陽光的交界處。從門口這裡看過去,她長身玉立,回眸時表情又淡淡的,竟無端端讓嚴孝成有了一種被俯視的感覺。她略一定神,再仔細看去卻依舊分辨不出李鳳寧是什麼心情。只是情緒雖看不出來,在魏王府東苑書房時那股莫名的陰鬱卻肯定是已經沒有的了。
就像……
濾去了最後一點雜質,終於澄澈透明的琥珀色酒液一樣。
“見過大人。”嚴孝成不由肅然了表情,恭恭敬敬地長揖了下去。
李鳳寧卻是眉毛一壓,整個人都轉過來了,“怎麼?”
嚴孝成直起身,嘿笑了下,“您如今可是正四品的軍器監,老嚴我雖不直接受您管,可也是實打實的上官,哪有見了不行禮的道理?”
李鳳寧卻彷彿並不意外似的,只似笑非笑地朝她瞟了眼,卻沒說話,而是走到書案後坐下,一邊看了眼書案前的椅子,示意她坐下。
“說吧。”
“坊間有些傳聞,說是聖人是天絕……”嚴孝成遲疑了會,下意識壓低了聲音,“身子不太好。”
李鳳寧聽她這麼一說,只眉頭微蹙了下,臉色竟然沒大變,“然後呢?”
“之前也就是那些嚼爛了的話,說什麼之前那位小殿下沒保住,如今這位也身子弱,像是……不像長壽之人。”
李鳳寧眼睛一眯,眼中轉過一道冷光。
“最近又添了新說法,”嚴孝成在李鳳寧的目光下,漸漸覺得嘴裡發苦,可卻不得不說完,“說是先帝原看中了一個孫女要過繼到東宮,太女卻因嫉恨妹妹,說寧願要您也不肯要親甥女。”
“謠言有說是今上哪個甥女了嗎?”李鳳寧這話,怎麼聽怎麼像牙縫裡擠出來的。
“這倒沒有。但是這些話像是,”嚴孝成狠狠心,一咬牙,“從誠郡王府傳出來的。”
這套話,其實聽着還就像是真的。
如今皇帝生養艱難,唯一庶女十分體弱,還有十分疼愛李鳳寧,甚至與親妹不合,所有這些都是事實。而先帝想挑個好孩子過繼到今上的膝下,從常理來看也算是合理。再加上相罵無好言,氣上來語無倫次也是人之常情。
偏偏先帝還把李鳳寧“還宗”,當時怎麼想都莫名其妙的事,如今倒好像成了這條謠言的佐證似的。先帝臨終前只怕今上登基後會做出把堂妹變女兒的荒誕怪事,索性就先拉扯成她親妹再說。
“沒想到我這個三姐,竟有如此才智。”李鳳寧冷笑了一笑,“平時倒還真看不出來。”
聽李鳳寧這麼一說,嚴孝成算是略鬆了口氣。
她要顯點本事出來,讓李鳳寧覺得她有用,就不能光做個傳話的。可一句疏不間親卻又是再明白不過的道理。就算弄不清那個誠郡王到底算李鳳寧的堂姐還是親姐,可人家總是一個姓的一家人。她說這種明擺着就是“離間天家骨肉”的話,至少冒的也是掉官帽的風險。
“那……”嚴孝成小心翼翼地問,“您打算怎麼辦?”
“這個麼……”李鳳寧眼珠微轉,脣角稍稍勾起卻又強壓了下來,她口風一轉,“能怎麼辦,先就這麼晾着。”
嚴孝成心裡一陣失望。
這完全不像是“晾着”的樣子。
但是……
只憑這麼一條消息就叫人推心置腹,的確也不太可能。
“這件事就先這樣,其他的倒有幾件事要你去做。”李鳳寧說。
嚴孝成精神一振,“您說。”
“將作那裡依舊尋不到幾個手藝好的匠人,你替我多留心。”
“這個,在城南有幾家打鐵鋪子,名聲很不錯。”這是嚴孝成的本行,立時就答了出來,“我叫人去買幾件東西送去軍器監衙門給您瞧瞧?”
“這個不急於一時,有本事的人卻是越多越好。”李鳳寧一頓,“第二件,聽說我那個堂妹脾氣略躁了點,她若在外頭傷了人或許弄壞東西,直接讓苦主去宗正那裡,必能賠償的。”
……“堂妹”?
李鸞儀嗎?
嚴孝成瞬間就懂了,朝李鳳寧點了點頭。
李鳳寧又說了句,“本來都快忘了,昨天……”
昨天?
李鳳寧先前讓她散消息出去,說是魏王府債臺高築,惹得一班子店主不敢答應李鸞儀賒賬的要求,都要求給現銀。李鸞儀素來就沒有帶銀子上街的習慣,因連着幾家都沒買到東西,面上就十分不好看。就嚴孝成知道的,她已經當街吵鬧過三四回了。
不過自李鳳寧二月初一到軍器監上任之後,嚴孝成倒覺得她彷彿忙到已經忘了這回事。
那麼所謂的“昨天”……
難道昨天又發生了什麼?
嚴孝成看着李鳳寧的表情,總覺得那怒氣裡還混了點懊惱。
難道……
把無關的人牽連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