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死匪徒之後,李鳳寧見老婦癱坐在地顯然受傷不輕,便說送老婦去醫館,卻不想老婦居然堅稱自己“沒有大礙”。李鳳寧又想着不能放一具屍體在那裡,便問老婦衙門的方向說要報官,老婦又答一句“報官需到二十里外的湘南鎮才行”。李鳳寧愕然之下,也只能先把老婦送回家再說了。
“那……”李鳳寧看着一臉堅持的老婦,只得說,“我送您回去吧。”
這一回,老婦倒是沒有拒絕李鳳寧的攙扶。三人兩前一後進了鎮子,慢慢向鎮西北走去。
雖說現下天色已黑,其實只是因爲冬天日頭落得早而已。只是不知爲什麼,這個聯通東南西三個方向水路的渭陽鎮上每棟房子都門戶緊閉。換了京師安陽這個時辰必然是一片燈火繁華,而這裡卻只有幾點燈火從門縫窗板裡透出來。加上四下實在太過安靜,閉上眼睛只怕會讓人覺得根本就是走在荒郊野地一樣。
李鳳寧早就知道渭陽這個地方,她原先只道與廣寧碼頭那裡一樣。如今見着這一片荒僻冷寂,越走越看心裡的疑惑就越重。
也不知過了多久,老婦才終於說到了地方。開鎖進門之後,老婦居然引着李鳳寧進了一間書房。
李鳳寧環顧四周。屋裡的燈火雖然不夠明亮,到底能讓她看清塞滿架子的書,書案上用禿了的筆,還有牆上掛的山水畫。
於是,之前已經足夠濃重的疑惑幾乎要滿溢出來。
老婦若讀過書……
李鳳寧不由得瞄向老婦露出的雙腿。即便油燈不夠明亮,她依舊能看見老婦的從小腿到腳都紅腫潰爛,幾無一寸好皮。
她哪裡混不上一口飯吃,怎麼會把自己弄成這副模樣?
“恩人可是覺得奇怪?”老婦覺察到李鳳寧的目光,她顫顫巍巍地扶着桌沿坐下後,纔對李鳳寧苦笑道,“老婦原也不是靠這個營生,實在是……”話沒說完,變成一聲無奈的長嘆。
李鳳寧遲疑了陣才道:“我本來聽說渭陽是個好地方,特地繞道過來想見識一番。”她一頓,目光不由自主朝老婦的腳滑了滑,“只是才一到就碰上了匪徒。剛纔進鎮的時候又是那個樣子,現下連您這樣的讀書人居然都吃不上飯。”她一頓,“我雖沒去過幾個地方,可所謂的窮山惡水也不過如此了吧。傳言居然扭曲得如此誇張,真是讓我大失所望。”
老婦聽李鳳寧一番話,先是高興隨後是怔愣,最後表情歸於一片沉痛,“好地方……以前的確是能稱爲好地方的。可自從隱……”老婦微微一頓,“自從賊寇佔了荒島以後,渭陽的好日子就一去不復返了。”
“賊寇?”李鳳寧眸光微凝,“怎麼還能佔了一座荒島?官府也不管管?”
“管……”老婦沉痛的表情一收,有一瞬間李鳳寧覺得像是有憤怒閃過,她頓了好一會才垂下眼眸,來了句言不由衷的“有人管就好了”。
李鳳寧微挑眉。
當日在寧城的燕州衙舍裡,那殺手漏出半句話就昏迷過去,擺明了就是逼李鳳寧救他。李鳳寧雖然明知是個套,卻因爲整個寧城再無可下手的地方,不得不鑽了進去。好一通忙活之後,活下來的殺手總算把他知道的消息說了出來。
原來燕州的謝太守經營燕州幾十年,不止私自剋扣歷年的稅銀和糧食。她最大的秘密還是她在燕州某地建的私倉,倉裡雖不知放的什麼,卻每年都爲謝太守帶來巨大的財富。
李鳳寧聯想到信上的“渭倉”一詞,想來想去覺得渭陽鎮還有些可能,便與寧城府衙結了公文假稱回京,轉頭就朝渭陽而來。
眼下雖沒找到私倉的端倪,看這渭陽的情狀肯定不尋常。老婦肯定還藏着什麼沒說,只是李鳳寧現下又不能拿着救命恩人的身份逼她,一時間倒有些躊躇起來。
“小姐,”就在這個時候,李鳳寧只覺袖子被拉動,然後身後傳來脆嫩的聲音,“我們今晚住哪裡?”
李鳳寧先是一呆,轉頭去看跟在她身後的少年時卻見他眼眸一閃朝她示意。李鳳寧微一蹙眉,雖然想來想去都不明白少年的意圖,卻還是對老婦問道:“我是傍晚纔到,本想去海邊看一眼碼頭用不了多久,沒想到竟然碰上賊寇。這附近可有客棧?”
“客棧……”老婦想了想後卻是眉頭一皺,“如今鎮上只剩一家客棧,在另一頭。”
“另一頭?”李鳳寧故意沉下臉,“您是說要再經過海灘嗎?”
老婦聞言也肅然起來,她看着李鳳寧猶豫之色極重,但是最後還是彷彿下定決心似的,“如果恩人不嫌舍下簡陋,今晚就請住下來。”
李鳳寧頓時鬆了口氣,“那鳳寧就叨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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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老婦便引了李鳳寧去客房。客房雖然佈置得簡單,總算還乾淨。之後僞裝成李鳳寧小廝的少年便說要借用廚房,得到老婦允許後,當着她的面少年就直接出了客房。
不一時,少年端回一碗素面,並一碟彷彿管子似的某種肉類小菜,然後放在李鳳寧面前。
少年自然就是落到李鳳寧手裡的殺手。
在寧城時,李鳳寧是迫於沒有證據纔不得不熄了抓他去官府的心思。卻不想殺手在她離城時突然出現還當街演了一場大戲,把李鳳寧說得好像喜歡折磨僕人的惡主一樣。李鳳寧不得已只能帶他出了城。
誰想之後殺手居然一路跟了來。
雖然殺手早已剖白,說他刺傷謝太守之後,想要活着離開燕州只能跟着她,並承諾用李鳳寧想知道的消息來換取她一路的庇護。李鳳寧甩他不脫,趕他不走,無奈之下也只得接受了他的提議。
一路上李鳳寧對他絕沒有好聲氣。可剛纔在殺死賊寇的時候少年出力不小,李鳳寧自知只她一個時絕沒有那麼簡單就能把謝姓老婦救下來,說不定還要搭上自己的一條命,於是再對着少年的時候,語氣不由得就緩和了幾分,“爲什麼要住下來?”
在外頭扮演着柔順的小廝,她單獨相處時少年的表情完全就是一片冷靜淡然,好像這世上沒有什麼能引動他的情緒似的。他手腕一翻,將一隻裝印泥的瓷盒託在手裡送到李鳳寧面前,“她書案上的硃砂盒裡有方的印子。”
李鳳寧接過瓷盒打開一看,果然見印泥上重重疊疊好多個方的印痕。
她眉頭一皺,擡頭看向少年,“你覺得是官印?”
雖然不能說是絕對,但如今世上私印多是圓形,而官印全都是方的。書房裡不見衆多畫軸,可見這老婦並非畫師。硃砂盒裡留下這許多印痕,顯見是經常用官印的可能性更大了。
賊寇作亂、貧困交加,卻仍然不肯離開渭陽的官吏。
李鳳寧眨了眨眼,“我知道了,先住下來也好。”
少年見她點頭,便默默走向最角落的一張椅子坐下,然後他身子半靠在扶手上,微閉上雙眸竟是一副打算休息的樣子。
李鳳寧看了看桌上那碗素面,便道:“今夜你用牀。”
這殺手少年雖要靠李鳳寧逃出燕州,卻也不會非要跟她時刻待在一起。橫豎闊綽人家在客棧裡主僕分住也不算多特別的事,一路上這少年從來沒有與李鳳寧同居一室過。只是如今借住到謝姓老婦家裡,自然不好多事。李鳳寧想到這少年重傷未愈更需休息,而無遮無攔的客房裡也的確只有藉着牀幔才能換藥裹傷,故有此一說。
只是沒想到少年居然十分明顯地怔愣了一下。他十分意外地看着李鳳寧,彷彿從來就不認識這個人一樣。待李鳳寧察覺他的目光擡起回視,他又堪堪挪開視線,隨後冷着一張臉,也不說任何話,直接跳上牀後又放下牀幔。
李鳳寧被他看得莫名其妙,眉頭一皺,終是什麼話都沒有說,仍低下頭去吃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