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宮裡來了信說連安人想出宮與鳳未竟小聚。
李鳳寧早知兩人出閣之前相處得甚好,加之他既是鳳後的親侄又是李安的側室,自無搖頭的道理。她先與鳳未竟說了“若不想回去,留一晚也無妨”,又怕她出現白叫人家拘束了性子不得鬆快,因此便預計好了連後院都不去,打算整日都待在前頭書房裡。
誰想到了他來的那日,毫素偷偷掩進來在她耳邊低聲報信:“主人您快去看看吧。連安人在後頭哭得不成樣子,君上好像都惱了。”
李鳳寧聽着卻是訝然。
她認識鳳未竟兩年餘,與他成婚也將要一年,從來沒見過他發脾氣的樣子。毫素能用得上個“惱”字,已經是了不得的大事了。
連氏那人李鳳寧雖只見過一面,倒是側面聽不止一個人提起過,脾性只能叫軟甜,從來就不是惹是生非的人。他嫁去宮中也有年餘,想來外間的事知道得也不會太多。若他只是說起李安的事,鳳未竟爲什麼會惱?
百思不得其解的李鳳寧,只加快了腳步朝後院而去。
跨入正房之後,果然是一片低沉的鴉雀無聲。大步而入的李鳳寧好歹記着有外來的男客,踏進屋子之後在暖閣門口先一停,然後重重假咳一聲,喚一聲“清容”然後才使人打起夾了厚棉的門簾。
暖閣裡低低的啜泣聲跟着一頓。
李鳳寧進屋之後先掃視一圈,待見到鳳未竟面色雖然有點難看,氣色倒還好的樣子便先鬆了口氣。她自然知道能與鳳未竟對坐的是誰,因不好隨便打量,正刻意壓了目光打算掃過去便罷時,眼角餘光卻瞥見一道熟悉的身影。
李鳳寧眉頭一蹙,整個人轉過身去。她瞪圓了眼睛,怔愣了好一會。“……無疾?”她眨眼,下意識朝那人走過去,“你怎麼這副打扮?”
牆角站着個一身宮侍服色的人,那人連頭髮也梳成男子單髻,髻上還插了梅花頭的銀簪。自從李鳳寧進屋之後,那人就貼牆根站着,低首斂目一副十分不想讓人注意的模樣,此刻聽開口,才慢吞吞地擡起……
一張幾乎叫李鳳寧唬了一跳的臉。
李安倒真是李安。
她因長年病弱,臉上向來是不長肉的,氣色好的時候也少。可現下哪裡只是個“病弱”?瞧她雙眼無神,眼下烏青一片,嘴脣幾乎白裡發灰,那副樣子說她“大限將至”也肯定是會有人信的。
“你這是怎麼了?”李鳳寧頓時憂心溢於言表,她也不顧那暖炕邊還坐着個外人,直接就把她拉過去坐下,“覺得不舒服就直接傳御醫,有人叫你不爽快了直接跟我說。你看看你……”李鳳寧摸了摸李安的手,只覺一片冰涼潮冷不算,手還在輕輕顫抖着。她心下更是着慌,連忙揚聲道:“來人,去把魏大夫請過來。”
“謹安,”身旁一道泉水似的聲音,好歹撫平了幾絲李鳳寧的慌亂,雖然平常像春天泉水那樣清澈的聲音,此時卻變成了含着冰渣子的凍水,“殿下與安人,今天是有求而來。”
李安聽到鳳未竟這句話之後,竟然渾身一抖,剛纔還看着李鳳寧的眼睛,突然就垂了下去。
一旁的連氏本來面色蒼白,一雙眼眸裡含着淚水,此刻聽着鳳未竟明顯不悅的話語,睫毛一顫淚水就啪嗒啪嗒往下掉,他伸手去拉李安的胳膊,“殿下,殿下您就說吧……”
李鳳寧隱隱覺得有些不安。
因爲出身的關係,李安的乖巧更多的是“不好意思給別人帶來麻煩”。而眼前這種惶恐和遲疑,卻是李鳳寧第一次見到。
她甚至覺得,她不會喜歡李安要說的話。
李安在李鳳寧的注視下,低下頭去。
“殿下!”連氏扯着她的袖子搖了搖,滿眼哀求地看着李安。
而起先彷彿惶惑不安的李安在看着連氏好一會之後,下定決心似的猛然擡頭,雖然在與李鳳寧四目相接的時候依然瑟縮了一下。
“姨……”她張了張嘴,聲音輕得李鳳寧幾乎聽不見,“我……不想做皇帝……”
她說了什麼?
有一瞬間,李鳳寧覺得自己完全無法理解李安的話。
但是下一瞬間,當她看見李安一臉如釋重負的表情時,陡然間一股滔天的怒火陡然爆發了出來。
什麼叫她不想做皇帝?
她幾個姨母爭到頭破血流的東西,到她這裡卻變成了如釋重負?
她是大姐姐的女兒,她是大姐姐唯一的女兒!
天不假年,大姐姐在還沒有大展宏圖的時候就駕崩。如果她的女兒繼位了,她的女兒成爲一代賢主,那麼大姐姐的一直以來的辛苦至少就有了意義。
如果下任皇帝不是無疾,大姐姐這一輩子的忍耐到底是爲了什麼?她背叛自己深愛的夫君與其他男人生下孩子是爲了什麼?她在繼位之初,以皇帝之尊卻屢屢遭受責難只能忍氣吞聲又是爲了什麼?
就爲了,拋下她的夫君,悄無聲息地死於一場寒熱病?
“謹安!”直到鳳未竟拉住她的胳膊,李鳳寧才發現整間屋子裡只剩下她粗重的呼吸。
而這時候,李安卻只用一種解脫了的表情看着她。
雖然忍住了沒擡手朝李安的臉上抽過去,但是李鳳寧重重一拳砸在桌上。
“砰”一聲大響,桌上的青瓷茶壺蓋一跳落到了地上,也叫連氏嚇得一抖。
“出去。”李鳳寧不想再看見她,“從我家裡滾出去。”
李安一顫,不敢置信地看着李鳳寧,纔有的一分輕鬆消散得一乾二淨。她站起來的時候,已經搖搖晃晃,“姨……”
“謹安,你別……”鳳未竟的手搭在她的手臂上,一臉擔心地看着她。
李鳳寧安撫地在他手指上輕拍了幾下,但是轉過臉時,表情再度一冷。
“來人,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