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自宮中下了賜婚誠郡王的旨意時,盧氏就已經做好心理準備。
而現實甚至比抹着眼淚送他出嫁的父親預期的更差,每每他瞠目於李鵠的不堪時,接下來總會有“更不堪”等着他。現如今,他也習慣了。
一陣涼風吹過,盧氏下意識地縮了縮肩。
他現下正坐在御花園中一段山牆的廊臺裡。高低起伏的臺階全走一遍也挺累的,如今賞菊倒是正好。只今日天氣雖然不錯到底已是深秋,日頭下站一會覺得熱,四面穿風的廊臺裡坐一陣又覺得冷。
盧氏轉頭不見他帶進來的貼身小廝,纔想起他被自己支使去尋人了,周圍只餘下兩個陌生的宮侍。盧氏才猶豫了一瞬,身後就響起一陣搬擡重物的聲音。他回頭一瞧,卻是有人搬了一架通體一絲花紋都沒有的琉璃屏風過來,然後擋在了風口上。
颼颼的冷風沒了,盧氏自然立刻就覺得好了許多。
“貴君前陣子想弄個全琉璃的屋子來。”侍立在左近的宮侍輕聲細語地解釋,“只是大塊的琉璃不怎好弄,只得了兩三塊而已。鳳主便說鑲起來做屏風正好可以賞景用,於是今天才搬出來的。”
宮侍說完,便立刻悄悄後退了幾步站回原位上。
盧氏道聲“有心”便收回視線。
之前的皇家四婿裡頭,是以他與衆人的關係最爲疏遠。他心裡也是想與連襟處好關係的,可一來他的性子不像芮氏那麼討巧,二來……成天提心吊膽李鵠會不會朝別人家的小廝伸爪子,也實在提不起那個精神來好好應酬。
直到如今……
盧氏擡目望去。
鳳後陪着鳳太后坐在最大最高那個廊臺裡,而本來應該與他同坐的楚王君顯然是不知道怎麼與他單獨相處,因此領着人“出去逛逛”了。
也好。
難得如今日子鬆快些,他實在不想把大好的時光浪費在跟那塊木頭說些乾巴巴的話上。
“父後——”
另一個廊臺裡,響起一道如今任誰都不敢忽略的聲音。
盧氏立時便起了身,雖然不用大聲呼喝,雖然那個人甚至未必都注意到他,他依舊規規矩矩地行過一個禮,然後纔再度落座。
相較於先帝的溫文……或者更準確點來說是“溫吞”,如今站在那裡的人不止更明快,通身那股子立於人上的帝王之威也更重。
在親孃和親姐在位時依舊能貪墨懈怠的李鵠,這位卻僅僅憑着兩個字就叫誠郡王奮發了起來。
“食封”。
盧氏瞧着隔鄰的廊臺出神。
衆所周知,親王和郡王除了官階不同之外,最大的區別還在於食封。所謂親王千數,郡王百數,乃是寫進《赤月禮》的鐵律。而在李鵠四年前辦完一件其實就只是掛個名字的差事後,宮裡賞了五十戶食封下來時,李鵠整個人都不同了。
自那以後,他的日子居然漸漸好了起來。
“父君,”有個人走進他所在的廊臺,錯眼一看彷彿他年輕時倒影一樣的年輕男人低頭斂衽,也不待盧氏出聲就直接站直了湊到他身邊,“您怎麼在這?最好看的幾盆綠菊都在那頭,您只坐着可看不見。”
盧氏轉眸看他。
他和李鵠都不算什麼軟和的人,偏生這個小兒子卻綿軟異常。在自家有母父有姐姐護着倒也不覺什麼,可臨到該談婚論嫁的年紀盧氏就犯起愁來。
“剛纔出去走了一回還不夠?坐着陪我一會。”
“哎。”盤着已嫁人髮髻的李茹對着盧氏笑應了聲,也不坐到旁邊那個榻上,直接就與盧氏擠到一塊。他眉眼之間依然一片天真純然,明亮的眼睛裡也絲毫不見半點陰霾鬱色,甚至語調舉止還比在家時更活潑了那麼一兩分。
盧氏暗地裡鬆了口氣。
自兒子出嫁後到今天已經五十三天,他真是天天都在擔心這孩子在婦家過得怎麼樣。
“父君?”年輕的李茹看盧氏只盯着他看,不由就奇怪。
“這身衣裳新做的?”盧氏假裝不經意地摸了摸他的衣袖,“在家裡也不見你喜歡這麼鮮亮的顏色。”
這身桃紅色的大袖衫衣料觸手柔滑,袖緣針腳細密,整件衣裳合身事宜,放到哪裡都不算差了。
“姐夫幫我挑了好幾身的。姐夫說……說我長得好看,還說我新嫁郎君穿得太素不好。”李茹輕聲細語,面上紅了一下,“就這件花樣還少些,其他幾件不是鵝黃就是絳紅的,都不知道要怎麼穿。”
“你都嫁人了,還成天不是月白就是淡黃像什麼樣子?”盧氏伸手在他腦門上一拍,“你姐夫說得沒錯,回去可得好好謝謝人家。”
“我對姐夫很好的,但就是……”李茹眉頭微皺,有點不樂意,“姐夫老拿我當兒子看。”
盧氏嘴角一勾。
他深恐兒子出嫁之後受欺負,打頭裡就沒想過從安陽四大世家裡選。最後挑中錢家一則因爲家風清正,其二便是這個“姐夫”了。殷家可是京中出了名護短的人家,她們肯把兒子嫁進錢家,自然是把錢家從上到下都仔細查探考驗過的。且殷家老五又是今上的親表哥,與茹兒也算是親戚,無論如何都能看顧着些的。
“殷五今年都快三十了吧?”盧氏說,“他大兒子也就比你小個四歲,看你還不跟看小孩一樣?”
沒有這麼一宗實打實的好處,他能肯把兒子嫁給才從四品的門下省給事中家的老幺?
李茹扁了下嘴,不再說話了。他雖然出嫁快兩個月,卻依舊一副天真模樣,倒叫盧氏真正放下心。他心頭一鬆表情自然也愉快許多,“來,跟父君過去請個安。”
錢家旁的都不錯,唯獨這身份略低了點。不過橫豎有他這個誠郡王君在,多帶兒子走動走動,一樣也能讓今上別忘了還有這麼個甥兒。
大聲說話都能聽見了,兩個廊臺之間自然不遠,只不過幾步就到。
“誠郡王府盧氏見過陛下,見過鳳太后、鳳後。”
“茹兒見過陛下,見過大姨父、五姨父。”
“兩位請起……”
皇帝才叫起了,另一頭突然傳來一道脆嫩的聲音,“璋兒是我的,纔不是你的!”
“姐姐——”
盧氏聞聲望去,卻見今上的二皇子還有三四兩位皇女在榻上擠成一團。李珪抱着李璋的左胳膊,李珏抱着李璋的右胳膊,兩人倒像是在爭搶李璋似的。
廊臺裡幾個人都在那裡抿嘴笑,偏偏李茹卻十分擔心,他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五姨……陛下不去看看?”
“朕要去了,她們只會鬧得更厲害。”李鳳寧顯然對李茹失口那句並不以爲忤,反而帶着些許無奈,“隨兒在呢。”
這幾個孩子長大之後,怕也是與李賢姐妹幾個一樣境況。盧氏好容易才制止自己回頭去看鳳後肚子的衝動。如果鳳後這一胎生的是女兒,皇家再添個與李安一樣的病秧子,將來只怕是要更“精彩”。雖然眼下瞧着那幾個已經長得十分白嫩圓潤,還穿了一身帶毛邊衣裳的孩子瞧着只覺得可愛而已。
盧氏深深吸了口深秋帶着燥暖的空氣,回眸看了李鳳寧一眼。
所以說,這位還真是誠郡王府的福星。
眼下只要他妻主再上進些,掙到個親王爵位回來,那麼昊月至少也能做個郡王。而羲農現在就頗受看重,今後只要不學蕭家丫頭那麼犯蠢,日子也不會難過。
對了,茹兒的姐夫那麼照顧他,回頭得送點什麼回禮過去纔好。既不打眼又能表心意的東西,好似真是有點難挑呢……
“父君,父君,您看那不是敦郡王家的……”
盧氏神遊物外的時候,只覺得袖子被人扯動了幾下。
敦郡王家的……
哦,鳳太后母家侄兒嗎?
但是,他的臉色怎麼那麼難看,青白青白的,就好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