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一盞熱茶的功夫,小舟就靠近礁石島。
這島遠看着不覺得,貼近了才發現居然相當大。划船的小二許是爲了誇耀此島險峻,特意從峭壁最高處靠近。這峭壁幾乎有十丈高,卻是上凸下收的山勢,山體又平滑得幾無可以攀附之處,所以不要說人了,大約捉只猴子來也只有活活摔死的下場。
小二還像知道李鳳寧所思所想一般,“咱這島就是個月牙形,三面都是這樣的峭壁,進出只有一個方向。”她一邊說着,一邊搖動船槳,小舟沿着礁石島的外圍前進。
如果地形真像小二所說,那麼即便可以用大船載人繞個大圈過來,卻依舊無法用偷襲的法子上島,只能從那唯一的方向進攻。隱島上都是悍不畏死的賊寇,就算不像正規軍隊那樣操練過,也絕不是尋常百姓可以抵得過的。
李鳳寧心裡越想越覺困難重重,也愈發厭惡這島上賊寇,於是語氣裡就不由帶了些出來,“我要看的是貨倉。在這裡乾耗什麼,還不快走。”
李鳳寧雖然不像李鸞儀那樣喜歡到處耍威風,到底自小在皇帝身邊打轉,本身也並非庸碌怯懦的性子,言談舉止之間難免就會有點那種該用貴氣來形容的東西。偏她又長得不俗,所以哄起人來自然叫人受寵若驚,若招起恨來也是十分有效。
小二原存了顯擺的心思,此時被她這麼居高臨下地一斥,幾乎撐不住面上的假笑。她面容扭曲了好一會才硬生生嚥下這口氣,隻手上加力,極快地劃了起來。
隱島入口轉眼就到。
外頭是個新月形的礁石山,被環抱的那一片自然也就不能是什麼平地。這裡依舊是一片或高或低的海石暗礁,卻有無數片或大或小的厚木板飄浮其間,木板之間都以粗大的鐵索連接。周圍新月形的礁石山幾乎擋住了所有的海風,所以那些厚木板也只會在有人踩踏其上的時候纔會略有漂移,十分穩當。
李鳳寧在乍然看見的第一眼時足足愣了好一會,然後不由嘆息道:“如此奇思妙想,當真是令人驚歎佩服。”
她這話一說,那小二卻是足足一愣。隨後她嘿嘿一笑,“來咱這的客人不少,可這樣說的您還是頭一個呢。”小二一邊說一邊把小舟鎖在一塊深插進礁石的鐵柱裡,然後跳了上了相鄰的大木板。
李鳳寧跟着下了船。“潮落時有木板,貨箱不至於磕在礁石上。而漲潮時,木板又可以將貨物托起來不至於沾上海水。”她想了想,看向小二,手卻朝後一伸,“你們把客人的貨運進和運出都是在漲潮的時候吧?只要把木板當成筏子再串成一條,不用幾個人就能輕易把所有的東西運進運出。”
“您,您真是厲害。”小二聽到後頭已經是一臉震驚,連笑都僵了,“看一眼就什麼都知道了。”
落在李鳳寧身後的十四呆了一瞬,看了看李鳳寧的手,眨了好幾下眼之後才把手放上去。李鳳寧雖然一把就把他拉到木板上,眼睛卻朝旁邊看去。
如此說來……
這裡人也不會太多。
如果是她的話,只要在新月尖角的地方設下崗哨看守就可以了。橫豎外頭一圈天然的壁障,出入口又只有這麼狹窄的一塊。
然後,她果然在預想的地方看見了四五艘木船。
想要在礁石間自由移動,這船就不能太大。看看小二剛纔划過來的小舟,大約比架子牀還小些。要是並排躺着,三個人就得肉貼肉了。
赤月朝遠不到逼民造反的地步,做賊寇做到如此清苦受累……
“小姐,小姐?”小二一邊大聲叫她,差不多要把手揮到她面前來了。
李鳳寧眉頭一皺,轉眸冷冷地瞥她一眼。
“去見見咱大當家?”小二催促着,“也好把生意談一談。”小二的聲音裡露出幾分急切。
本就是爲這個來的,自然沒有不應的道理。李鳳寧仍是沉着臉,不開顏的樣子說:“前頭帶路。”
“早些把事情定下早些安心。晚了,”小二鬆了口氣,似乎笑得別有深意,“您可就回不去了。”
一行三人便有小二打頭,朝着新月灣的腹地裡走去。一路上李鳳寧看見不少的木頭貨箱,大小新舊各自不同,顯見此地賊寇還沒有放棄之前的營生,只看得李鳳寧大皺其眉。
怪不得燕州太守如此猖狂。
凡是“光顧”過此地生意的也都算成了幫兇從犯,越是生意大的,自然逃漏稅銀也越多,自然也就越巴不得秘密永遠不會曝光。
不一時,小二便停下腳步。李鳳寧也才收回視線,看向面前那個山洞。
新月形的礁石外側是峭壁內裡卻是緩坡。如今到了礁石山內側的山壁下,回頭望望才發現居然已經爬了小半的高度。而礁石壁上一個天然的大洞,被收綴成了房屋的模樣,洞口居然還掛着門簾。
賊寇也不講什麼規矩,“老大,人帶來了。”她一邊說,一邊撩起門簾,然後示意李鳳寧朝裡走。
屋裡有三個人。兩個一臉兇相的女人叉着腳席地而坐,臉上手上俱是油光肉屑,面前的矮桌上杯盤狼藉。而坐在正中主位上的卻是個四十來歲的女人。從她側臉看,她臉大眼小,臥蠶下陷,鼻尖如勾,身材頗爲高大壯碩。
但……
這人是謝雲亭?
李鳳寧見過她親孃。長相上南轅北轍成這樣,除非謝雲亭是收養回來的纔有可能。
而那四十多歲的女人本是低着頭喝酒,慢了一瞬才擡起頭時,正被李鳳寧看了個正着。她那張本是不屑和傲慢的臉本來想擠出一個假笑的,卻在看清楚李鳳寧的時候陡然一僵。她的震驚和懼怕是如此的強烈和明顯,以至於整個山洞的氣氛陡然一沉。坐在地上的一個放下手裡的酒肉,從桌下抽出一柄長刀來指向李鳳寧。另一個疑惑不解地上下仔細打量李鳳寧,低聲道:“老大?”
李鳳寧心裡一窒。
她根本不知道哪裡出岔子了。
這本來就是賊窩,發覺不對只怕第一個反應不是試探。前面三個,洞口還有個小二,四對二的勝算……
李鳳寧雖然心裡緊繃起來,面上卻愈發鎮定,她沉聲低喝,“怎麼,這就是你們談生意的法子?”
李鳳寧敢帶着十四過來探情況,其實是認定了隱島賊寇不敢隨便對客商下手。尤其此地海路連着京畿,誰知道哪個人的背後有着誰?皇親貴戚、高門大戶有些門人食客再正常不過。逮住肥羊宰了是痛快,招出肥羊的主人可就未必有趣了。
誰想她這話一說,那壯碩的女人反倒陰笑了兩聲。她一陣目光閃爍,面容因爲陰狠而扭曲,“大小姐真是好興致,居然閒遊到這等荒島上來了。就你們兩個人?”
李鳳寧“咯噔”一下,心沉到了底。
如今叫她一聲“大小姐”便是戳她傷疤,但是僅僅在兩個月之前,這一聲稱呼卻象徵着李鳳寧獨有的一份榮寵。這人能這麼篤定地叫她大小姐,顯見不是靠傳聞,而是見過她的。
見過她,就知道她最親近皇帝與太女,也就知道她是絕對不能容忍賊寇的。
易地而處,如果她是賊寇頭子的話,也就只有一個選擇。
殺!
“什麼大小姐。”李鳳寧雖然心沉到了底,嘴上卻依舊不認,“我上頭有四個姐姐,在家裡行五。”
“行五?”女人嗤笑一聲,彷彿恐嚇似的,慢吞吞地抽起擱在桌上的長刀。
李鳳寧瞳孔一縮,猛地一拉貼着她站的十四,就朝洞外撲去。
蹲在炭盆邊暖手的小二沒有及時攔住,竟然被她們二人衝到了洞口。本來扮着斯文柔弱的十四也顧不得再裝,抽出手裡的短刀就朝小二揮去,小二驚得身體一緩,兩人頓時就衝出洞口。
本來散落在整個新月灣裡幹活的人影,不知什麼時候竟然朝山洞這裡聚攏過來。雖然並非聚成一堆,反而成了一條稀疏卻哪裡都沒有裂口的封鎖線。
“那邊!”十四當機立斷,朝高處一指。
李鳳寧拔腿就朝上跑去。
她們沒跑幾步,就聽洞口那邊一陣騷動,有人吹響哨子。李鳳寧攀爬奔跑的途中偶爾朝後看一眼,果然見後頭的人漸漸圍堵過來。
山洞再往上,山勢就開始陡峭起來。粗糲不平的石頭雖然提供了可供攀附的地方,卻也輕易就劃爛了手上的皮膚。沒幾下,李鳳寧就覺得手上一陣陣火辣辣地疼,可是爲了逃跑也顧不上那麼多了。
回頭看只能拖慢自己,在聽着十四粗重的呼吸聲一直跟在身邊時,李鳳寧就只是努力朝上爬。
“呼——”的一聲,在她就快要到達峰頂的時候,有什麼東西飛過頭頂砸在山壁上。
李鳳寧眼睛一眯,猛回頭卻見後面的追兵開始擲石頭。
“嗖、嗖”幾乎有她腦袋一半大的石頭砸在她身邊,碎石飛濺撲向她的眼睛。
她下意識一閉卻陡然感覺到十四的身體貼上她的右肩,她還沒來得及睜開眼睛,一股大力猛地擊打在她的後背上,推得她的身體猛壓向礁石的同時聽見“喀”一聲骨裂的聲音。
……十四!
李鳳寧猛扭頭向右看,卻見十四的左手上臂以一種以一種不正常的角度扭曲着。十四死咬着牙,幾乎是嘶吼,“走!”
李鳳寧一抿脣,猛地幾步爬到了峰頂,然後伸手把依舊掛在崖壁上的十四拉了上來。
十四左肩雖然抽搐着,整條左手根本沒法動,卻立刻就站直身體朝四下張望,然後臉色沉了下來。
比他早一步上來的李鳳寧,自然也早一步明白她們的處境。
站在最高的地方,才更能看清一切。先時不過兩個選擇,要麼爬高,要麼跑回她們上岸的地方。只是整個新月灣上到處都是人不說,她還清清楚楚地記得,那搖着船而來的小二是把木船鎖在鐵柱上。那種粗細的鐵鏈和鐵柱,就算放進熔爐裡也不是一時半會能燒斷的,不要說她們現在赤手空拳。
也所以……
李鳳寧眼睛微眯,只一轉脖子就看到了山崖陡峭的另一面。
起風漲潮,令得海水翻騰不已。撞在礁石壁上飛濺的浪頭,大約能有兩三個人那麼高。直讓人懷疑,跳下去之後大概連個全屍都不能有了。
李鳳寧看了看身後的追兵,許是因爲她們無處可逃,又或許爲了特意加重她們的心理壓力,賊寇們居然都慢了下來。離得最近的幾個,她甚至都能看見她們臉上猙獰又殘忍的笑。
被賊寇追上,是十死無生。她唯一能乞求的仁慈,就是賊寇沒有折磨的喜好。
而跳崖,卻是九死一生。
李鳳寧迎着海風,仰頭看了看依舊萬里無雲的晴朗天空,突然咧開嘴。
“賭賭看我的氣運有多強?”李鳳寧無法剋制她笑容裡的肆意和張狂。
十四卻只是眨了眨眼,然後貼近過來用右手抓住她的手。
“好!”她抓緊他的手。
下一刻,她縱身一躍。
作者有話要說:
哎呀,突然想起來,跳崖這麼經典的橋段,怎麼可以只有我家大女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