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的地位高過自己會怎麼樣?
對殷六來說,妹妹從出生起就註定至少是個郡王。而殷六自己雖然肯定會入仕,卻也肯定是做不了正一品那種大官的。所以妹妹比自己地位高,從來都不是個“假設”。
那如果……
妹妹的地位高到了她應該跪伏在她腳下叩頭稱臣的地步呢?
對,也就是說……
如果有一天,她的妹妹變成了皇帝呢?
至少在殷六生命的前二十年裡,她從沒想過這個問題。
殷六抿一口琉璃盞裡帶着果香的琥珀色酒液,擡頭看見坐在對面的人。
穿了一身深紫色的袍子人正在合香。她眼眸微垂,看着彷彿神情專注,修長的手指掂着金色的長匙在一排青色的瓷瓶中挑選着合適的香料,而她寬大袖子上鳳尾繡紋的金線,在窗口透進來的天光下反射出一片富麗雍容的光澤。
她的妹妹,從小就揹着太多東西。
殷六眉頭微蹙了下。
她的妹妹從小就好像有人逼着她似的嚴於律己。她能過了科考,就足可證明她的經史、數算和騎射都是很好的。殷六還知道她爲了“不丟皇家的臉面”,那些雅樂集會上拿來“玩”的東西,譬如吟詩作對、調香射覆、彈琴清唱,她也全都下過功夫。
但下過功夫,不代表她會喜歡。
所以當她會花功夫擺弄平時不喜歡的東西時……
至少,已經不能用“失常”來形容了。
殷六彷彿不經意似地,“聿姐夫託人送了信給你姐夫,然後又推到我這裡,叫我來探探你的口風。”
“什麼?”李鳳寧手上一頓,她臉還沒擡起來,眉頭倒已經皺了一下。
“隨兒你是不打算讓他再生了?”
她雖然不喜那個外邦的異族人,但是孩子卻是妹妹的孩子。所以如今要算上鳳後那邊,將來喊她姨的孩子已經有了五個,怎麼說也不能算少了。所以殷六覺得隨兒要不要再生,真沒什麼大不了的。
放在平時,她根本就不會開這個口,只是現在不一樣。殷六仔細看着李鳳寧的表情,甚至又特地補了一句,“還是他自己不肯?你也別太寵着他了。”
“父後也這麼說。”李鳳寧依舊沒擡頭,語聲裡只是帶出點無奈,“但隨兒上回是嚇到了,我是怎麼哄他都不肯。”
聽着倒彷彿極平常的。
殷六眼睛微眯。
但隨兒打小被李鳳寧捧在手心裡長大,就連殷六都不能說他一句不是的,如今居然順着她的話來說?
果然出事了。
“時顯這幾天怎麼了?”殷六輕鬆的表情一斂,“不是告假就是外出。”她看着李鳳寧,慢慢說:“你也不管管?”
“管什麼?”李鳳寧語調雖然依舊平直,卻似乎透着一股莫名的冷意,“老的那個尾大不掉、倚老賣老,小的那個如果再有二心,那整個時家就都不能用了。”
“不先想法子往回拉一拉?”殷六不由得就皺起眉。
不說女兒輩和孫女輩的,但說如今時家挑頭的那個時蘊,乃是如今的吏部尚書。李鳳寧這個“不能用”三個字真要變成現實,得掀起多大的風浪來?
殷六單是想就覺得頭疼。
“外祖母過世之後,時家本來就一直作壁上觀。”李鳳寧放下手裡的東西,表情裡一片冷誚,“只不過是時顯愛護手足,又因爲時芸的婚事覺得欠了我人情才顯得親近些罷了。”李鳳寧冷笑了一下,“一直胡混到現在,表面上好像怎麼很忠心得用似的,時蘊可是從來沒有正面表過態。”
時蘊在祖母生前總是以殷黨自居,祖母一旦過世就立時三刻冷淡下去,這些事不止殷六,是整個殷家人都記得清清楚楚。如今外間雖常把時顯與她相提並論說什麼“新帝寵臣”,但是對殷六來說,不過是因爲李鳳寧要用時家罷了。
“只是一個蕭令儀就算了,你前頭那一連串的是把蕭家的腦袋摁下去了。就算是阪泉,靠着聿姐和小殿下也總能維持。但是時顯這個位置要真空出來,你一時半會找誰來頂?”
“人總歸是有的。”李鳳寧顯然並不怎麼想繼續這個話題。她又低下頭去拿起金匙,像是想繼續合香的樣子。
人總歸是有的?
從小到大,從來都是把事情料理得乾乾淨淨,有沒有關係都喜歡往自己肩上扛的李鳳寧,居然能說出這種不負責任的話來?
時顯如今是御前翊衛,守衛帝駕、傳遞聖意,這樣的人李鳳寧竟然甚至連候選的人都沒有想過就要直接捋下去?
於是殷六再也忍不住,“出什麼事了?”
李鳳寧的動作一頓,卻沒有回答。
殷六這下是真急了。
她們姐妹兩一道長大,小時候還一處吃一處睡,哪裡見過李鳳寧如此反常的樣子?
“鳳寧!”殷六一把搶走她手裡的金匙。
李鳳寧身體微微一震,好一會才擡起頭來。她滿眼陰鷙,表情裡彷彿凝聚着狂風暴雨,下一瞬間就要爆發出來一樣。
“時顯,去了安郡王府。”她說得並不大聲,卻彷彿想要把聲音從齒縫裡擠出來。
時顯,去安郡王府幹什麼?
安郡王“失心瘋”的真相,不止殷六知道,至少時顯也是知道的。
殷六一怔後反而皺起眉,“你懷疑她私通李鯤?”
就算要私通謀反,也通一個像點樣的吧?私通個被軟禁起來的失心瘋子有什麼用?
“在豫州,蕭端宜能出現在我面前,一定是有人引路。”李鳳寧的聲音裡彷彿有陰雲密佈,“後來我給枕月的玉石不知被誰掛到了璋兒身上,派了唐忠書去追查,最後查到枕月該是去了安郡王府。”她略一頓,最後一句話彷彿壓抑的雷聲,“時芸說,謝雲流在安郡王府!”
謝……
不對。
殷六發覺李鳳寧表情裡有些不對,“唐忠書沒有找到枕月?”
李鳳寧猛地一震,她突然垂下眼,彷彿所有的表情都瞬間消失,“沒有。”
“沒有?”
“她冒險偷入安郡王府的地牢也沒有發現。所以枕月應該是……”李鳳寧停了一下,聲音裡漾起一絲輕顫,“死了。”
枕月死了?
怪不得她的情緒這麼不對勁。
知道了原因,殷六總算是能放下一點心來。
“鳳寧,”她長長地吸了口氣,“想辦法除掉李鯤。”
李鳳寧慢慢擡起頭,看着殷六。
“祖母在的話,也會同意我的話。”殷六隻是定定地看着她。
李鳳寧目光閃爍不定,彷彿理智和感情在激烈交戰。
“你看看你這幾年過的是什麼日子?嘔心瀝血還要忍氣吞聲,你給過李鯤一條生路,既然她自己找死,就不能再留着她。”
對,她的確是在慫恿皇帝弒殺手足。
再忠心的臣子也不敢進這樣的言,因爲不論目的如何,她這輩子都只會被烙上奸惡之名。
但是……
但是鳳寧對她來說,不止是皇帝而已。
所以就算鳳寧看着她的目光像看陌生人一樣,她也一樣要這麼說。
“想辦法布個局引她出來,否則,就是栽贓嫁禍也要給她套上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