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武衛校尉常海領着一列兵士從安陽的大街上走過。
她偷偷摸摸地用眼角餘光去看走在她前面一步的人。那人將近五十,穿着一身重甲卻步履輕盈。看着就極不好惹了,再加上臉頰一條刀疤,顧盼之間眼神冷硬如石,目光所到之處簡直能止小兒夜啼。
見那人彷彿察覺她的打量,脖子微微一動似乎就要轉過臉來,常海一個激靈,立馬收回視線,下意識昂首挺胸。
安陽乃是帝京,防衛治安自然特別重要。不像外頭一個州衙一個縣衙就能包攬所有事,安陽防衛各務分得十分仔細。比如百姓人家的案件歸京兆尹判理,尋常偷盜並走水那茬就是巡城兵馬司在看着。而京武衛卻只管一件事:“平亂”。
街上出了點子扎手的匪徒會叫京武衛去,宮裡下了旨意抄家的京武衛負責圍門,若是有人犯上作亂,必然還得由京武衛第一個上去攔殺。所以手低下沒點功夫的,還真是沒法在京武衛待下去,也所以能夠領着京武衛的,自然更加不同凡響。
比如,走在她前頭這個京武衛都尉唐忠書。
論起出身來,這位唐忠書也是別出一格。不像她們這些都是京畿軍戶,母親祖母在軍中,姨姑堂表姐妹也都在軍中。這位唐都尉原是由蜀中唐門招降而來,再純正不過的“草寇”。
至於她爲什麼能憑這個身份當上整個京武衛的領頭……
就在常海胡思亂想的時候,唐忠書突然止步擡手,然後低喝一聲,“止!”
十來個人的隊伍整齊得好似一個人那樣,同時停了下來。所有人都保持着安靜,更加沒有人企圖開口說話。常海見唐忠書把手放下之後,立時便跨過去一步,低聲道:“都尉。”
“抓住他。”從面容到表情都更像石頭的女人舉着的手指一轉方向,朝向大街對面牆根處一個抱着孩子的男人。
常海仔細打量了一下。
這男人三十來歲,就是一副平常百姓的打扮。他給懷裡抱的孩子裹了件大人的斗篷,頭臉身體都包在斗篷裡,只露出一點點額頭的皮膚來。
這……
有哪裡不對嗎?
常海雖滿心疑惑,但是唐忠書既開了口便是軍令。她二話不說,大步朝那男人走去。
如今日頭西斜,到處都是趕着回家的人,京武衛不同巡城兵馬司,便只是路過也能叫周圍瞬間鴉雀無聲,何況如今還停下來,更何況領頭的還開口叫拿人?一時間,常海觸目所及的範圍內,幾乎完全沒人走動,所有人都盯着她看。那個男人顯然也知道京武衛是幹什麼的,聽這領頭的說要攔他,頓時嚇得一縮肩膀,抱緊懷裡的孩子,都不敢擡頭了。
一條街能有多寬,二十來步就到了。常海朝那男人大聲說道:“京武衛巡查!報上你的名字和坊市。”
男人腿一軟,朝後踉蹌了兩步才站穩,他目光閃動,聲音有些發抖,“小,小人是長樂坊人。家,家裡孩子病了,帶他出來看大夫。”
這話聽着倒是正常,可是能看清男人表情的常海總覺得這人神情裡透着慌張。
他慌什麼?
京武衛又不是攔路剪徑的強人。
“把布揭開。”常海臉色一沉,大聲命令。
那男人身體一顫,突然用力抱緊了孩子。“這孩子犯的風症,”他朝後一縮,聲音陡然淒厲起來,“不能見風啊!”
常海被他突然尖利高亢的聲音嚇了一跳,她正心下不悅,卻聽人羣裡有人說:“京武衛什麼好事不做,竟然欺負男人。”
常海本來就要伸出去的手一頓,僵在了半空中。
那人嗓門不小,這一聲之後,彷彿開了禁似的,周圍響起一片嗡嗡聲。雖然大多數人還都只是遠遠地指指戳戳,常海卻能聽到一句半句的,頓時大感棘手。
倒不是說一個路人隨口說的話便能鎮住她,實在是因爲最近京中形勢詭異,京武衛處境微妙。
別看巡城兵馬司名字裡帶“兵馬”二字,那裡的全是吏役。而京武衛卻是實打實的軍隊,從領頭的唐忠書開始到跟着她巡街的所有人,甚至營裡燒飯的伙頭,全部都歸在軍籍裡。沒讀過書的也知道,守衛帝京的兵士與大臣交接倒也罷了,與皇女親近乃是大忌中的大忌。可偏偏如今的兵部尚書她就姓李,弄得安陽六衛裡時常去兵部交接的人個個都膽戰心驚,一怕得罪兵部尚書沒好果子吃,更怕太客氣了叫皇帝疑心自己過於親近皇女。
六衛之中,本來就數她們都尉唐忠書出身低,她又長了一張棺材臉,所以雖然苦活累活都喜歡叫她們扛,卻一直都平平安安。
但是現在,沒皇帝了啊。而那個經常不給好果子吃的兵部尚書,也不知道會不會成爲下一個皇帝。“侵擾百姓”這個,可以不痛不癢地教訓幾句算完,也能鬧大了變成幾十軍棍和革職查辦……
常海心裡沒底,不由得就回頭去看她的上峰唐忠書。
卻見那位對着皇女都一張死人臉的唐都尉果然還是八風不動,只冷冰冰地拿手朝人堆裡一指,“抓住那個人。”
“連句話也不能說了嗎!”那人轉身要逃,卻哪裡逃得過日日操練的士兵。
只是士兵在撲過去抓人時不免碰擦到幾個路人,於是周圍的議論聲更大了。
見事情發展到如此地步,顯見沒法善了,常海一咬牙,伸手就朝男人抓去。誰想那男人先前瞧着抖抖瑟瑟,此時居然十分利落,猛地一個仰身居然躲過了常海的手。
常海沒抓住男人的胳膊,只抓到了蓋在孩子身上的斗篷,用力一扯之下,斗篷掉在了地上。
露出一個被粗麻繩將手腳與身體緊緊綁住一團的小男孩。
常海只一掃,見這孩子嘴裡塞着一團破布,兩隻大眼睛裡蓄滿淚水,臉頰上還有紅色掌印時,頓時大怒起來。
居然是個柺子!
“放下孩子!”她一邊說一邊抽出佩刀。
誰想那剛纔還裝得柔弱十分的男人獰笑一聲,只側轉了一點身體,居然拿那個孩子擋在自己身前,眼神挑釁地看着常海,大有常海敢伸刀,他就敢拿孩子來擋的意思。
常海頓時僵在當場。
她就是個尋常兵士,武術也只練過軍中交的粗淺拳法,實在沒信心能在不傷到孩子的前提下拿下這個柺子。但是她顯然又不能後退,於是竟僵立在原地,漲紅了一張臉不知如何是好。
“立刻投降。”就在這時,常海的身後響起聲音,“否則格殺勿論。”
抱着孩子的柺子面色一變,突然從懷裡抽出一把匕首來指着孩子的脖子,“別過來!再過來我殺了他!”
“京武衛只管平亂,不管救人。”
這話才一入耳,常海就覺得頭皮一炸。
隨着她心裡一聲“完了”,周圍果然響起一片譁然。
這下,真是苦笑都笑不出來了。
論理,這句話是沒錯的。若是拿着百姓做人質就能叫保障京師安全的京武衛退避,那豈不是等於告訴所有作奸犯科的人說,不管你做了什麼,只要手裡有人質就能安全退走?
安陽缺什麼,也不缺滿大街的普通百姓。
但道理歸道理,話卻不能這麼說。
常海偷眼瞧一下週圍的人,果然見一個個的不是震驚難信就是鄙夷失望。
“手下留人!”
就在常海幾乎額頭冒汗的時候,突然一陣馬蹄疾馳聲,有五匹馬一前四後飛馳而來。領頭的那個正是剛纔揚聲大喝的人。她馬術極俊,不待馬停下便翻身跳下來,她跨出兩步的時候,身後那四人才剛剛止馬落地。
“站住!”柺子一驚,後退了一步,“退後!不許過來!”
領頭那人立時就停了下來,“不要傷了孩子,一切好商量。”她一邊說一邊擡了下手,跟着她的四個人立時便朝後退了好幾步。
聲音聽着很年輕,卻有着股子大多數人都沒有的沉穩和不容質疑。時常跑兵部衙門的常海卻是十分熟悉這種沉穩,因爲那些官階越是高的大人,她們說話就越是這個樣子。
因她上峰唐忠書已經開了口,常海不用站在最前頭就後退了一步,乘機瞥了那人一眼。
側臉還沒瞧清楚,常海先被那人衣衫上的鳳凰紋樣吸引了視線,一瞬的呆滯之後她瞪圓了眼睛。
七尾鳳!
她又數了鳳尾兩遍之後,才戰戰兢兢地擡頭朝那衣衫的主人看去。
落入眼簾的卻是一張年輕,卻理所當然十分陌生的臉。
那是當然的,人傢什麼地位,怎麼能叫她這種小兵伢子見過。只是……
雖然不知她是不是就是自己猜測的那人,看她目光時不時地就朝那孩子身上移,再看那孩子本來只是含着眼淚,一瞧這人出現眼淚就啪嗒啪嗒往下掉,顯見關係極親近,常海就覺得嘴裡一陣陣發苦。
得罪兵部尚書不過是穿小鞋,得罪這位……
“見過秦王殿下。”常海是想給唐忠書提個醒,於是轉身朝那人行禮。
誰想她這一出聲,唐忠書先朝她狠狠瞪了一眼,連那位也朝她掃了一眼,目光冷得跟冰刀子似的。常海正莫名着,卻聽那個柺子陡然大笑一聲,“今天真是好運氣,路上隨便抓個小子,竟然就是票大買賣。”
他一改前頭瑟縮緊張的樣子,甚至帶點得意洋洋地對唐忠書獰笑一聲,“聽到秦王殿下說什麼了沒有?一切好商量。”他下巴一揚,朝之前在人羣裡說話後又被京武衛扣押的女人一指,“把她放了,給我們兩匹馬!”
“秦王殿下,不可縱容兇徒!”正在這時,唐忠書突然出聲。
被指認出身份的秦王李鳳寧勃然變色,整個人都轉過去面對着唐忠書,“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
常海看她滿面怒氣的樣子,再聽那柺子在那裡得意地哈哈大笑,只覺得一顆心沉到底。她瞄了眼她的上峰,期望她能明白自己的想法。
“當街縱容兇徒,請恕末將……”
唐都尉,這位真不是什麼好脾性——
眼前閃過一道銀光,隨即一聲慘叫。
常海略怔愣之下,只見眼角滑過一道黑影。竟是那位秦王殿下毫無徵兆地朝柺子撲了過去。
柺子急怒之下猛地將孩子朝秦王擲去。秦王騰身而起一把抱住孩子,隨後扭身翻向一邊。而唐忠書就跟事先已經與秦王練習過無數次配合一樣,從她身後竄出來,一揚手就是一陣銀芒朝柺子飛射而去。
常海雖然先頭做了傻事,到底也是久經訓練,在銀芒打中柺子之後,乘他愣神功夫也猱身撲上,刀背重砍幾下就把柺子打翻到地。
看着同行的京武衛兵士把柺子和之前的同黨圍起來之後,她才終於有空擡頭去看。
第一眼看見秦王正在替那孩子解開綁縛在身上的繩子,頓時就鬆了口氣。“哇”一聲,卻是那孩子終於解開繩子,撲到秦王殿下懷裡摟着她的脖子大哭起來。
“殷染露,你還好意思哭!”緊接着卻是一聲厲斥,“跟你說過多少遍,出來一定要有人跟,誰教你可以一個人出來的?”
這孩子姓殷?
常海看秦王肩頭背後都是大片的灰土痕跡,還有好些地方都擦破了,顯見剛纔是在地上滾了好幾圈。
她這麼拼命,怎麼居然不是她的孩子?
“孩子嚇得不輕,還是先送到大夫那兒瞧瞧吧。”一旁圍觀的百姓裡,有個中年男人顯然是看孩子哭得可憐,不忍心了,“訓孩子總有時候的。”他言語裡頗有點教導晚輩的意思。
“不得無禮!”常海只怕秦王惱起來,那人吃罪不起,趕忙喝道,“此乃秦王殿下。”
“秦,秦王殿下?”男人大吃一驚,嗓門不由就大了點。隨後那一聲聲“秦王”,“居然是秦王”,“啊,真的嗎”之類的竊竊私語就宛如浪潮一般擴散了出去。
誰想秦王居然完全不生氣,她懷抱着孩子站起來之後居然還朝人家笑了笑,說了句“您說得是”,直把個年紀不小的男人居然說得臉上通紅。
隨後那秦王轉了過來,目光一轉就落在唐忠書身上。“京武衛……”她略一停頓,“唐都尉。”說得十分肯定。
“末將見過秦王殿下。”
李鳳寧上下一打量她,笑道:“今日先帶小兒回去問診,唐都尉這裡改日必登門致謝。”
“不敢當殿下謝字,末將分內之事。”唐忠書自然答得規規矩矩,十分無趣,也十分拒人千里之外。
那秦王居然也不生氣,只一笑轉身而去。自有人牽馬過來,先替她抱了會孩子,待她上馬後又將孩子遞給她。
常海瞧着絕塵而去的幾人心中不解,便走到唐忠書身邊低聲問:“都尉……與秦王殿下認識?”
唐忠書卻用她那冷硬地跟石頭沒兩樣的眼神瞥她一眼,一句話都沒答,揚聲道:“整列,將人犯押至京兆後繼續巡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