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着草木清香的暖風吹過來,如煙似雲的紗裙泛起一陣霧靄似的波紋。
原打算糊窗子的煙雲綃做成裙子之後,藕粉色彷彿輕煙似地暈染開來。比尋常闊了兩指的腰帶正好襯托出男人纖細的腰,而一件沒有任何紋飾的松花色半臂不顯寡淡,反倒襯得整個人都清爽自在起來。
“好歹是個大家小姐,總這麼素淡算什麼呢。”男人蓮步款款,繞過書案走到不知呆坐了多久的李鳳寧身邊,也不等她答應,就拿着一塊玉佩,然後俯身朝她腰帶上系去。
李鳳寧是在梓言的手都碰上她腰帶的時候才反應過來似的瞥了他一眼,身體雖然順勢仰後了些方便他動作,嘴上卻漫不經心地來了句,“又不出門,戴這些勞什子的幹什麼。”
“如果連這些都做不好,”李鳳寧雖然這麼說了,梓言卻沒有停下打結的動作,“還要我幹什麼呢。”
之前目光彷彿粘在書案上一樣的李鳳寧,聽到這句話後卻是一怔。因爲貼太近反而看見他的臉,一時又品不出這句平淡的話裡到底蘊含了什麼情緒,李鳳寧下意識要伸手掰過他的臉,目光卻不免落到了他脣角的裂傷上。
無論他用了什麼顏色的脣脂,只略一貼近些卻還是能看得清清楚楚。李鳳寧不由得眉頭一皺,雖然在梓言能夠發現之前又恢復了平常。
“鳳寧,”系完腰帶之後,梓言卻沒有立刻直起腰,他先是低低地喚了一聲她的名字,待到她看着他的時候才擡眸,“不論你要做什麼,別爲了我。”
那雙眼角微挑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也任她看着。他用這種方式將自己最本來的想法鋪陳在她面前,也用這種方式來表達他的認真。
李鳳寧沒有說話,只是看着他。
“外頭都說巡城兵馬司的嚴指揮心黑手狠。”梓言有些急了,稍稍提高了一點聲調,“她手底下養了一羣乞丐和痞子,看準哪家有點油水就去惹事,然後她再帶着人去平息。”
真的是……
“鳳寧!”梓言見她還是不說話,這回真急了,“沾上她對你的名聲沒有好處。不要爲了沒人幫你教訓總管就用她,我——”
他不攔着她教訓總管,卻又爲了她的名聲說不能用嚴孝成。
終於是回來了啊,她的梓言。
沒有旖旎,沒有感動,除了一點點在不知不覺中擴散開來的溫暖,這一刻李鳳寧沒有特別強烈的感覺。她只是手上一用勁,將梓言拉進懷裡,然後順勢就把臉貼到了他的心口上。
原本半彎着的腰的姿勢根本站不穩,雖然說即使站穩了他也不會抗拒她的動作,梓言在感受到李鳳寧的動作後,只是放鬆身體任她靠上來。他擡起左手從後面搭在她的肩上,“……鳳寧?”
“我早就知道。”閉着眼睛的李鳳寧說。
梓言猛地低頭,瞪圓了眼睛。
“嚴孝成養痞自利的事……”李鳳寧睜眼眼睛,看着一臉吃驚的梓言,話到嘴邊變了個樣子,“京裡知道的人不少。”
巡城兵馬司雖然管的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卻也少這個衙門不得。換個無能的指揮使,使京師白日火災連連,夜間盜賊亂竄自然不好,而那個外表看上去憨厚可掬的嚴胖子,卻有一項當初誰都沒有意料到的本事。
她知道“很多事”。
起初該不是有意的。畢竟皇帝還有幾門窮親戚,何況這京師重地,五品六品簡直多如牛毛。差事就是滿大街閒晃的巡城兵馬司,當然更要打聽清楚誰家是普通百姓,誰家又打死都不能得罪。嚴孝成本就不蠢,一邊細心經營一邊用心打探,最後居然能將許多細枝末節串聯拼湊起來。
小六告訴她巡城兵馬司指揮使消息靈通的時候她還不信。挹翠樓開門做生意的頭一天她不過略露出點意思,嚴孝成就打蛇隨棍上,這纔不由得李鳳寧不信。如今雖然不知道她爲什麼會眼巴巴地靠過來,不過一來她還算知道分寸,二來耳目靈通些也不是壞事,三來她手裡空空總不是個事,李鳳寧這纔算是點了頭。
不過這裡頭的彎彎繞繞,不用說給梓言聽了。
李鳳寧不懷疑梓言的心,只是被她擁在懷裡的這個卻不是能商量這種事的人,就免得他擔心了吧。
而那個可以商量這種事的男人……
李鳳寧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又溜回書案上。
書案上躺着一把短刀。
短刀沒有刀鞘,薄如紙的刀刃露在外面。刀柄上鑲嵌着幾塊天藍色的綠松石,雖然是用黃金做成,但是黃金的成色卻不是太好。
梓言順着她的目光看過去,“這是……馹刀?”他一邊說着,一邊順手就把短刀拿了起來。
李鳳寧下意識地眉頭一皺,那句已經衝到脣邊的“別動”被她硬生生地嚥了回去。
“聽說每個馹落人,都會在出生時得到一把短刀。這把刀跟着他們長大,跟着他們一輩子,最後會跟他們到墳裡去。” 梓言握着刀柄,把短刀拿在手裡細看,“男用金玉、女用鐵石,這把刀又用黃金又用松石的,應該是男人的……”
李鳳寧下意識地手上一緊。
“鳳寧,”梓言的聲音不由自主地輕了下來,他的聲音聽上去有點乾澀與艱難,“這是……馹落王子的刀?”
李鳳寧慢慢擡起眼,然後望進一片惶惑不安裡,於是那句到了嘴邊的“嗯”,不知怎麼的就說不出來了。
“你要……娶他?”梓言的聲音裡,隱隱有了輕顫。
“陛下把他許給了韓王。”就連李鳳寧自己,都分辨不出自己這句話裡到底蘊含着什麼樣的情緒。
傷心嗎?
他與她是什麼關係,哪裡輪得到她來傷心。
但是那種縈繞不去的悵然與無措……
“但是,你喜歡他。”接着,梓言卻像是要揭破什麼秘密似的。
“……喜歡?”這一回,李鳳寧是真正地茫然了。她想要冷笑的,卻最終混合成了一抹落寞與不解,“他獨自潛入安陽,命令刺客殺死先遣的使節。之後還膽大包天地把那個刺客帶在身邊,虧我見過幾回居然一點異樣都沒有發現。”
梓言收緊了擁住她的手臂。
“我信了他的話,帶他去城外山上賞花,但那只是他一早安排好的戲碼。虧我當時思前想後,拼着自己受傷也要把他完整帶回去,卻不知道我的所作所爲在他眼裡只是一場猴戲。”李鳳甯越說聲音越低,漸漸的,那股深藏在心底的恨意慢慢翻騰起來,“虧我想盡辦法隱瞞他的身世,求了姐夫,還爲他想到鹽礦,一切的一切只爲解他之困,但是他呢?”李鳳寧說,“他居然還嫌不夠,他居然讓鴻臚寺的人傳話過來,說我不去送行,他就不會離開安陽!”話說到最後,已經成了一片翻滾在喉嚨裡的低吼。
“他說,你不去送行,他就不離開安陽?”梓言眉尖一顫,憂慮與酸楚幾乎無法剋制地氾濫起來,但他還是努力彎起脣角,試圖拉出一個笑來,“鳳寧,去見見他吧。”
“我不去!”將臉貼在梓言的胸口,以至於聲音都悶悶的。
“鳳寧,你會後悔的。”梓言柔軟下聲音,輕撫着她的背,一下又一下,“他要嫁韓王,就一定要去涼州,那麼這或許是這輩子最後一次見面。”
李鳳寧身體一震。
“何況你襄理節貢,王子離京你也應該去送的,不是嗎?”梓言撫着她的後頸,“鳳寧……”
“別再說了。”好半晌,李鳳寧終於擡起頭,彎着的脣卻只是勾勒出一個苦澀的表情,“我去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