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李鳳寧下朝。
臘月到底威力不同,後宅裡還在歇晌的鐘點,只因爲日頭偏斜一點,便愈發寒冷起來。不過對李鳳寧來說,宮裡頭因爲一班老大人尤其受不得寒,地龍燒得極旺,走在這冷風地裡倒有幾分散散悶熱的意思,因此也並不走快。於是等她能瞧見自家馬車的車門時,同時還瞧見一個已經凍到面色發青的蕭令儀。
“你這是被凍傻了?”李鳳寧挑起一邊眉,拉着她就進了馬車,“幹嗎在外面等我。”
馬車因備着她隨時要用,所以裡頭弄得十分暖和。蕭令儀幾乎撲進車裡,先翻出個暖爐來抱着,隨後又拉起厚軟的錦被蓋在自己身上,瑟瑟發抖到了車駛出宮門,才終於緩過勁來。
“前兒是哪位口口聲聲的規矩,”李鳳寧斜睨她一眼,“說上我的車是於理不合?”
蕭令儀骨子裡就不是那麼重規矩的人,否則不至於跟着李鳳寧鬧出調兵滅海寇的事來。她說的“於理不合”也不過就是愛騎馬不愛坐車的藉口罷了。
因與李鳳寧相處長了,也知她並不喜繃着個秦王的架子,居然嘴上也不肯服軟,眼珠一轉便道:“不是殿□□恤妹妹,非要拉我上車的麼?”
“呸。”李鳳寧笑罵一句,“你是我哪門子的妹妹?”
“弟妹也帶個‘妹’字嘛。”蕭令儀卻接得極順口。
因今日朝中無甚急難大事,李鳳寧被蕭令儀這鬆散怠惰的樣子一勾,也興起幾分倦意來,她倚在車壁上,一邊慢吞吞地說:“開了春我放你一月假,你帶着阿時去寧城走走。”
時家人齊齊整整地都在安陽,蕭令儀的親孃卻是燕州刺史。雖說帝京蕭氏纔是本家,可堂姨到底隔着一層。且蕭令儀是不怕,她夫君且不能與岳父太生分了。
這蕭令儀雖然在安陽出生,卻是很小的時候就去了燕州,因此倒更覺得那裡像家鄉,聞言便是喜出望外,“真——”
只是她話沒說完,整駕馬車突然猛地一個急停。
李鳳寧坐着還好,歪着的蕭令儀險險在車裡滾了個翻身,身上雖然裹着錦被,腦袋卻重重磕到車壁暗格上,“咚”的一聲悶響。
李鳳寧見蕭令儀那齜牙咧嘴的樣子頓時沉下臉,低聲喝到:“發生什麼事了?”
外頭車婦纔打開車門,剛露出慌張的臉,急急忙忙解釋道:“主人,是前頭有人攔路。”
攔路?
李鳳寧不過一瞬間的愕然,車外頭居然響起一道淒厲的喊聲,“李,李鳳寧,你給我滾出來!”
那尖利卻又粗澀的聲音,聽在人的耳裡一陣驚心刺耳,簡直就像老鴰夜號一樣。
李鳳寧哪裡會是怕事的人,雖然模模糊糊覺得這聲音似乎哪裡聽見過,卻幾乎立刻就朝車婦道:“開車門。”
巴不得有人上前頂了李鳳寧怒火的車婦忙不迭地應了,跳下馬車,然後拉開車門。
再然後,反倒是李鳳寧一陣愕然。
這人……
站在雪地裡的這人雖然一身穿金戴玉的,卻是冠斜領鬆腰帶歪斜,外加滿面酡紅,緊縮着下巴斜眼睨人,一邊說話一邊還要搖晃一下腦袋似乎才能看清李鳳寧在哪裡,便是七歲稚兒也能知道這人是醉了。
但即便是看清楚這人的模樣,即便清清楚楚地知道她飲酒是爲大不敬,李鳳寧首先感到的是還一陣錯愕。
因爲,這是李鸞儀。
李鳳寧坐在車上,自然比李鸞儀要高些,看她自然也是向下看的。只是李鳳寧這樣的眼神和表情似乎更加激怒已經醉了的李鸞儀,她怒氣衝衝地朝馬車撲了過來。
李鳳寧這車不止有車婦,還有跟車的護衛。護衛自然知道李鸞儀是誰,前頭見李鳳寧無甚表示也不敢亂動,此時見她要撲過來,立時就攔上去,一邊一個輕輕鬆鬆就制住了這個醉鬼。
“爲什麼,爲什麼你老是跟我過不去!”李鸞儀顯然酒勁上來,雖然被人壓得死死的,卻依舊大吼大叫,“我哪裡比你差了?母親明明最喜歡爹爹,她纔會把我一直帶在身邊,但是爲什麼不論我有多努力,卻從來都不及你的一句消息重要——”她聲音頹然一低,“從來都是這樣,從來都是這樣。爹爹從小就只會對我說,‘你不比你姐姐差的’,‘你不比你姐姐差的’,說來說去都是那麼一句話,爲什麼——”她雙腿一軟,“就連阿蘿,阿蘿他也是……”
阿蘿?
這又是誰?
兩旁的挾制李鸞儀的侍衛或許是因爲她的樣子太過悽慘,人都倒在地上了也就沒抓緊她。誰想這李鸞儀看上去頹喪無力的樣子,在兩個侍衛分神的瞬間居然猛地又朝李鳳寧的車駕撲來。她彷彿瘋婦一樣雙目充血,面容猙獰,一副要生啖李鳳寧血肉的模樣猛撲過來。
冬日人本就遲鈍些,李鳳寧又好長一陣沒怎麼刻意練過劍術,適才又因爲個陌生的名字一分神,居然被李鳳寧一直衝到車駕前面。
她甚至都能感覺到李鸞儀拳頭帶起的風時,旁邊突然一聲“小心”,就見打橫裡伸出來一隻手直直從上往下擊打在李鸞儀的手臂上。
整個世界陡然間靜止了一瞬,而清晰的“咔”一聲悶響後,纔再度恢復正常。
李鸞儀整個人都晃了晃。
她右手的手臂雖然垂了下來,但是李鳳寧還能看見整條手臂都在抽搐着。
蕭令儀有多熱愛武藝,不會有誰比李鳳寧更清楚。挨這麼一下,李鸞儀手臂的骨頭只怕是斷……
李鸞儀在笑。
雖然疼得一頭都是冷汗,但她表情卻十分亢奮,但是與剛纔那種醉態的瘋狂不同,她的眼神很清明。然後她得意地,彷彿示意李鳳寧去看似的,用左手擡起她已經斷掉的右手,攤開手掌。
似乎用與膚色相同的綢帶將一截顏色暗沉的長針綁在她手上,針尖只露出虎口一點而已,只要她一握拳,旁人根本看不清。
李鳳寧心臟一陣緊縮,猛地轉頭去看蕭令儀。
蕭令儀也是一驚,連忙擡手看。她手掌側邊有一道傷痕,才只半寸長而已,看起來也不深。
但是李鳳寧和蕭令儀卻同時面色一變。
因爲,僅只劃破油皮的手,這一會功夫流出來的血絲居然是發黑的!
因爲太久沒見的隔膜,最多添上一點陌生與錯愕,瞬間變成滔天怒火。
“把她押到大理寺,跟韓少卿說李鸞儀意圖謀刺。”李鳳寧雖然怒火沖天,但是語調卻依然足夠冷靜和鎮定,她說完這一句後立刻看向車婦,“快,立刻去太醫院。”
“是……是!”
車婦等李鳳寧扶着直說“沒事”,聲音卻有點發抖的蕭令儀鑽進馬車後,立時跳上她的位置,揚鞭喝道:“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