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既非母父無蹤的孤兒,又非出於微末草民之廬,那位曾經翻手爲雲的殷大人卻是沒有“家世”的。因此每年陰盡陽生之日的大祭,整個殷家竟沒有可受那滿堂後代叩拜禮敬的祖先。只是旁人家都熱鬧莊重着,殷家卻無動於衷的似乎也太不成樣子,於是便把個冬至過成了團圓佳節,除山長路遠實在來不了的之外,凡自認是殷家人的必得在這日回殷府團聚。
冬至當日,午後。
殷六坐在自己的書房裡,雖然依舊被成堆的賬冊包圍着,卻在慢悠悠地品茶。眼見着年關將近,但是各處沒算完的賬還堆得跟山一樣高。橫豎都已經遲了,也不急在這一天半天的,於是殷六索性來個偷得浮生半日閒。
難得輕鬆半日,就着茶水那蒸騰氤氳的熱氣,殷六連表情都有點呆呆的。
她家祖母當年雖然可以說叱吒風雲,可到底根基太淺。於是她老人家從致仕開始便開始佈局,想盡辦法也要在她身後把整個殷家保下來。
殷大人起於戶部。於是殷六的母親殷雪秦,殷六的長姐殷悅德,還有殷六自己,長房一系三人全在戶部。這是在鞏固殷家根基。
而殷家二房,殷雪楚是豫州刺史,兩個堂姐一人在御史臺,一人是御前翊衛。京外、監察百官因而獨立特行的御史臺,還有御前,如此分佈則是希望在有人企圖扳倒殷家時,不至於被人打個措手不及。
殷家這一代的兩個兒子,一個嫁到泉州做了商家之夫,一個嫁給京畿廣寧縣令,則是爲了保全殷氏血脈。就算殷家的女人都被一鍋端了,至少還有兩個兒子在外頭。
在外人看來,不過是殷大人故去之後就後繼無力的殷家,其實從來都只是因爲明白現實的嚴酷而做着最壞的打算。而從常年做着最壞打算人家裡長大的孩子,自然而然地會比一般人更依賴親人,也自然地更不容易相信和接受除了家人以外的人。
或許有人會評之曰陰暗,可殷六卻打從她這麼意識到的這天開始,便沒覺得自家這樣有什麼不好。
人心隔肚皮,不花點時間怎麼看得出來是好是歹?逢人便拋一顆心的不叫善良。
那叫缺心眼。
殷六以前覺得她們姐妹幾個裡雖然有脾氣怪的,可好歹沒有缺心眼的。但最近有個孩子不知怎的,突然就有種越長越歪的意思。
看着都快不像是她們家的孩子了……
夾棉的門簾被人從外面掀開,跟着那凜冽的寒風一道鑽進來的人,從神態到表情無一不自然地好像她走進的是自己屋子一樣。
殷六隻漫不經心地斜了一眼。
算算時辰,她在太廟那裡大祭之後又回自家接了夫郎,再到殷府兩位長輩面前奉承一會,也的確是差不多該來了。
只是當殷六打算將視線繼續轉回自己的茶杯上,卻見她身後居然還跟着一個人。殷六起先略微愕然,待看清楚那個同樣也施施然一副回自己屋一樣的人踏進來之後,不由得臉色一沉。
怎麼把這個男人也給帶來了。
殷六頓時不悅。
只是她的壞心情,顯然沒能被那個幾乎就要反客爲主的闖入者察覺,她只是彎起一點脣角,眼眸神情裡都是一股子旁人看不太出來的喜悅:“我說小六一定在發呆吧?”
男人卻只淡淡應了聲,“嗯。”
這情狀,看着倒像是她在討好他一樣。
所以殷六愈發不爽。
“李鳳寧,”她不爽,說話自然也就不好聽了,“你男人呢?”
李鳳寧顯然是沒想到殷六說話居然如此粗俗,不過雖然她再意外卻依舊答了,“清容陪着大姑父說話,隨兒在大姐夫那裡。”
鳳未竟雖不是第一回來殷家,卻是頭一年在殷家過大祭。因此她爹早兩日便唸叨起來,此時留了人在正屋那邊說話也不算多出奇。隨兒則是殷家從小看着長大的孩子,雖然人人都覺得將來必然是要被李鳳寧收房的,可她不聲不響地弄大隨兒的肚子卻實在不是個事,連帶着整個殷家最近半年都覺得在範家面前擡不起頭來。此時,範家幾人大約都是在大姐院裡,隨兒自然就留了下來。
但殷六這麼說,卻是故意的。
尋常回答起在哪裡的問題,總會下意識地將近在眼前的跳過去。李鳳寧自然也是這麼說的。只是若有個無關的旁人在,聽着只怕會是像在說,李鳳寧的男人只有那兩個而已。
李鳳寧尚且沒明白,一直自自然然彷彿自己站哪裡都是理所當然的綠眼睛男人眸中微冷,他眼珠子一轉,目光落在殷六的幾碟茶點上,對李鳳寧說:“桃脯?”
“幾個姐姐裡就只有小六喜歡這些。”李鳳寧順手抄起那碟子蜜餞,再反手從殷六書案抽屜裡取了乾淨的銀籤,叉起一塊送到他脣邊,“不過跟咱們家裡倒是一個鋪子出的。”
綠眼睛的男人張口吃進嘴裡,目光卻似有意似無意地掃了眼殷六。
這個傢伙……
殷六目光一沉,面色更陰沉了。
而那個不是赤月出身因此半點溫婉都沒有的男人,居然極其挑釁地朝殷六擡了下巴。
李鳳寧這回倒是終於醒過味來。她目光在兩人之間來回移動,突然失笑,“你們倆還小麼?”
殷六隻覺得一股怒氣翻涌,差點沒氣炸了。
她們殷家人,天生跟草原犯衝。上一代一共才四個,其中一個就是草原沒了的。而這一代最小的妹妹本來好好的,去了草原之後也不知發的什麼瘋。
看上一個男人不是大事,還沒成親就生孩子也不是大事,可她居然想拋家棄族一輩子留在草原?
何況,若不是這個男人,李鳳寧根本就無法進到馹落王帳,更加不要說什麼被囚禁一個月,最後還得靠自己一個人奔襲千里逃命。
這其中,有多少是錯了那麼一點點就要命的?
若她也在草原上沒了……
到底是一道長大的姐妹,殷六氣得厲害,李鳳寧卻突然笑了。
她眼眸中笑意只一閃而逝,但是接下去她卻依舊保持着那個拉高嘴角的表情,只那雙眼睛灼灼發亮,然後她就說了一句話。
“小六,我想做皇帝。”
殷六眨了下眼,然後下意識地又仔細看了李鳳寧一眼。
她是認真的。
然後下一瞬間,殷六下意識地就開始在心裡飛快計算起來。有多少人能與她搶,這其中與殷家交好的有幾個,殷家能坑下去又有幾個,還有殷家現在的家產到底能買通的還有幾個。
在她思緒的間歇裡,偶然一擡眼,殷六才發現李鳳寧正盯着她看。
那表情,稀奇得就好像從來不認識她一樣。
所以她下意識地眉頭一皺,“幹什麼?”
“敗了,下場會比較慘。”
殷六一愕。
她之前根本沒想過“結果”,只是因爲既然李鳳寧想做,她就應該去促成而已。
但是既然李鳳寧有顧慮,那麼作爲與她一道長大的姐姐,殷六能說也只有一句話。
“那就不要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