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章:落花飛雪何茫茫三

惠菊在後面氣喘吁吁得上來,看到沈羲遙忙跪下:“奴婢給皇上請安。”

沈羲遙手一揮,我已經從他的懷中站出,卻不看他,一雙眼睛緊盯着他身後,隱隱有期盼之光。

“軒兒今日不過來。”沈羲遙的話在夜空中響起。

我一扭頭看他:“爲何?”話說出口連自己都嚇了一跳。

沈羲遙沒有說話,他身後的張德海上前笑着說道:“昨日裡魏王和楚王皆入了宮,今日皇上與他們一同用了午膳,之後魏王與楚王一同看望小皇子。”他的話未說完,沈羲遙說到:“一個下午軒兒都沒有睡,剛纔睡着了,朕便沒有讓芷蘭帶來。”

我點了點頭,後退一步,深深福下身:“臣妾給皇上請安。”聲音中滿是恭敬。

“不必了。”沈羲遙說着,腳步卻是向坤寧宮院中走去。

我一愣,身邊的惠菊拉了拉我,我才緊跟上去。

西暖閣裡,沈羲遙坐在紅木圓桌前,看着桌上一碗清粥,旁邊幾碟小菜,眉頭皺了起來。

“你就吃這個?”他指着那些問道,卻不等我回答,聲音中隱隱不悅得對張德海說道:“這御膳房總管未免也太大膽了!”

我向惠菊使了個眼色,她便走上前輕聲道:“皇上誤會了,娘娘連日來胃口不是很好,好幾日沒有用什麼了。今日娘娘說想吃些清粥,這才讓御膳房裡做的。”

沈羲遙眉毛一挑看着我:“你這幾日胃口不好?可有找御醫瞧了?”

我點了點頭:“瞧了,沒什麼大礙,不過是憂心而已。”我說得很是不以爲然。

沈羲遙沒有看我,只是拿了大海碗中白瓷蓮花勺子,仔細地舀了一碗清粥,我一直站在一旁,看着張德海欲上前,卻被他一個手勢止住,然後,他緩緩將盛了粥的蓮花碗遞給我。

我接過,心裡卻是五味雜陳。我不知道他此日來是何意,而這樣的舉動,又是爲何。可是,還是挨着他坐下,是感到餓了,胃中宛若火燒一般,舀了一勺正要吃,可是粥到嘴邊,卻又是一陣翻滾,便再忍不住又幹嘔起來。

沈羲遙站起身拉着我,他的聲音盡是擔憂:“薇兒,怎麼了?”然後便是吩咐張德海去請御醫來。

我被他扶進東暖閣的大牀之上,他坐在我的身邊,一隻修長的手搭在我的額頭,之後眉便皺了起來:“有些發熱,到底怎麼回事?”

我蒼白得朝他一笑:“恐是操勞過度了。”

話音未落,門打開,那個閻姓御醫上前向沈羲遙行禮,我想他該不用診脈,不想,他卻又是隔了紗簾絹帕,兩根手指,搭在了我腕間的脈上。

我正等着聽之前已經聽到的結果,卻不想,那御醫面上一層喜色,對這沈羲遙一拜說道:“恭喜皇上,賀喜皇上。”

沈羲遙面上一怔,之後也是喜色,眼中之前的寒意頓時消失得毫無蹤跡,只留了歡喜。畢竟,在這後宮,能讓御醫向皇帝道喜的,關於后妃的,也就只能是一件事了。

我心中也是驚喜,可是,卻總覺得,哪裡隱隱不對,心越來越沉。

果然,那下一句,竟是生生將所有人臉上的笑容,僵在那裡。

“恭喜皇上,皇后娘娘,已經有一個月的身孕了。”

我有如聞晴天霹靂,再看沈羲遙的臉色,竟是死灰般蒼白,而那蒼白逐漸變成濃重的烏雲,壓頂而來。

“一個月。。。”他一笑,只是那笑竟如此詭異。我周身冰冷,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是一個月。。。

“皇上,這。。。怎麼可能?”我的聲音此時如此蒼白無力,帶着沙啞,帶着迷茫,還有恐懼。

我終於明白,這一切,都是一個設計好的圈套。眼前的閻太醫,一定又是誰的親信吧。而放眼後宮,能有如此本事的,此時,也只剩下了一個人。

沈羲遙突然“哼”了一聲,我正欲下牀,他緊緊盯了我一眼,轉身離去。

我的手在空中撲了個空,之後無力的垂下。

“爲什麼?”我輕輕問到,還在房中的閻太醫一愣,我的目光已如利劍般看向他。

“娘娘所問臣不知如何回答。還請娘娘自知。”他說完便也走了出去。

惠菊一把攔在他面前,我幽幽說道:“讓他去。”

落花飛雪何茫茫四

三日裡,坤寧宮上下一片沉寂,窗外逐漸有了紛揚的落花秋葉。往昔着都是佳妙的風景,可是,此時所有的一切,在我眼中,盡是無味。

“娘娘,這該如何?皇上一定誤會了。”惠菊在一旁焦急,幾乎每日都要問我。

我只盯着一片落葉不語,惠菊在身後,她身上的擔驚即使不看她我也能感覺的到。

我站起身,目光落在了尚平塘的小腹上,那裡,是另一個生命。

“惠菊,”我開了口:“你去太醫院裡找其他的御醫,我就不信,所有的御醫,都被收買了不成。”之後停了片刻又說道,此時我的語氣已經堅定:“不論如何,也要出去。”

自那日之後,這坤寧宮的任何人,皆不得外出。沈羲遙派在坤寧宮門外的侍衛,竟多達百人。整個坤寧宮便籠罩在一層肅殺之中。

惠菊“是”了一聲,連忙向外走去。我看着她略有消瘦的背影,一顆心卻提了上來。要知道,能出去,便是千難萬難了。

我又坐回在廊前的椅子上,近日來身體越發不好了。總是覺得疲乏。

不多久,一聲沉悶的開合之聲傳來,接着,便是侍衛整齊的腳步聲。

我心頭一顫站起身來,腳下卻是一個虛浮,幾乎跌倒。

大批的侍衛,伴隨着沈羲遙的身影,終於出現在了東配殿之外。

“你可有什麼要說?”沈羲遙背對着我負手而立,我跪在地上,目光處都是鸞鳳殿東配殿厚重綿軟的大紅地毯,上面是綻放的各色牡丹。

“臣妾不知自己所犯何罪,如何去說。”

“那孩子,朕恐有一個多月未來此處,你怎會有一個月的身孕?”沈羲遙怒目盯在我的身上,宛如千萬把鋼刀狠狠得刺進了我的身驅。

“皇上,臣妾是清白的。”我不知道,除了清白二字,我還能說什麼。而此時,這兩個字,卻是那般的蒼白無力。

“清白?”沈羲遙的口氣充滿了不信任與輕蔑,突然,一樣東西從他手中飛出,落在了我面前的地上。

那是一枚白色的玉佩,正是當初羲赫所贈。接着,又有東西紛紛落下,我曾裝在那隻木匣中的所有,皆被他扔落在地上。

“這一切,你又如何解釋?”沈羲遙的聲音從上空遠遠傳來,我漠然地盯着那些,悲哀一笑,無從說起。

“你不說,朕來替你說!”沈羲遙的聲音裡已經充滿了憤怒。

“你與他相識在這後宮,之後互生情愫,也不難理解他願放棄一切出宮尋你伴你。不過,卻不像他所說那般,是一廂情願,而是兩情相悅吧。”他冷冷一笑,一揮手,一個太監端了一隻玉碗放在了我的面前。

我一愣,這是一隻很眼熟的碗,只是顏色不同。我記起,在父親尚在的時候,沈羲遙每日要我喝的藥,便是盛在與這一模一樣的紅珊瑚琥珀碗中的。不過眼前的,卻是清珊瑚綠玉碗。

裡面的藥汁濃稠,散出濃重的苦澀味道。我擡頭看沈羲遙:“這是?”復笑了笑:“不是該是一杯毒酒麼?”

沈羲遙一愣,之後側了身:“你想死,朕還不想讓你死。留着你,你凌家就還能爲朕所用。”他的聲音有絲絲顫抖,卻是剛強:“喝了它,將你腹中的孽種給朕除了。”

一股腥甜充斥了口中,不知何時我咬破了自己的嘴脣。“皇上,那是你的孩子啊。”我哭喊出來,內心最後的一道防線終崩潰掉。

“朕的孩子?是麼?”他的聲音讓我跌入冰窖之中:“朕現在還在想,軒兒,是不是朕的兒子呢。”

我大驚:“沈羲遙,你怎麼能。。。”

“喝了它,你就還是朕的皇后,大羲的皇后。”沈羲遙的聲音不帶一絲感情,一根手指就指着我面前的藥碗上。

我看着他,搖搖頭。

沈羲遙似乎是忍耐到了極限,終一揮手:“你們喂她喝。”

便有幾個年長的嬤嬤上前,一個架住我的雙臂,一個按住我的雙腿,另一個,硬是掰開了我緊咬的嘴,將那腥苦的藥汁,灌了進去。

我覺得好疼,好疼。心疼。。。。

落花飛雪何茫茫五

我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躺在了西暖閣的鳳牀之上。我覺得口渴,好生難受,身體裡什麼東西消失了一般。整個人似乎都乾澀起來。掙扎着下牀,外面漆黑一片,不見一個人的蹤影。都被牽連了吧。我對自己說。如今,我幾乎如同廢后了吧,小喜子,小福子他們,還有紫櫻,玉梅,都被送走了吧。想到此便沒有喚人來,推開門,依舊是漆黑的一片。我慢慢走着,每走一步,腹中都有劇痛。可是,我也不知爲何,竟那般執着得,要找一杯水喝。

很涼,夜空中沒有月亮,甚至疏朗淡薄的星光也消失了蹤影。卻有風,一陣緊似一陣得吹來,吹得我瑟瑟發抖。我向廊外望去,那紛然的枯花敗葉,在半空之中,如同飛雪一般,紛紛揚揚而落,說不盡的悲涼蕭索。

有人聲從前面傳來,還有腳步聲。我的神經此時甚是脆弱,身子一閃,躲進了旁邊一根巨大的廊柱之後。夜色是最好的屏障,沒有人注意到我在那裡。

“如此,那娘娘可真是冤枉了。”

“可不是麼,好在惠菊姑娘找了另一個御醫來,不然娘娘的清白,可就洗刷不去了。”

“唉。。。那還終是晚了一步啊。那孩子,不是還是落了麼。”

“與娘娘,這已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也是,畢竟娘娘的冤屈是洗刷了。”

“只是,這樣一來,娘娘的身子,卻是更差了。唉。。。”那女子一聲嘆息,我竟根本沒有聽出她們是誰。

“皇上當時的神情你可看見了?”那個女子又說道。

“看見了,可是怎麼之後皇上卻沒有看娘娘一眼,而是走了呢?”

“傻瓜,若是你,還敢面對,又怎麼面對啊!自己。。。。親手殺了自己的。。。孩子。”

“是啊。我看皇上似乎是受了重創。幾乎是失魂得走了。不過,皇上怎麼不派人守在娘娘身邊啊。還有惠菊姑娘,怎麼也不見了啊。”

“惠菊被張德海之後帶走了。皇上的意思,誰能明白。不過,你沒看到,這裡的守衛也撤去了?”

“說到底,還是咱們娘娘最可憐,那孩子。。。唉。。。”

“孩子”二字讓我突然醒悟過來,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沒有了。

那兩個女子漸行漸遠,我轉了個身,向外走去,茫然而無目的的走着。

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不知自己到底是誰,甚至,不知道前路如何。我就這樣走着走着,好像只要能這樣走下去,我就能脫離了這深宮高牆,就能遺忘了所有的悲傷哀痛。

有水落在面上,之後,一點,兩點,逐漸化做傾盆的大雨,砸在我的身上。

只是一件單薄的寢衣,我甚至沒有穿鞋,就這樣,赤腳走在雨天裡。

前面,似乎有光波粼粼,我腳下一溼,走進了一片輕柔盪漾之中。

遠處,有人聲傳來,還有雜亂的腳步聲。我大半身子已在湖水之中,只剩了脖頸在外了。

“娘娘,娘娘。。。”依稀是惠菊的聲音,我漠漠轉了頭,看見有大片的燈火向這裡而來。

腳下一軟,便是無聲。

很溫暖,如春日裡一抹最和煦的陽光,又似冬日裡圍爐邊厚重錦榻的柔軟,更似心中那個挺拔溫文的身影,帶着無盡柔情的目光,注視在身上。

我緩緩睜了眼睛,入目之處,便是無邊無際的金黃,眼睛適應過來之後,頭頂是一隻盤龍,駕在五彩祥雲之上。

“薇兒,你醒了?”那個聲音有稍許的沙啞,我艱難得轉了頭,沈羲遙的目光就落在了我的眼中。只是,我的心,在他溫暖的目光之中,再沒有漣漪,有的,只是那渾身的傷痛。

“這是哪?”我問着。

“這裡是御書房。”他的聲音傳來,我看了看他,眼前的這個人此時竟是如此陌生。

“皇上。。。”我低低說道:“送我回去吧。”說着便掙扎着要起,只是,身上卻無半點力氣。

沈羲遙嘆了口氣,目光中滿是悲傷與自責,之後,他扶我起來,嘴動了動,卻終什麼都沒有說出來。

我被一衆宮女扶上鸞駕,正欲走,忽見明晃晃的日頭之下,這最靠近前朝的地方,竟處處都是張燈結綵的模樣。不由回頭,心思翻動了下,輕聲對着身後那個人說道:“臣妾恭祝皇上萬壽無疆。”

今日,若是不錯,該是他的萬壽節了。

之後半月中,我就一直躺在坤寧宮裡,身邊是大大小小的太監宮女,還有許多的御醫在旁診治看護。房間裡充滿了藥的氣息,竟有些讓人無法喘氣。

軒兒依舊在沈羲遙那邊,不過也是每日由芷蘭抱來,我的心神一直低落,只有看到軒兒的時候,纔會露出難得的笑臉。

那個閻姓御醫,在那日之後,便失了蹤影。本來,這些御醫在京中都有家室,每日回家也是正常。只是那日之後,準確地說,在說出我有一個月身孕的之後,便消失了。

能不消失麼?難道,還等着皇威一怒之下,凌遲的折磨麼。

我介懷的,不是那個御醫。而是,皓月,終於將所有的過往,講了出來。

那日,沈羲遙拂袖而去,她竟前去找了沈羲遙,帶着負罪的神情,痛哭着將我與羲赫的過往,悉數告訴了沈羲遙。可是,若她並不知曉沈羲遙對我的作爲,又怎會那般的湊巧。只是,那藥,那日的情形,卻是沒有外人再知了。

除非。。。我緊緊咬着貝齒,除非,一切,都是她們計劃好的。

心頭頓時涌上無限恨意,侵蝕着我,讓我幾乎要發了瘋。而沈羲遙,也讓我的心,寒到了極致。

“二桃殺三士,詎假劍如霜。衆女妒蛾眉,雙花競春芳。魏姝信鄭袖,掩袂對懷王。一惑巧言子,朱顏成死傷。行將泣團扇,慼慼愁人腸。”我悲傷的反覆念着這首詩,嘴邊,帶了一層涼薄的笑意。

同來不是同歸去一

大羲十二年,繼中宮產子之後,國家又迎來一件喜事。

柔然國自願臣服,並獻上公主以爲兩國交好。沈羲遙沒有收柔然公主入後宮,而是下旨賜婚與裕王羲赫。

萬壽節之後,後宮裡再次張燈結綵,民間也是一派喜慶氣氛。殊知這聯姻最是爲人樂道,最主要的,它免去了邊關百姓惶惶之苦。

此時已近冬日,坤寧宮裡生了火盆,倒是溫暖。還有以快船運至的江南水蘭,絲絲縷縷的清香氣息驅散了因閉窗而生的潮氣。

我一直都是在這殿閣之中不曾出去的。沈羲遙雖日日來見我,可是我總是那般淡淡的,不發一言,甚至不去看他一眼。他不氣不惱,只是看我,然後離去。

我突然覺得,這樣也好,如果能這樣一直下去,不聞窗外之事,該有多輕鬆。可是,心,卻總是沉重。

那日沈羲遙又來時,手上多了一張諭旨。

“薇兒,”他坐在我的牀邊,我只低頭看一本詩書,彷彿這屋中再無他人。“三日後,便是裕王納妃之日了。大典你是要出席,次日也是要圓了家禮的。”他的口氣,不是與我商量,而是告知。

我點了點頭,目光匆匆略過他一眼,想了想說道:“皇上費心了。”

他一怔,面上有些難看,我卻不理,又低下頭去。

我聽見他嘆息一聲,接着是腳步聲遠去。我浮上苦笑,那詩書,其實根本一字也看不下去。

惠菊走了進來,端了一瓶菊花。我看着那花竟是淺綠顏色,又正是開得豔時,不由好奇問道:“這時節,哪裡來的菊花?這顏色,也沒見過啊。”

惠菊神秘一笑:“這是新進貢的,叫什麼綠水青山,皇上剛命人送來的。”

我“唔”了一聲,突然失去了興致。

惠菊走到我身邊:“今日日頭很好,娘娘要不要走走?”

我莞爾一笑:“那就去御花園走走吧。”

臨近梨園處,有淺淺歌聲響起,想是新排的歌舞。只是那歌聲美妙動聽,詞也甚好。我凝神細聽,慢慢得,臉上變了顏色。卻是歡喜,隨後是心酸。

“別圃移來貴比金,一絲淺淡一叢深。蕭疏籬畔科頭坐,清冷香中抱膝吟。數雲更無君傲世,看來惟有我知音!秋光荏苒休辜負,相對原宜惜寸陰。”

這首詩的上半部,分明是那日羲赫所做。我還記得,我問他該有下闋時,他那一笑。之後,因着突如其來的諸事,我忘卻了。可是今日聽來,卻是無盡回憶涌上心頭。原來,我的記憶中,還有美好的東西。

“數雲更無君傲世,看來惟有我知音!秋光荏苒休辜負,相對原宜惜寸陰。”我反覆斟酌着這下半闕,搖了搖頭,轉身離去。

羲赫迎娶柔然公主的那天,我早早起身端坐在銅鏡前,仔細得看着鏡中那個女子。她的臉色有些蒼白,一雙眼睛,也失了神采。不過,一切,用精緻上好的脂粉,還是遮掩得過去的。

我不知道那個公主長相如何,不過在柔然使臣到來時,在那些宮女悄聲的議論中,那女子鬢髮如雲,桃花滿面,弓彎纖小,腰肢輕亞,行時風擺楊柳,靜時文雅有餘。內心,一直的自信不知何時已經淡去,心是恐恐,卻又是希望那個女子,能與那個英武俊美,魄力非常的男子相配。

我笑起來,手上拿了一支眉筆慢慢描繪出遠山含翠黛,手劃過處,竟是有些顫抖。

惠菊走進來,看到坐在鏡前的我,怔了下說道:“娘娘今日起的真早。”

我楚楚一笑,正將嫣緋色的口脂塗在薄薄一雙脣上,頓時,整個面目如詩如畫,開滌起來。

“惠菊,你過來看看,本宮這個涵煙妝,化得可還好?”

惠菊上前,幾乎窒了呼吸。“娘娘。。。”她沒有再說什麼,只是低了頭去。

大紅綾羅絲鍛蟬翼鏤花荷葉裙,紅綃抹胸刺繡了牡丹春笑圖。側起雲髻,層層疊疊,斜垂至耳畔,水草般柔韌的髮絲,如雲霧縈繞。左戴掐金鳴鳳流穗海棠簪,右插鸞鳳縲紅珊瑚流蘇金步搖,又戴雙鸞銜壽果金簪,後斜九玖碧玉珠。耳畔低低垂着的,是飛燕銜穗流蘇耳鐺。一雙銀絲羽緞軟鞋上還有顆顆明珠製成團花樣式。待妝畢,明彩流華,貴盛非凡了。

我並非要與那個女子比什麼,畢竟,無論如何,此時,她是他要娶之人。而我,卻在早遠的最初,就註定了會有這樣的一天,帶着一國之後端莊高貴的氣度,含笑看着下面熱鬧非凡的場景。只是在那最初,我何曾知道,這樣的一天,竟是如此殘忍。第221章:同來不是同歸去二,三

在白玉石階上跪迎沈羲遙。我款款下拜,他親手相扶。隨他走進大殿之中,他回頭顧我,我含笑應對。殿內滿是王公貴族,肱骨大臣,後宮佳麗,屬國使臣。他談笑風生,我語笑嫣然。在所有人的眼中,眼前,都是一對恩愛和諧的帝后,那般默契,那般相稱。卻只有我們自知,一切,不過是水月鏡花,毫不是內心真實之現。

待羲赫攜了柔然公主進入殿堂之後,一室的喧譁安靜下來。我定睛看去,目光卻是落在了那個男子身上。他的臉上是笑的,好似幸福的笑容。只是這笑如同之前我與沈羲遙的笑一樣,不過是做出的。

直道身邊的典禮官拿出聖旨朗聲念道:“茲有柔然公主南宮氏,澹鍾翠美,含彰秀出。固能微範夙成,柔明自遠,修明內湛,淑向外昭。是以選報名家,力效藩國。式光冊典,俾葉鐆謀。聯姻於大羲皇四子裕王沈羲赫,以示兩國交好之誠心實意。望二人。。。。。。”後面的話我沒有再聽下去,一雙眼睛,卻是望向了下面那個女子。

這柔然公主果然貌美,豐容靚飾,光明殿宮,顧影徘徊,竦動左右。一室風華,多半被她佔去。又因出身高貴,自有端雅的氣質流露出來。

我心中一動,此女,確實配得上裕王羲赫。也不愧爲一國公主。

之後的典儀禮制,總有兩雙目光,不時落在我的身上。一道蒼茫決絕,一道,深沉陰鷲。而我,卻是一直帶着最動人,最嫺雅,最端莊,最高貴的表情,含笑看着大殿上的一切。好似一切與我無關,好似,我只是空中的輕煙,沒有實質。

誰的嘆息,低低在耳邊響起,那嘆息聲中,一生的所有,皆化做過眼煙雲。

不知何時我回了坤寧宮,自己是怎麼回去的,好像所有關於那個日子的記憶都在我踏進東暖閣的一剎那,全部消失在我的腦海中,我的內心深處,也將這些記憶,永遠得排斥在了外面。

只有依稀的印象羲赫帶了柔然公主上前請安,沈羲遙給了賞賜,我也發了玉牒給那個公主。依稀,那位公主端莊大方,算是佳人。

我應是喝得多,面上一直是笑的,笑得那般燦爛,那般奪目,以至於後來,滿室光滑落在了我的身上,衆人稱讚之際,卻有悲涼的目光,一直相隨。

是羲赫吧,還是沈羲遙呢。卻都無所謂了。

轉眼間,羲赫大婚已有數月,期間那公主倒是常常進宮,我也是一團和氣得與她話話家常,解解她的思鄉之苦。一來二去,她竟是真心對我,將我引爲知己了。

一日裡裕王妃進宮,我們坐在坤寧宮的廊下,欣賞內務府剛送來的春花,眼前是一片奼紫嫣紅,此時只是初春,如此多的花,也是因着我前日裡無意說起想看看春色,沈羲遙下令,從江南以快船運到的。

“我嫁來前早已對他有所耳聞,柔然的將領對他都是害怕的。我便想,那該是如何一個男子啊,一定是兇殘暴戾的。當得知大羲皇帝將我賜婚於他時,心中竟是難以接受,可是畢竟我身負家國使命,便還是來了。”裕王妃絮絮說着,我只含笑繡一件孩童穿的小衣,那是爲軒兒週歲生辰準備的。

“可是當我見到他的第一眼時,真的是吃驚萬分,不由感嘆老天的眷顧。竟是十萬分的願意嫁給這樣一個夫君了。”裕王妃笑着,一臉的嬌羞模樣。

我也笑看着她,用一個嫂子的口氣說道:“我們裕王爺,放眼天下,可是找不到比他更好的夫君了呢。”

“皇后說笑了,王爺如何,也是比不上皇上的。”

我沉默了片刻,搖搖頭:“不。王爺。。。起碼,王爺沒有這後宮。”

裕王妃歉意得一笑:“可是,皇上卻是一顆心全記掛在皇后您的身上啊。”

“你們之間,處得如何?”我問出這句話時,內心猛然一跳,連語氣都有些奇怪了。

不過裕王妃卻沒有看出,她面上有一絲苦笑,沉思了半晌才說到:“其實不瞞娘娘,裕王對紫晏雖好,卻。。。”她突然低頭不語。

我一怔擡頭看她:“怎麼,難道王爺還欺負你了不成。”

“不是的娘娘,”裕王妃急忙說道:“不是的。王爺對我很好,可是,我卻覺得,他待我更似一個兄長,而不是夫君。”她停了停又說到:“他總是很忙,下了朝與皇上議事到夜裡,然後自己在書房又是大半夜。躺到牀上便睡了。。。”

我輕柔得打斷了她:“王爺畢竟是皇上最信任看中的兄弟,國事上也就多與他商量。王爺是辛苦了,可是,這也是爲了國家,王妃還要體諒啊。”

裕王妃點了點頭:“我知道的,只是,看着他那樣辛苦,心裡擔憂啊。”

我笑起來:“王妃對王爺,真是情深意重啊。裕王能娶到王妃,也是修來的福氣了。”說着這話時,心中卻在滴血。什麼時候,我已變得如此了。

“皇后娘娘哪裡的話,是紫晏有福氣,嫁與王爺的。”她低下頭去,面上一抹飛霞,不勝嬌羞。

“過幾日便是皇二子的生日,那日皇上會辦家宴,王妃一定要來。”傍晚時分,我將柔然公主送至坤寧宮門外時,攜了她的手親切得說。

“一定來。”她略施一禮,上了小轎。

當我目送那青花小轎遠去之後,臉上的笑,逐漸消失了。

軒兒生日那天,家宴格外的熱鬧。軒兒已經一歲了,早已學會了走路甚至說話,很是聰明可愛。這次家宴不若早前滿月宴那般大辦,卻因着都是自家人,顯得很是溫馨。

只有沈羲遙的兄弟姐妹,還有我的三位兄長。三哥正巧來了京城,而二哥,數月前便被調回京師任兵部尚書了。如此,我凌家,便有了兩位尚書,戶部與兵部,掌握一國之財,一國之兵。勢力甚至勝於父親當年。

裕王妃早早便到了,女眷們在暢音閣聽曲,男子們在御花園中比箭,也有得寵的後宮妃嬪三兩聚着賞花觀魚,一派和諧。

我坐在鸞鳳金椅之上,看着他們言笑晏晏,沈羲遙今日興致很高,甚至走下龍椅與兄弟大臣們一同射箭,氣氛很是高漲。

可是,我雖笑着,卻總是頻頻驚心,頻頻顧盼,直到開了宴,也不見羲赫的蹤影。於是喚來幾位命婦,隨意問着,一轉頭便對裕王妃說:“咦,怎麼不見王爺?”

裕王妃笑了笑:“王爺前日請旨,因要去京郊察看,今日便不能前來了。皇上是允了的。”

我“哦”了一聲,端起面前的瑪瑙葵花杯盞,輕吹着面上浮的一層茶葉沫子,笑道:“王爺爲國,真是費心了。”復又到:“那王妃今日可一定要盡興而返。”

筵席上也是熱鬧隨意,有舞姬美妙的舞蹈,還有歌女無暇的歌聲,大殿之上,一片把酒言歡。

我的心,卻似失了一點什麼,卻也似放下了什麼,釋然什麼,目光無意識得轉着,惠妃略帶恨意的目光,就不經意間落在了我的眼底。

她心中,自然是不快的。不知爲何,許是早產的原因,沈轄有些笨拙,走路說話,什麼都比軒兒會得晚,甚至晚與普通的孩童。因此,沈羲遙不是十分喜愛他。兩個月前沈轄的週歲生辰,辦得十分簡單,沈羲遙也只是給了些賞賜而已,哪裡又軒兒的萬分之一。如此,惠妃心中很是不滿。有幾次,甚至在無意中,顯露了出來。

我心中有擔憂,怕她對軒兒做什麼,一直小心提防。不過軒兒周圍的宮女嬤嬤我逐漸都換成了心腹之人,還有張太醫專門照顧,如是,便是難以下手了。

傍晚時分筵席結束,沈羲遙的兩位兄長難得齊聚,便是一同去了養心殿。當所有的女眷官員都散去之後,月亮,已經漸漸升上來了。

軒兒早已被嬤嬤抱了回去,我飲了些酒,有些微醉,便扶了惠菊的手,在御花園中散步醒醒酒氣。

因是漫無目的,便自己也不知自己走到了何處。夜色漸深,我披的是件暗紅色團花披風,在夜色下很難辨認。行至一處假山之前,有些累了,看着假山一個凹處有平滑的延伸,便與惠菊走了過去坐下,因有個小小的彎,從外面,就很難發現裡面有人了。

我安靜得坐着,外面傳來腳步聲,很輕,卻因是在沉靜的夜中,便是分明。同來不是同歸去四

“惠妃娘娘。”一個女聲低聲喚到:“您找我來,所謂何事?”

“上次的事做得很好,告訴了皇上她與他之事。不過,卻因了那個惠菊不知怎麼出了去找了張太醫,還是讓皇上知道了是誣陷。寵愛更勝從前了。”惠妃此時的語氣完全不復平日的溫和淺淡,竟隱隱有之前麗妃的味道。

“娘娘,小聲些,萬一這附近有人。。。”

“不用擔心,本宮找你來此,已是派人察看過了。”惠妃的聲音響起,我卻在暗中冷笑起來。

“那娘娘今日是要我。。。”

“將這藥,放進她每日喝的藥汁裡。”

“這。。。娘娘,這恐是難做啊。”

“難做什麼?當初皇上停手不再往凌相藥中下毒,你不是還是神不知鬼不覺得繼續了下去才害死了凌相。不然,就憑皇上之前那些,根本沒有任何作用。也多虧了你,讓那個管家告訴她是皇上所爲。不然,她也不會刺殺皇上,不會被太后送出宮去,更不會與裕王有了糾葛。”

我一愣,心揪緊起來,原來。。。竟是這樣。

有什麼東西在心底甦醒,那是恨,無邊無際的恨。。。。。。

“你不是有熟悉的人剛好進了御藥房麼?這是個機會。只有除了她,你才能翻身。別忘了,若不是她故意引起皇上注意,你又怎會只是今日一個小小的婕妤,皇上一個月,多半在她那裡,剩下的時日,也多是在御書房處理國事,哪裡還能輪到你?”

“我知道了,惠妃娘娘。”

這個聲音,我熟悉無比,那時皓月的聲音。

黑暗中,我的手緊了又緊,直到指甲深陷進手心,卻不感到疼。皓月,枉我之前的苦心,枉我顧念過往的情誼,甚至枉我凌家,對你的收留照拂,最終,卻換來如此結果。

我恨,更多的,是心寒。

回到坤寧宮已是很晚的時候,我想了想,喚來惠菊。

“今日聽到的事,不要說出去,裝做什麼都不知道。還有,明日所有的飯菜,全部悄悄倒掉,我們自己在小廚房裡做。另外,明日傍晚,請月婕妤過來。”

“娘娘,這是爲何?您該去跟皇上講的啊。月婕妤與惠妃他們。。。”惠菊沒有說完,我打斷了她:“你可有證據?皇上難道就會聽信我一家之言麼?”

惠菊沒有說話,只默默站定了片刻,答了一聲“是”便退下了。我卻一夜未眠。

次日傍晚,皓月來了,我裝做沒有前塵舊事,與她隨意得閒話這過去在凌府的日子,皓月一直很小心,畢竟她知道,我對她已經不是當初了。可是,我總是皇后,她不能不應對。

“月兒,我們好久沒有一起好好說說話了。”我摘下桌上黃玉佛手花插中一朵大紅薔薇,一片一片得撕下嬌嫩的花瓣,手上便沾染了香氣,卻是伴隨着如血般的花汁。

皓月一直看着我的手,似是嚇了一跳:“皇后娘娘。。。”

我已笑:“幹嗎這麼客氣,我們怎麼說也算是姐妹了。以前,你都是喚我小姐的。”

皓月一愣,撞上我含笑卻威的面容,低下了頭。

“今日皇長子有些不適,皇上定是要留在惠妃處了,你便在這裡留宿,我們好好說說知心話。”我站起身,不等皓月說話:“我去看看軒兒,惠菊,你帶月婕妤去東暖閣。”走到門口轉了身:“對了皓月,我恨想念你做的桑葉草籽餅,那些御廚做的,遠沒有你做的那個味道。”

皓月慌忙站起身:“娘娘想吃,我去做便是,很快就好的。”

我一笑:“那就麻煩你了。”

“娘娘,這樣好麼?真的不會有事麼?”惠菊一面擔心的看着我,一面問到。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手上的藥瓶,笑了笑:“不會,這藥雖毒,但只要及時,便不會有事。本宮之前也服了些化解的東西,卻不多,但可以抵擋一陣子的。今日張太醫還沒有過來請平安脈,多半是快來了,就是正好了。”我說着一仰頭,將手中的藥劑喝了下去,之後對惠菊說:“你速去將那餅換成之前做好的。皓月本身是不吃桑葉味道的,就不會有意外了。還有,一定要將些須粉末,落在地上。”

惠菊點了點頭下去了,我緩緩坐下,等待皓月過來。

不多久皓月便在惠菊指引下走了過來,看惠菊悄悄遞來的眼色我便知道,一切都沒有紕漏。

不多久腹中開始有了隱隱的疼痛,我知道,那藥力是上來了。

門外突然傳來一個尖細的聲音:“皇上駕到。”

我心中一喜,計上心頭,突然指着皓月,滿面的悲傷神色:“你。。。爲何要如此。。。”我的聲音在夜空中格外清晰而攝人心魄。之後,便倒了下去。

“薇兒。。。”沈羲遙幾乎是衝進門來,一把扶住我下滑的身體,我的脣邊已經有一絲血跡:“皇上,她。。。”我手指向已經嚇壞的皓月,又轉向那盤點心:“有。。。毒。。。”

皓月被關進了天牢,那些地上的看似不經意的粉末定了她的罪,沈羲遙下旨留她性命到秋後,而我,因張太醫來得及時,便無大礙了。

“惠菊,隨本宮去一趟天牢。”一日清晨,我喚來惠菊,要她準備些東西。

“娘娘,去天牢做什麼,那裡,也不是我們可以進去的啊。”惠菊雖是將我要的東西準備好了,卻是不解。

我一笑:“昨日裡,已跟皇上要了諭旨。我們,去看看皓月。”我說着,將一隻白瓷酒壺放了進去。

天牢裡黑暗而潮溼,更有難聞的味道飄散其中。不過,這裡的人幾乎是不在意的,只剩一死的人,是什麼都不會放在心上了。

“皓月,”我走進她在的牢室,惠菊悄悄地退下,只剩我們兩人了。

“爲什麼呢?”我看着眼前的女子問到。

“什麼爲什麼?”皓月看了我一眼反問道。

“爲什麼要背棄了我們多年的情誼?”我直直看着她問到。

皓月“哼”了一聲:“那你爲什麼,把送我給皇上,卻是做你的替身?”

我一怔,難道,就是因爲如此。。。

“那你是怪我了?”我涼薄一笑:“所以,就做出了那麼多天理不容之事?”

皓月看了我一眼,目光復雜:“不,不只是因爲如此。”她低了頭去:“若是說你將我送給皇上,我該是感激你的。可是。。。你心儀裕王,爲何還要出現在皇上的面前,爲何,在出了宮後,還要回來,爲何,你明明不愛皇上,卻還要奪走他所有的寵愛?”皓月有些發狂得問着我,可是,她的問題在我看來,是多麼的可笑,若是我願意,甚至是根本不願進宮的。

“你好有心計,要我去幽然亭,哪裡是爲了成全我,不過是提醒皇上不要忘記他看到的那個女子。之後你再出現,更是讓皇上無法放手了。”皓月冷冷看着我:“從來,你只當我是一枚棋子,用我的幸福,我的感情,做了你的鋪路石。”

我看着她,她已經是完全着了惠妃的魔,這些話,是那麼可笑,可是她作爲當局者,竟是看不透啊。

我搖搖頭:“罷了,罷了。”說完將那籃子給她:“這裡有樣東西,今日是來還你的。”

我說完走了出去,那籃子中,那酒瓶裡,放的是當日我在冷宮,皓月送來的那壺好酒。

可是,我終還是不忍殺她,秋斬前,懇請了沈羲遙,完全由我處置,之後,便悄悄得派人,將她送去了一個地方。那裡,她不會死,卻也能消了我心頭的恨意。

萬春樓。

日落滄桑又萬年一

一晃三年,這期間,行了兩次選秀,還有臣國進獻的佳麗無數,一時間,後宮中添了衆多各色美人。沈羲遙的寵愛,除了大多仍在我身上之外,便再無專寵,盛寵之人了。只是,我與他,不論如何,都是有了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

三年間,沈羲遙添了一子兩女,期間也有懷了身孕卻終落胎的,我知道,有些,是惠妃做的手腳。

三年間,我無時不再密切提防着惠妃,而她,似乎在皓月之事之後,對我收斂了許多。而沈轄與軒兒,也長大了。

軒兒十分的聰明,才三歲便已熟讀了四書,甚至還能做些妙詩。沈羲遙十分驕傲,而我,也是欣慰。沈轄相比之下便更似平常的孩童,性格怯懦,忠厚老實,倒也算可愛。

幾次沈羲遙欲立軒兒爲太子,可是我都是婉言勸住了。不是我不願,軒兒雖不是皇長子,可是畢竟是我這個中宮所出,又聰穎異常,只是我怕那惠妃暗中使着什麼計謀,權衡之際,還是覺得隱忍得好。畢竟,我想,這太子位,甚至皇位,若不出意外,終將是軒兒的。

五月間是我的千秋節,筵席設在御花園,我不想打辦,只是宴請了後宮嬪妃和皇室女眷,那日日頭正盛,御花園裡,碧絲柳垂,團花錦簇,百蝶穿縈,鶯哥繚繞。我只着了簡單卻精緻的煙水色衣衫,帶着軒兒坐在白玉臺之上。軒兒一雙眼睛瞧着園中美景,稚嫩的臉上滿是笑意。

惠妃也帶了沈轄坐在下首,與旁邊皇三子之母,前歲入宮的鄧婕妤閒話着。半年前因誕育了明慧帝姬的怡妃此時已經升至四妃,改稱賢妃,坐在另一邊桌首。之下便是撫育玲瓏的安昭儀,誕育了端雅帝姬的秦修華。還有其它的妃嬪。沈轄與軒兒由不同的師長所教,平日裡不大見面,但畢竟是兄弟,又都是孩子,再加上皇三子尚在襁褓,便是十分交好。一見面,竟一同跑到一邊玩耍了。我給惠菊一個眼色,便有嬤嬤侍從在後面跟着照看。

筵席一片祥和,這後宮平靜了三年,嬪妃彼此間也多交好。但是暗中的洶涌,我卻是知曉。不然,那幾個有孕的嬪妃,也不會好生卻落了胎去。這之中,恐不止只是惠妃做的手腳了。

軒兒與沈轄不知何時回了來,玩得滿頭大汗,還在一旁追追打打的。我看着,面上笑得舒心。

一道冷冷目光卻掃了過來。我好似無意間掃了衆妃一眼,卻不見那目光所出之處。

“娘娘,這是櫻桃凝蜜冰碗。”惠菊端了五彩琉璃的玉碗到我面前。五月裡天氣已漸熱起來,那冰碗看起來甚是美味合時。

我正感到些微發熱,便端了起來。正巧我是喜食櫻桃的,看着碗中紅色的果肉,深吸一口氣,清涼的帶有甜味的氣息使精神爲之一振,舀了一勺正要吃,軒兒突然跑到我的面前。“母后,這個,給軒兒吃好不好?”

我看他也是熱得急了,一笑遞了過去:“去吧,不過要慢些吃的。”軒兒乖巧得點了點頭:“兒臣知道了。”便喜滋滋得端了碗下去。

我目光一掃,卻在惠妃面上,看到一絲不經意的笑意。

“二弟,我也要。”那是沈轄的聲音遠遠傳來,我沒有在意,只是側身與旁邊賢妃說着些俗事。

“那兄長先用好了。”軒兒的聲音隱約傳來。

“真好吃啊。呵呵,二弟,我們再跟母后要些啊。”是沈轄的聲音。

“啊,大哥,你都吃完了,那我吃什麼啊。”軒兒有些失望的喊道:“說好了給我留的。”

“啪嗒”一聲,什麼東西掉在了地上。我擡頭看去,惠妃面色慘白得站起身,望向兩個皇子在的地方。

日落滄桑又萬年二

軒兒與沈轄是在我身後遠處的花圃中打鬧,因此談話我隱隱能聽到一些,而在我下首坐的妃嬪,卻是聽不真切。方纔軒兒高聲的責問,卻正巧因了絲竹之聲停頓了片刻而格外清晰。

我不解地看着惠妃,她身子搖了搖,拔腳就向我身後的花圃跑去。

“轄兒,轄兒,你。。。”

我與一衆嬪妃忙跟過去,就見惠妃拉着沈轄,用不可置信的眼光死死盯着:“你可是用了那櫻桃凝蜜的冰碗?”

沈轄點了點頭,突然面上一陣痛苦表情:“母妃,我。。。我肚子好痛。。。”說着,竟有鮮血從嘴角流出。

“啊!”惠妃一聲尖叫:“太醫,太醫在哪裡?”

我看着她懷中的沈轄面色越來越蒼白,眼睛甚至向上翻去,有血,從口中涌出。心中一寒,這,分明是中了劇毒,無可救藥了。而這冰碗,本該是我用了,或者,我身子一凜,或者,是軒兒。

那是劇毒,御醫匆匆趕來時,沈轄已經斷了呼吸。沈羲遙聞訊也趕了來,此時惠妃已如同瘋癲了般,又哭又笑。衆人好容易拉扯住,深羲遙在問了御醫之後,也是悲傷不已。沈轄,已經離開人世了。

“你。。。”惠妃突然掙破一衆人的攔扯,指着我,突然大笑起來:“老天不開眼啊。我本想害你,卻害了我自己的孩子。老天不開眼啊!哈哈哈哈。。。”她已是瘋了。說的話,卻讓所有人愣在了原地。

我只看着人羣中那個已經沒了氣的孩子,腦中一片空白。

惠妃之後因着罪責被打入了冷宮,她已經完全瘋了,在瘋癲時,斷斷續續講出了自己的作爲,那些,多是陰暗。沈羲遙受的震動與打擊很大,畢竟,在所有人的眼中,惠妃一直都是那般雲淡風輕,好似所有的風波鬥爭都與她無關,她都是置身事外的。可是,誰又能想到,她,纔是所有一切背後的掌控。

我也只能,終是無言。

夏末秋初的時候,後宮之中已從那場巨大的變故中恢復過來,沈羲遙卻更加深沉陰鬱。邊關上,在平靜了多年後,突然有柔然大舉侵犯,來勢突然,我方毫無防備。畢竟,當初那公主嫁來,是爲兩國交好,如今,卻是在一夕之間,邊境生靈塗炭。

沈羲遙震怒,經查那裕王妃竟在三年間不斷與柔然書信來往,這本是正常,可是,那書信上,全是我方軍機。而她,是出於恨,因愛而生的恨。

羲赫待她不錯,可是,終不是丈夫對妻子的方式。甚至一年裡,也只有屈指可數的夜晚是與她一起度過。她畢竟是公主,也生得貌美,又全心仰慕羲赫。不料,三年羲赫都不曾有絲毫的改變。於是,心冷了,愛也變成了恨。

沈羲遙一紙密詔,那公主,便被賜死在宗人府內,羲赫請旨領兵出戰,沈羲遙也便準了。

他出徵那日在九門前由沈羲遙授大將軍印時,我在坤寧宮最高的樓閣之上遙遙而望,那重重宮闕金黃的琉璃瓦頂,那層層宮牆硃紅的層巒之外,便是他所在的地方。這層牆之隔,卻是萬里。

日落滄桑又萬年二

那柔然非弱國,自然兵力也能與我大羲抗衡,又因着知曉我大羲許多軍機,此仗打得艱難。每日都有前方奏報傳來,時好時壞。沈羲遙多在前朝處理國事,身邊總是聚集了朝中重臣。我獨自在後宮之中,往日裡那些我最大的擔憂之人此時已經悉數除去,剩下的那些妃嬪,雖也有勾心鬥角,但卻毫無法波及,也不敢波及到我了。

我與賢妃交情甚好,雖後宮不得干政,但每日裡,也都爲了國事而憂心不已,便派了小喜子,日日將前朝兵報密報與我。

秋天快盡的時候,京中突起痘患,雖然發現的早,可是還是死去了不少的百姓。其他患了痘者,都遷至京郊五十里一座專門騰出的寺廟之中了。

宮中倒未發現,京中又發現得早,整治的快,便也沒人放在心上。

可是,那夜裡,軒兒突然高燒,第二日,便有痘發出,來勢兇猛。我的心幾乎都要碎了,除了每日去照顧,其他時間,都是虔誠得跪在佛堂裡,爲軒兒祈求佛祖的庇佑。

可是,卻終是無力迴天。

軒兒去的那天,我與沈羲遙一直守在他的身邊,御醫雖說這樣對我們兇險,但是,我還能顧得上那些,只抓着軒兒的小手,看着他的小臉一直是痛苦的表情。從兩日前,他便陷入了深沉的昏迷之中了。

我一直呼喚着他的名字,幾日下來,嗓子啞了,精神也慢慢不濟起來。

那天,他的小手突然動了動,我連忙湊上前,只見軒兒緩緩睜開眼,看了我一眼,又看了沈羲遙一眼,突然笑了。“父皇,您還沒教兒臣騎馬呢。”沈羲遙連日來也是未曾閤眼此時消瘦了許多。“等你好了,父皇立即教你。”他的聲音也是沙啞,眼中是無盡悲傷與父愛的關懷。我們都知道,這是迴光返照了。

“母后,您給兒臣繡的那個荷包,兒臣還要。”他的聲音那般稚嫩可愛,卻是微弱下去。

我的淚流了滿面:“母后給你,多少都給你。”

軒兒笑了:“父皇,母后。。。”他的小手伸出來,我與沈羲遙正要握住,卻見那雙細嫩的手臂,剛伸至半空,便無力垂了下去。

一片哭聲。。。。。。

冬日,大雪紛飛,寒冷非常。惠菊端了火盆進來,放在我近旁,爲我掖好了錦被,又端了藥汁給我。我看着她秀麗的面容,突然問道:“惠菊,你今年,該有二十了吧。”

惠菊一愣擡頭看我:“是啊,娘娘,奴婢今年二十一了。”

我點了點頭,似自語道:“二十一,在民間,早是兒女繞膝了。”

惠菊一怔:“娘娘。。。”

我看着她:“若是本宮想將你嫁人,你可願意?”

惠菊沒有反應上來,我說的如此直接。半晌才說到:“娘娘,莫不是奴婢做錯了什麼?”

我搖着頭:“不,你什麼都沒有做錯,所以本宮纔想讓你出宮去。這後宮險惡,你也不能在此待一輩子。女子,總是要嫁人的。”

“娘娘。。。”惠菊跪在我面前:“惠菊不願嫁人,惠菊要侍奉娘娘一輩子。”

我苦笑着搖搖頭:“說什麼傻話。而且,”我的嘴角一抹蒼涼:“你不是不知,前日裡張太醫說了什麼。”

惠菊愣了很久,眼圈突然紅了:“娘娘,張太醫雖說您身子已是損的利害,可是,用心調養,還是能好的。”

我看着她,淡淡搖了搖頭:“你我都知,這心病,是永遠也解不開了。”我長長嘆了一口氣:“自軒兒死後,我活着還有什麼意思。”搖着頭,有淚,又掉落下來。

“我的三哥,你是見過的。”停了半晌我繼續說道:“他雖是商人,但終是可放心之人。我將你託付給他,雖不能是正妻,但也好過我去了之後,你在這後宮之中沒有依靠。更何況,我的三哥富甲天下,跟着他,總不會受苦的。”我看着惠菊說道:“我已經向皇上請旨了。”

惠菊”撲通“跪在我的面前,淚流不止。而我,又何嘗不是呢。

外面有腳步聲傳來,門被重重推開,夾雜着冬日裡的涼氣撲在我的面上。

“娘娘,前方急報。。。”來人是小喜子,氣喘吁吁得說到,面色卻是十分難看。

我霍然起身,緊盯着他:“什麼消息?”

“大將軍他。。。他。。。戰死了。”

有如晴天霹靂,我的身子搖了搖,眼前一黑,終如同飄絮,被無情東風摧殘,落了下去。。。第 4 卷 第二百一十九章 (完結)天上人間情一諾

一連一個月的時光,我都安靜地躺在坤寧宮堅實的大牀上。

身上蓋着最輕柔的雲絲如意被,自軒兒死去的那天,這裡的一切全被換掉,那鮮豔奪目的大紅顏色,自此永遠地離開了我的視線。

哭聲很久,恨了很久,借沈羲遙無上的皇命之手,除去了麗妃、柳妃。至今,她們慘死的模樣,仍不時地在我眼前浮現,我只是緊閉着眼睛,自己對自己說道:“這是她們應得的下場。”

至於惠妃,當她的兒子被她自己親手害死之後,人便瘋了。這,甚至是比死更加痛苦的事情了。

而皓月,我只是將那個寒冷冬日裡她送來給我的那壺好酒轉賜給她,之後,她便因着一紙密詔,去了京城最大的消魂之所,在秀荷的看管之下,遍嘗人間屈辱。不是我狠心,我實在是不忍殺她,這個從小伴我長大,叫了我十六年“小姐”的女子。若是沒有當日她送來毒酒,沒有她指使李管家誣陷沈羲遙,沒有她在沈羲遙停手之後繼續在父親的藥裡下毒,沒有她在沈羲遙的耳邊誣陷我與羲赫的關係,讓沈羲遙逼我喝下那藥汁,我一定會將自己的榮寵分她幾分,讓她也成爲這後宮之中得意的女子。可是,她的心終究那般飄蕩着,信了和妃的鬼話,棄了我們多年的情誼。

沈羲遙輕掀門簾,走了進來,他的目光溫柔如水,可是卻怎麼也比上羲赫那溫暖柔情的眼神。在他逼我喝下那落胎的苦藥之後,我心中所有對他的愛,就在我最後看他的那抹蒼涼之後,消失怠盡。

“薇兒,今日可感到好些了?”他沿着牀椽坐到我的身邊,問着每日都必問的問題。

我看着他,輕輕一笑:“皇上其實已經知道了,不是嗎?”我的聲音哽咽起來,目光別向遠方,落在了赤金幔鉤之上,看着它反出黯淡的薄光,淒涼一笑。

沈羲遙沉默了許久,將我輕輕地拉進他的懷中。我依靠在他肩頭厚實溫暖的地方,平和而寧靜。

他環緊了我,用下巴摩挲我的頭頂,我就笑出了聲,隨後是一陣劇烈的咳嗽,手沒有來得及捂住蒼白的脣,一道鮮紅就噴在沈羲遙月白的龍袍之上。那上面金絲繡就的蒼龍在鮮血中遨遊,黑瑪瑙製成的龍眼光芒一閃,黯淡下去。

沈羲遙幾盡驚恐地抱着我,他無意識地搖着頭,喃喃地說着我聽不清的話。

我覺得胸口憋悶得厲害,身上一陣勝一陣的疼痛。我知道,自己的大限快到了。

“皇上,”我擡起一隻手,在他的眉間遊走,想撫開他緊皺的眉頭。往昔點點滴滴美好的回憶又涌上來,我努力將那些痛苦的舊事隱藏起來,朝他明媚地一笑:“皇上,臣妾還有一個心願。”

他低頭看着我,那雙漆黑的眸子裡,星光點點。

我垂了眼簾:“臣妾想去煙波亭。”

他怔了好久,眼中的傷痛再無法掩飾。

我卻閉了眼,只有這樣,他才能完全地接受另一個女子出現在他的生命之中,而不是再去尋找我的影子。

其實,他是知道我內心的情感所向的。在他做出了那些讓我痛不欲生的事之後,在羲赫陣亡的消息傳來的時候,他就知道了。只是,他沒有辦法放手,除非天命難違。我也不是狠心薄情,如果說我完全不愛他,那是假的,畢竟這麼多年的夫妻,情分總是有的,更何況那最初,是多麼的美好,即使那美好,只有那麼短暫。

沈羲遙終是點了點頭,我笑起來,純粹的孩童般的笑。他也笑了,只是那笑眼中,有星光點點。

“我們最初相遇的地方就是這裡。”靠在欄杆上,輕柔地訴說着。

沈羲遙只是安靜地帶着微笑,看着我,沒有芥蒂,沒有怨氣。

“他是那樣一個男子,與皇上你不同,他有最簡單的笑臉,還有最純淨的愛情……”

“是的,羲赫他……”沈羲遙沉默了良久,說道:“其實我很羨慕他,因爲他不用被家國所累,可以無所畏懼地愛一個女子。我是帝王,我沒有辦法,但是……”他擡頭,目光炯炯地看着我,“我可以給那個女子她想要的一切。”

“可是你知道她最想要的是什麼嗎?”我睜大眼睛看着他。

他沒有回答,只是寵愛地笑了笑,目光看向遠處飛龍池棲鳳台上徹夜不熄的巨燭,良久,回頭看我,在我的耳邊輕輕地低語。

只那一句,我的淚就掉了下來。

“薇兒,再爲羲遙舞曲吧。”

我怔怔地看了他很久,他帶着淒涼的強笑,溫柔地看着我,似乎要用那眼底的溫柔包裹我已經完全乾癟的心,讓它恢復最初的豐盈。可是,一切,都太遲了。

我垂了眼簾,輕輕地點了點頭。

吳刀剪綵縫舞衣,明妝麗服奪春暉。揚眉轉袖若雪飛,傾城獨立世所稀。

揚清歌,發皓齒。且吟白停綠水,長袖拂面爲君起。輕軀徐起何洋洋,高舉兩手白鵠翔。宛若龍轉乍低昂,凝停善睞容儀光。佳人舉袖耀青娥,摻摻擢手,映步生姿進流芳,鳴弦清歌及三陽。清歌徐舞降神,四座歡樂胡可陳。寒雲夜卷霜海空,胡風吹天飄塞鴻。玉顏滿堂樂未終。

大羲十五年春,皇后淩氏薨。

諡號孝端昭敬仁懿慈淑恭安惠溫穆敏靜淑承天輔聖純皇后。其諡號之廣,曠古未有。

帝哀痛不已,罷朝一月。

舉國皆悲,萬物其殤。

“謝郎,你可還記得我曾經說過的那個地方?”羣山環抱間,一個女子輕柔的聲音飄蕩在爛漫的桃花繽紛之中。點翠描丹迎髻,雪白綾絲花裳,娥眉翠黛,神采飄逸,夭夭妁華,脫塵遺世,美如謫仙。

“自然記得,那裡景色明麗,柳杏將吐,桃花煙柳,風景殊勝。前傍綠水,後倚青山,山下就是漫漫的桃花夭夭,芬芳無邊。”回話的男子,白衣勝雪,鍾靈毓秀,清冷沁貴,氣宇軒昂。

一陣風吹來,片片花瓣飛揚開去,婉轉細碎如蝴蝶翩飛,漸成花雨芳菲,亂紅點點,落在悠悠碧水之上。

有道是,桃花流水窅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

桃花夭夭,水之湯湯。

青山環翠,碧水繚繞。

風致楚楚,情意綿綿。

神仙眷侶,天上人間。

(正文完)

鳳求凰番外-此情可待成追憶一

養心殿

攤開雙手,沈羲遙默然了很久。那雙手修長,卻在筋骨間透出堅毅。到底是做錯了,還是本該如此呢?

早朝上的記憶又浮現在腦海中,不過,只要想到凌相那咄咄逼人的架勢,沈羲遙心中暫存的一點悔意便消失殆盡了。一國首輔,再如何,終是臣子,怎能在朝堂之上與皇帝相爭,忘記了臣子的本分。可是,凌相如此,這也不是一次兩次的事了。每每想到此,沈羲遙眉頭一緊,目光一凜,雙手,再次緊握住。

“吱呀”一聲,有人帶着夕陽的餘暉走進了養心殿中。“皇上,太后娘娘請您去慈寧宮。”是慈寧宮總管王德福。

“唔,知道了,你且退下吧。”沈羲遙說着,卻坐着不動。

“皇上。。。”,許久之後,身邊的張德海悄聲在他耳邊說:“讓太后娘娘等,終是不好的。”

一道凜利的目光投向張德海,張德海一愣,旋即低下頭去。只是那目光卻緩了下去,之後,一個高大的身影站起,口氣中已是帶了笑意:“不知母后找朕所謂何事,王公公。”

“回稟皇上,太后娘娘說許久未見皇上了,今日命了御膳房做了佳餚情皇上過去呢。”太后身邊的慈寧宮總管王德福恭敬得說到,面含笑容,卻是惶恐。

“那便去吧。”沈羲遙說着回頭看了張德海一眼,目光落在了他身後小几上一隻烏木托盤之上,目光縹緲開去,停了停說到:“今夜去昭陽宮。”

張德海面上一抹淡笑:“老奴這就傳話下去,請柳妃娘娘準備。”

慈寧宮

“母后,您喚兒臣。”沈羲遙看着前面鎦金寶相纏枝大椅上端坐的太后閔氏,輕聲而恭敬得說到。

“近來前朝可好?”太后端起面前一盞茶,輕吹着卻不喝,緩緩問到。

“前朝。。。”沈羲遙遲疑了下,擡頭到:“前朝甚好,母后不必擔心。”

“啪”得一聲,太后手上青瓷百蝶茶碗被重重摔在桌面上:“如今,你倒是敢騙哀家了。”

“母后。。。”沈羲遙低下頭去:“母后息怒。”

“前朝甚好,那凌相如何近一個月沒有上朝?”太后的聲音很是嚴肅。

沈羲遙沒有回答,目光卻冰冷起來。

“遙兒。”太后的聲音緩和了下來:“哀家知你心中不平,可是,凌相有大功於國,所奏所想之建議,也是爲了國家。。。”

沈羲遙一擡頭,目光中已是憤恨:“他是爲了國家,那兒臣就不是了麼?”

太后身子一凜,眼中點點哀慼之色,頭上赤金合和如意上一瓣玉葉一晃:“你們都是爲了這大羲的萬古江山,哀家如何不知。只是。。。”

“只是我們不合,對吧?”沈羲遙面上一抹古怪:“可是這不合,不都是母后你一手造成的麼?”

“皇上。。。”一聲驚呼,是太后身邊的讀春姑姑。

太后此時的面色已是慘白,一雙薄脣顫抖不已:“你。。。你。。。逆子!”一隻手已是重重拍在了桌面上。

沈羲遙向着上面那個滿面怒氣的女人深深一拜:“母后息怒,兒臣錯了。”聲音已經暗沉了下去。

“罷了。”太后搖搖頭:“你回去吧。”

沈羲遙沒有再看太后一眼,轉身大步向門外走去,只是臉上,卻是悲傷。

才行到門口,身後傳來太后的聲音,冷冷的,威嚴無比的:“哀家已經着禮部準備下聘,聘凌相之女爲後,三日後下詔。”

沈羲遙身子一頓,雙手緊握成拳,眼中滿是憤恨與不甘,許久之後,那雙手鬆開來,他默默轉身看着眼前那個女人,眉眼間竟有一絲淺淡舒展。“母后。。。”沈羲遙的聲音顫抖着,面上是蒼白一片:“多謝母后。。。成全。”

昭陽宮

“皇上今日怎麼過來了?”柳妃款款走來,滿面春風得意。此時的她已經身懷有孕,內心深處是隻等麟兒產下,榮登皇后寶座的。

“朕不能來麼?”沈羲遙口氣中並無不滿,只是默默注視着面前一隻老銀玉蓋碗,裡面盛着一碗濃稠的湯,散出徐徐熱氣。他似乎是沒有看到那熱氣,端起來飲了一口。

“燙,皇上。”柳妃驚呼着,已經上前了一步。

“不妨事。”沈羲遙看了柳妃一眼,一直緊皺的眉稍稍舒展半扇,目光又低下去:“如絮。。。”許久他才又開了口:“朕之前答應你的,恐是要追回了。”

柳妃身子一頓,看着沈羲遙:“皇上是說什麼?”

沈羲遙的目光落在了柳妃尚還不明顯的肚子上:“朕曾經說過,若是你誕下皇子,便立你爲後。如今,朕恐是要食一次言了。”說完蒼茫得笑起來,輕輕搖着頭:“沒有想到,一言九鼎的君王,也有不得不食言之時啊。”

柳妃面上有一層明顯的不悅,卻是在沈羲遙轉頭看她的時候斂了去,換上淡淡淺笑:“臣妾一直是當皇上開臣妾玩笑的,根本沒有放在心上。皇上也別難過了。”她說着卻咬緊了脣,半晌才又問道:“那個人,是誰?”

沈羲遙沒有看她,只是看着窗邊紫晶水仙花插裡一束晚梅,有自嘲的笑容浮在面上:“是凌相之女。”

柳妃一怔,幾乎是不可置信得看着沈羲遙:“皇上。。。”她踟躕了半天才說到:“臣妾恭喜皇上,終得美人。”

番外--此情可待成追憶二

沈羲遙用過了晚膳便回去了養心殿,諾大的殿閣中只燃了一對青燈,他靜靜的坐在牀邊,手上翻轉着一份諭旨。這是太后已經命文淵閣學士撰寫好的聘後詔書,只待三日後頒佈即可。

沈羲遙仔細得看着上面所書之字,一抹嘲諷的笑便浮上面頰:“誕鍾翠美,含彰秀出。。。”他突然大笑起來,驚得門外站的張德海一個激靈,忙向此看來,卻也只看見一個孤寂的身影,拉出長長的影子,在屋內踱着步子。

“好一個誕鍾翠美,含彰秀出。”沈羲遙坐下身,望向窗外,一輪明月皎皎於碧空之中,透出清冷光華。

“張德海。”沈羲遙低低喚了一聲:“你說,這淩氏之女,該是個什麼模樣?”

張德海悄聲走近,面上恭敬的笑容小有些許的哀嘆之色。“皇上,”他輕聲說道:“皇上不是知道麼。”

沈羲遙擡頭看向張德海,淡淡一笑,卻不說話,一雙已經變得溫和的眸子投向了窗外的朗朗星空。

那一次,也是這樣一個晈月朗星的夜晚吧。好像,是一年前的事了。

沈羲遙閉上了眼睛。往事歷歷在目,帶着幾乎是不可能存在的純良,慢慢沁上了心田。

那日裡,沒有錯的話,該是送了羲赫出城。兄弟二人各牽了寶馬良駒,遣散了跟隨的將士隨從,悠悠漫步在京郊之外。春日裡陽光送暖,不遠處便是層巒疊嶂的山峰座座,近前處還有山上流水匯聚而成的清澈湖泊,兩岸垂柳依依,碧絲輕垂之下,便是翠翠青草地,其上便開野花,輕風拂面,有春日裡最清新的氣息撲面而至,令人心曠神怡。

“四弟,此去西南,可要小心。寇患較猖,還是要靠你一人之力了。”一襲儒衫的沈羲遙站在湖邊,握着繮繩的手緊了緊:“其實,你大可不必去的。”

他身旁的男子身穿金色鎧甲,在明媚的春色之下,顯得英姿勃發,神清氣朗。

“其實西南之地,我去最適。皇兄不必掛懷,羲赫定保西南百姓安定。”

“若不是凌相。。。”沈羲遙恨恨得拽下身邊一條柳枝,滿樹繁絲搖曳了片刻,終恢復了平靜。

“皇兄,其實凌相也是爲了大羲。孟將軍年邁,我也該去歷練。”羲赫帶了溫和的笑容慢慢說道:“其實,皇兄心裡也清楚,凌相是我大羲難得的忠臣,皇兄不該常與他作對的。”羲赫說此話時,面上已是莊重之色。

沈羲遙搖了搖頭,有一絲苦笑暗含眼底:“我又何嘗不想,只是。。。”他沒有說下去,目光投向了漣漣水面之上,許久轉了頭,看着面前從小一同相伴長大的男子說道:“羲赫,待爲兄全掌了皇權,便不會再讓你去那等瘠地受苦。”

羲赫一笑:“皇兄。。。”

兩人的目光交會,面上都浮上了會心的笑容。如同最和煦的日光,溫柔而帶着暖意得投在彼此身上。

“皇兄,羲赫去了。”沈羲赫說完便跨上馬背:“皇兄保重!”

一聲嘶鳴,羲赫轉身,湖邊的男子帶了朗朗淺笑,英俊的面孔有不真實的光芒覆蓋其上,這便是從小一同生長的兄長,自己曾誓言終其一生效忠的君王。

沈羲遙點了點頭:“一路小心。保重。”

看着羲赫遠去的身影,當良駒終消失在路盡頭後許久,沈羲遙才邁開了腳步,心中有所不甘,畢竟,若不是凌相力持,如今,哪裡會有兄弟分別的場面。他與羲赫自幼生長一處,直到了先帝駕崩前才得知了不是一母所出。羲赫生母全貴妃早逝,羲赫一直是與沈羲遙一同由沈羲遙生母,先帝皇后閔氏撫育的。因此,此兄弟之情,遠非一般人可比,尤其又是在那個牢籠般的皇宮之中。

只是,自己年少即位,國家大事多由朝中老臣把持,而說實話,其實都是由當朝右相凌雲麾裁決。太后雖違了祖制參政,也是因爲沈羲遙年幼而至,如今,他已經長大,若不是凌相不肯放手,他早已是真正的一國之君了。而母后,卻一直不說什麼,因的,恐是些舊事吧。。。

一想到此,沈羲遙不由握緊了拳頭,閉了眼長舒一口氣,心思卻又翻涌起來。其實,如今的一切,哪個,又何嘗是他願意要的呢?

鳳求凰番外--此情可待成追憶三

信步在流水澈澈的湖邊,柳條隨風輕掃在面上,沈羲遙擡頭望去,只見眼前青山疊嶂,鬱鬱蔥蔥,觀之心情一震,接着,便有悠悠佛鼓聲傳來,襯着悠悠斜陽,甚是安定了心神,平和之意籠上,他的嘴角泛起笑容。

“前方是何處?”好似自語般,沈羲遙停住了腳步。

“回皇上,前方是興善寺。”不知何時,沈羲遙的身邊多了一個人,聲音尖細,面上光滑,正是張德海。

“隨朕去看看吧。也求佛祖保佑四弟。”沈羲遙說着便向前走去,張德海慌忙跟上,悄聲說道:“皇上,今日不是說好了與太后一同用晚膳的麼?”

沈羲遙的腳步沒有停止,只是擡頭看了看暮色漸深的天,一縷無奈的笑容浮在面上,他慢慢說到:“今日凌相進宮,母后也留了他一同用膳的,朕還是不去的好。”

張德海頭低了下去,用幾乎不可聞的聲音說道:“那也該是跟太后那邊回個話的。”

沈羲遙身子頓了頓終轉了身:“如此說來,道也便是。那你就回去跟母后說一聲吧。”他笑起來,竟有一絲邪氣。

張德海知道自己多了嘴,慌忙跪在地上:“皇上,奴才。。。”

沈羲遙擺了擺手:“起來,跪在這裡像什麼樣子?還有,跟你說過了,出門在外,稱我爲公子。”看到張德海面上有爲難之色,知道若是自己不回去,他在母后那裡也不好交待,便又說道:“只是去寺裡爲四弟卜一卦,之後便回去,不用擔心。朕會向母后說明的。”

說完不再看張德海,牽了馬就向前走。

興善寺是京城有名的寺院,雖不及護國寺,但也是香火鼎盛之所。此時已近傍晚,卻依舊是人聲鼎沸,人潮涌涌絡繹不絕。

沈羲遙將馬拴在八十一級臺階之下,便有寺中小僧代爲照看。從臺階底端看上去,八十一級臺階如宏瀑飛落,氣勢不凡。而頂上興善寺紅牆金瓦,更是猶如西方極樂一般,令人不由仰視着,讚歎着,崇拜着。

沈羲遙不由想起自己登基那日,從金鑾殿裡象徵着至高無上皇權的須彌座髹金雕龍椅上看下去,殿外整個廣場之上,站滿了大羲五品以上的所有官員,他們帶着興奮而惶恐的表情,一個個垂首而立,在他登上寶座端正的坐下之時,在五色彩幡迎風擺動發出的“獵獵”聲中,在百官下跪朝服發出的“沙沙”聲之中,在震天的“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的膜拜之中,第一次,感受到了權力,至高無上的皇權。

沈羲遙淡淡笑了笑,即使如此,這萬人皆往的龍椅的滋味,又有誰知呢?

“今日怎麼這般熱鬧?”張德海看了看眼前臺階上來往不息的人羣,又看了看暮色四合的天,一臉不解的問旁邊的小僧。

那小僧一襲灰藍僧衣,身量未足,雙手合十低一聲“阿彌陀佛”擡了頭笑起來,白淨而稚氣未脫的面上有一雙乾淨的眼睛。“今日普惠大師開門講法,這纔有了衆多香客前來的。”他看了看天:“不過此時快是結束了。”一雙眼睛看着沈羲遙,隱隱有驚訝之色。

“走吧,若是能趕在講法結束之前得聽餘音,也能受益匪淺了。”沈羲遙說着,袍擺一甩大步而去。張德海在急忙追了上去,兩人身影漸漸消失在了人流之中。

那小僧微笑起來,喃喃自語道:“這位公子,倒是和那位小姐很是相配呢。只是,不知有緣否。”復拉了拉手上的繮繩,繮繩的另一頭,一匹通體俱白的良駒打了個噴響,原地踏了幾下。那小僧回頭,白馬背上青底銀紋暗花馬鞍下,落出一角金黃,在夕陽照耀下,甚是燦爛耀目。小僧人一怔,向臺階上看去,只見層層人羣之中,再看不見那個挺拔而高貴的身影。

鳳求凰 番外--此情可待成追憶四

甫登上八十一級臺階,只見面前閣院森森,氣勢恢宏,斜陽晚照之下,竟感到無邊佛法的暖意。更有十數位僧人站在寺門前,與出入的香客回禮低語,面上都是慈悲之色。沈羲遙正欲上前,突然看見人羣中分出一條道路來,一個女子身着天青色淡綠蘭花儒裙,在左右扈從伴隨之下,帶了楚楚笑意,一隻素手從身前侍女手上所託木盤上抓起銅錢,輕輕拋灑向周圍的百姓。便有鼎沸人聲與歡呼的笑聲響起,那女子面上始終掛着柔美的微笑,那是發自內心的笑容,在這樣的環境下,如同慈悲的仙子,濟世的觀音。有孩童在她身邊擡頭凝望,她微微垂首,面上笑容更盛,半蹲下身子,有五彩的裙間絛帶輕盈舞起,如同蝴蝶輕盈的翅膀。她身後有侍從遞上包裹好的點心,那孩童燦爛一笑,抓住跑遠了。而她的目光一直想隨,那般的溫柔,一個漸深的笑容綻放開來,整個人的面上滿是動人的神采。

沈羲遙不由看得癡了,自幼生長在後宮之中,看慣了后妃之間的爾虞我詐,勾心鬥角,看厭了那些強裝出的友好的笑臉,他對那後宮,竟是產生了幾分厭煩而不願前往的。有時他會想,若是沒有寵着誰勝似他人,那些爭鬥,會不會少去,甚至消退。

“公子,”張德海氣喘吁吁地跟了上來,卻見沈羲遙定定站在前面,不由好奇得順着他的目光看去,就見一個天仙般的女子,渾身都是令人舒服的氣息,即使是見多了後宮那些萬里挑一的佳人麗姝,眼前女子的絕色容顏依舊令張德海震撼不已。世間,竟會有如此佳妙的女子,如同珍珠一般散發出熠熠光輝,又好似春夜裡一抹輕柔皎潔的月色。再看沈羲遙的面上,也是一抹淺笑,只是這淺笑,卻是真真發自內心的最單純的笑容。

張德海自然是知道沈羲遙一直不留戀後宮的原因,除了去歲因護駕有功而入宮的柳婕妤,皇帝幾乎不曾正眼看過哪個女子,即使是寵幸,也似乎是因了太后在耳畔一直的嘮叨。如今算是得寵的,只有柳婕妤,孟昭儀(後來的麗妃)與馮淑儀(即和妃),也都是最早進宮侍奉且家世頗好的傾城之色。這三個妃子若真論起得寵緣由,除過柳婕妤是有功印在了皇帝的心上,其他兩位,多也是沈羲遙礙着家族的原因。殊知這後宮與前朝,總是有着錯綜複雜而糾葛的關係。不過,柳婕妤所得的隆寵,也不能不說與她從二品的父親沒有任何的關係。

皇上他,恐怕從來沒有真正喜歡過哪位妃子吧。張德海在心中暗歎了聲,目光再次落在了遠處那個女子身上,落日的餘暉給她罩上了一層耀目的光芒,在衆人的注視下,轉身優雅的走進了寺門之中。之後便有小僧人半攔在門外,阻住了衆人的觀望。片刻後,估計也是那女子遠去了,方纔允許香客們進入。

日頭漸漸在西方天際間落了下去,不知何時,第一顆明星閃爍在如一匹上好絲緞的天空之上。沈羲遙站在原地,和田白玉發冠有着清潔的光澤,如同他此時的表情。張德海輕輕咳了一聲,小聲說道:“公子,您不是要去爲四公子求一副平安掛麼?”

此時已是夜晚,寺中香客們多散去了,只有三兩人漫步在月色之下,多也是在齋堂借住之人。

沈羲遙在正殿裡向着面前赤金大佛拜了三拜,拿過身邊僧人遞上的竹製籤筒,那籤筒因用得久了,十分光滑,抓在手心裡一點涼。閉了眼虔心默唸着自己預卜之事,“嘩嘩”之聲便迴盪在空空的殿堂之中,更顯清幽。

“啪嗒”,一根竹籤翻動了下落在地上,沈羲遙撿起,硃紅色的小楷寫着“失意番成得意時,龍吟虎嘯兩相宜。青天自有通霄路,許我功名再有期。”一旁的僧人接過,波瀾不驚的面上有一層笑容。“這位施主,此乃上籤。”

張德海在一旁笑起來:“恭喜公子。”沈羲遙卻沒有歡喜的表情,淡淡掃了一眼,默然到:“再有期麼?”

此籤並非爲求平安之心所祈,而是朝堂之事,這“再有期”三個字,在沈羲遙看來,遠不是上籤。他突然笑起來,只是有無奈蘊藏其中。

鳳求凰 番外 此情可待成追憶五

有輕柔而略顯不經意的腳步聲傳來,不止一人,行至殿門前猛地消失,便有輕柔的女聲傳來:“小姐,您怎麼不進去啊?”

“裡面還有香客,是男子。”回答的聲音溫柔悅耳,好似銀鈴般清脆動人,又似潺潺流水般清雅柔和。“我們用了齋飯再來吧。”之後,便是“叮噹”的環佩之聲,在靜夜中更顯清幽。

沈羲遙偏過頭去,白紙糊的窗上正印出一個女子纖瘦而窈窕的身影,緩緩而端莊得漸行漸遠,他的目光,就一直隨着那暗影移動,脣上有笑意。

張德海將一切看在眼裡,這個說話的女子,就該是之前的那位佳人了吧。

“這位大師,這佛寺中還有女子?”張德海問道。

那僧人一笑,目光卻是看在沈羲遙身上。“寺中香客甚多,也有暫住禮佛的大府家眷。”停頓了一下又好似不經意得說道:“像剛纔這位,每月總有幾日是在寺中度過,也常常爲周圍百姓佈施的。”

沈羲遙點了點頭:“不論是達官還是民間富商,向佛之心,慈愛之心,該是有的。”

那僧人帶有讚歎得繼續說道:“行善之心,人皆有之,不過若論其持之以恆,倒是難得。這位小姐,自及笄之後,每月都會來此,風雨無阻。不過之前都是由着下人出來佈施,自己在佛祖面前祈求,畢竟大府千金,拋頭露面,總是不好。前月普惠法師開解,方纔出了寺門的。”

沈羲遙笑容更盛起來,目光落在了手上翻轉的簽上,不經意得問道:“大府。。。京中大府千金頗多,只是不知是哪家,教養出如此絕代風華的女子。”

那僧人雙手合十念一聲“阿彌陀佛”便笑道:“出家人不該有這般多閒言的。不過若真論起大府,此女所在大府,便是當之無愧的。”看沈羲遙面上訕訕,卻依舊笑而不答。

沈羲遙等了片刻,張德海看了看外面的天悄聲到:“公子,該回府了。”他才站起身來,又看了看那僧人,略一點頭:“多謝。”

行至寺門口,沈羲遙回頭,朗朗月色之下,一女子身着淺色襉裙,款款迤邐而行,進入方纔他所在殿中。如松竹般風骨,卻是淡雅,好似暗夜蝴蝶揮着輕柔的翅翩翩飛過,只留下懾人心魄的驚豔。旁邊不知何時有輕輕讚歎之聲,是一個小僧人,細看下,正是之前牽馬之人。

“敢問這位小師傅,這位是?”張德海輕輕問道,餘光處,沈羲遙有些側目。

“此乃京中大戶人家小姐。”那小僧輕輕一笑:“是才冠九洲之人。”

“才冠九洲?”張德海愣了下,旋即搖着頭:“我大羲才德兼備之人遍佈,怎能讓一個女子擔起此名。再說,”他略有不信得笑道:“也從未聽過此女所作啊。”

那小僧半垂了頭:“這位小姐家規甚嚴,雙親都是不願張揚之人。”復想了想說道:“燕子來時新社,梨花落後清明。池上碧苔三四點,葉底黃鸝一兩聲,日長飛絮輕。”沈羲遙接過說道:“巧笑東鄰女伴,採香徑裡逢迎。疑怪昨宵春夢好,原是今朝鬥草贏,笑從雙臉生。”之後便笑起來:“若是此女所做,便是有些文采。”

那小僧點着頭:“黯然消魂者,惟別而已矣。便也是這位小姐初說的了。”

沈羲遙打起漫金山水摺扇,一道幽光便一閃,他的眼睛在扇後更是明亮。“這位小姐,可是有了意中人?”

那小僧笑起來:“是爲其兄所作。”

“其兄?”沈羲遙看向遠處大殿,看不清人影,卻更顯神秘。

“三位兄長,兩位在朝爲官,另一位獨在江南經商。”

張德海怔了下:“那不是。。。”

那小僧一點頭:“正是凌相之幺女。凌家唯一的小姐了。”

手中的摺扇一頓,心中什麼轟塌了般,沈羲遙面上有些蒼白。一擡頭,便見月色臨地,冷如清霜。

鳳求凰 番外 此情可待成追憶六

回到宮中已是深夜,張德海被沈羲遙遣去了慈寧宮,畢竟自己此時歸來,太后一定是心急了。不過,沈羲遙並不想去那座宮殿,自他登基之後,便一直對那裡是有排斥的。

歪坐在窗邊長榻上,半靠着圍以碧玉鑲嵌團福深藍錦緞的牆壁,窗外一輪明月,帶了寧靜祥和的月光,輕輕掩在一抹薄雲之下,給院中一株合歡罩上一層雲霧般的輕紗。有風緩緩滑過,“沙沙”聲不絕於耳,之後,又是寧靜。

在這樣的夜裡,沈羲遙的心也平和下來,那個女子,帶着超凡脫俗的身姿出現在他的面前,又似月中仙子,清朗寧祥,只一眼,便沁人肺腑了。文采非常,不愧是出了三屆狀元郎的凌府千金。心地良善,笑容最映內心,那樣的笑,這世間,恐是再無其他了。若是有女如此而長伴身邊,該是要得幾世修來的福氣了。

想到此,沈羲遙淡笑開去,若她,是其他人家的女兒那該多好,心上無人,即是迎進宮來,也不會落得拆散鴛鴦之名,討個虛情假意的對待。若論起自己,也是會真心待之,在這後宮之中,留出一角安和。只是。。。她是凌家之女啊。這淩姓一字,便就是萬水千山了。沈羲遙長嘆一口氣,伸出手將窗關上,那一道皎潔的月色,也被隔絕在了這塵世間最尊貴的房間之外了。外殿御桌的明黃團龍錦緞之上,疊起累累暗黃奏本,反出暗色光芒,沉沉壓在帝王心上。那些奏本,恐怕凌相,多已批閱了吧。

慈寧宮

張德海垂手低頭站在殿中,有徐徐香菸飄蕩在殿內,帶了混合了麝香的檀香特有的氣息。許久,傳來輕輕腳步之聲,張德海頭低得更低,直到眼前出現了一雙碧色繡花鞋,一擡頭,是太后身邊的讀春。

“張總管,太后已經睡下了,張總管此來何事?”讀春聲音溫和柔美,一雙眼睛卻是暗含波濤。

張德海笑笑:“今日皇上本是要與太后一同用晚膳的,只是白日裡送裕王出城,耽擱了時辰,便沒有及時趕回來。皇上怕太后娘娘擔心,特命我過來。”

讀春點了點頭:“我知道了,定會轉告太后娘娘。不過今日裡可是等了許久,凌大人也爲此耽擱了回府,太后娘娘有些不悅呢。”

張德海心中有些不快,凌相怎麼說也是臣子,怎能責怪皇帝耽擱了自己的時間。不過,他的面上到沒有表現出來,只是恭敬得站在原地,不發一言。

“皇上今日回來的是晚了。”讀春又說道:“若只是送裕王爺出城,不該此時纔回來的。”

張德海訕訕笑着:“皇上與王爺手足情深,實在不忍王爺去那瘠苦之地,路上多有停留和交談,這才耗了時間。”

讀春也掩口笑起來:“皇上與王爺,自幼感情就不一般呢。”說完正了正神色,朝裡面看了看,又看向張德海似有鬆了口氣的模樣,眼睛一眨說道:“如此,便有勞張總管跑這一趟了,還請早些回去休息。”

走出慈寧宮,張德海長長舒了一口氣,一擡頭,只見天際那一輪皓月,已被厚重的雲朵遮住了朗淡的身影。

之後大半月裡,倒沒有什麼異常,沈羲遙依舊是多在御書房和養心殿裡,偶爾白日裡去御花園散心,也是隻帶了張德海一人的。

那日裡御花園櫻花開得最盛,日頭也好,湛藍的天上,一朵雲緩緩流過,下面是一座紅橋,飛架在一池碧水之上,兩岸繁茂的櫻樹開出絢爛璀璨的櫻花,潔白無瑕的,緋紅若雲霞的,枝枝朵朵,匯成醉人風采。樹下是華服的麗人迤邐而行,都執了各色描金團扇,巧笑言兮,顧盼生輝,有悅耳之聲傳來,不知哪個女子放開了歌喉唱起來。“雙蝶繡羅裙,東林邊,初相見。朱粉不深勻,閒花淡淡春。細看諸處好,人人道,無瑕身。昨日亂山昏,來時衣上雲。”唱到雲字,聲音已經極低,卻如夢似幻,勾起無限回憶。

沈羲遙站在虹橋之上,有些怔怔,一身月白福字素錦便袍在豔陽下反出光彩,那邊有女子得見了這橋上的九五之尊,歌聲乍停,紛紛跪拜下來。

沈羲遙卻似不見,只望着一叢繁花似錦,突然微笑起來,轉身走開。張德海匆忙跟在他身後,卻是向宮門處去了。

是夜,慈寧宮慈祜殿,太后閔氏半靠在綠玉色垂枝白梅的繡墊上,手上緩緩轉着一串黃玉佛珠,自張德海進來有一株香的功夫沒有說話,只是望着粉牆上一副觀音畫像出神。

張德海自然只能恭敬得垂首站在厚重的海藍色鑲金邊秋菊鬥妍地毯上,眼光所及,便是漫漫秋菊之色,有些肅殺之氣。

“張總管,皇帝今天去哪了?”太后的聲音突然傳來,張德海一個激靈擡起頭,只見太后凝視着自己,保養得極好的面上不怒而威。自己不由心虛起來,遲疑了半晌才說道:“皇上今日。。。一直在御書房裡,不過中間去了御花園散步。。。”話音未落,太后手上的佛珠被重重擱在梨木小几上,清脆的“啪噠”聲聽來卻讓人膽寒。

“皇帝今天,去哪了?”太后的聲音,此時已是無比威嚴了。

鳳求凰 番外 此情可待成追憶七

“張總管,皇帝今天去哪了?”太后緩緩站起身,身影投下的影子將張德海覆蓋在一片陰暗中。

“回太后娘娘,皇上他。。。”張德海頭也不敢擡,只是低聲說道:“皇上今日是一直在御書房內的,後見天光正好,去了御花園。。。”

“那之後呢?”太后半眯起眼睛看着小指上一根五寸來長的銀質護甲,上面有黃米大小的碎金點點,聚成一朵牡丹。

張德海身子一頓,回想起白日裡在宮門前的情景。

“朕只是出去片刻,你若再攔着,休怪朕無情了。”沈羲遙看着張德海緊緊抓住自己衣襟的手,面上略有不悅的說道。

“皇上,您就一個人出去怎麼行?太后那邊要是問起來,要奴才怎麼回話啊。這時辰也不早了,這一去,今日可就回不來了啊。”張德海自然知道沈羲遙出宮去做什麼。

“朕就是要出去,你還敢攔着了?”沈羲遙一甩衣袖背過身去。

“皇上。。。”張德海面上爲難得厲害。

沈羲遙半轉了身看着張德海,心中有些猶疑,前方不遠便是巍峨的宮門,那硃紅色半敞的大門外,便是與這令人窒息的皇宮不同的天地。那片天地裡,有一個她。也只有在那片天地裡,他纔會忘記自己是誰。不能入得宮來,只再見一眼,便是滿足了。

“張德海,你聽着,朕今日出宮,夜晚定能回來,若是母后問起,你無論如何也要給朕擋下了。”

“皇上,這。。。”張德海低了頭。

“朕能回來,就不會食言。”沈羲遙說完,掙開張德海抓着自己衣角的手,大步邁出宮門而去。那些侍衛,自然不敢阻攔。

張德海斂了斂神色整理了衣袍走到宮門前,嚴肅地說道:“皇上今日出宮私訪,任何人走漏了風聲,斬立決!”

可是,皇帝說了夜晚定回來,此時已近亥時卻還不見人,太后不知怎麼得到了消息召自己過來,這可如何應對得過去啊。

想到此,張德海額上便滿是汗珠了。

“皇上現在何處?”太后已走到張德海的面前,居高臨下得看着跪在地上的張德海問道。

“皇上。。。”張德海心已提到了嗓子眼:“皇上在御書房。。。”話音未落,太后輕蔑一笑:“如此,我們便去看看。”

京城近郊的青龍寺是東瀛與大羲交好,互通佛理之所。常遣來東瀛僧人在此學習。建成之時東瀛奉上金線重瓣雪櫻樹近千株植於此,在之後漫漫時光之中不斷分衍,形成了今日蔚爲大觀之象。這金線重瓣雪櫻乃是難得一見的佳木,除去皇城御苑之中尚有一片,普天之下,便也只剩這青龍寺了。此時櫻花盛開之際,便也因了這櫻花,在京城中有個不成文的節日,俗稱“櫻臨”,此日裡女子們均可外出賞櫻鬥草,煞是熱鬧。而賞櫻最佳的去處,無外乎便是這青龍寺了。

月色正濃,一樹繁花在月色下更顯出驚心動魄卻不失溫柔之美,薄如蟬翼的花瓣嬌嫩而纖細,讓人甚至不敢去觸摸,那花瓣上均有絲絲金線,這便是其名的由來。

沈羲遙站在樹下,月光透過花間灑下一地柔和的華彩,有蕭聲遠遠傳來,輕盈而靈動,飄逸而高遠,吹簫之人的技藝高超,非常人可比。沈羲遙側耳傾聽,半晌也沒有聽出是什麼曲子,微微皺起劍眉,面上卻是笑了。

一陣微風輕拂,帶起花雨陣陣,竟似臘月裡紛茫的大雪,卻是溫暖而動人。蕭聲停了,有銀鈴般的淺笑聲傳來,接着便是環佩之聲,還有女子的低呼聲。“小姐,真美啊。”

越過牆上的檳榔眼,那邊的院落中,一樹繁盛的櫻花下,一個女子,白衣素服,裙裾飛揚在漫天雪櫻之中,好似月中仙子,又似這金線重瓣櫻花的花神臨世,翩轉舞蹈之間,櫻花瓣纏繞周身,美的令人窒息。那舞,也是人間難得一見的絕妙。

沈羲遙定在那裡,眼中只剩下那個在漫天花瓣中起舞的身影,生怕自己一眨眼,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覺,如同煙雲般飄散了。

“小姐,夜裡風涼,要進屋去了。”一個嬌柔的聲音傳來:“前個兒大夫還說了要您好好休養,今個兒就跳舞,累倒了可怎麼辦?”

“哪有你說的那麼嬌弱。”那起舞的女子聲音及其悅耳,伴着巧笑說道:“若不是身體不適,父親也不會送我來此休養。你瞧這景多美,若不能起舞不是一樁憾事?”說着隨口吟道:“塵世難逢開口笑,且插櫻花滿頭歸。”

沈羲遙身子一顫,“塵世難逢開口笑,且插櫻花滿頭歸。”他心中默唸道。原來這世上真有這樣一個人,是可以與自己知音知己,能真正明白自己心中所想的。只是,爲什麼是她。。。。。。

可是自己,卻依舊是忍不住來此,依舊是抱着賭一着的心思,匆匆而不顧一切的前來,即使自己根本不知道她是否會來此,是否會相遇。可是,他們竟真的相遇,只是遙遙數步,只是,一牆之隔。

想起自己黃昏時到來此處,大半的遊人皆已離開,自己風塵僕僕,看着疏疏人影的石階,看着夕陽下叢叢繁花,心裡竟是跳動的厲害的。那短短几階石階,在自己的眼中竟是那麼長。可是,當看到滿園唯有的幾個看客之後,在沒有看到她的身影那一剎那,心底的失落,卻是無法遮掩和阻擋的。若不是因爲天色已沉,若不是此時實在趕不回皇宮,他也不會懇請方丈借宿一宿,也就不會看到悄悄在青龍寺休養的她了。

每見她,便會不由動了迎進宮的念頭,只是,她是凌相的掌上明珠,唯一的愛女啊。

鳳求凰 番外 此情可待成追憶八

夜風颯颯,沈羲遙翻轉了身子卻睡不着,青龍寺後山是大片的竹林,此時風過林梢便有“沙沙”之聲,晃動得一林翠竹搖擺難定,似是人心,飄搖難測。索性披衣起身,明日天不亮就需趕回皇宮中去,這早朝雖不能全由自己拿主意,可是,卻是從即位起便沒有荒廢過的。母后那邊,也不知張德海能否擋得過去,他這個帝王,這次,還真是食了言了。

不知何處有輕微的叮噹聲,是女子繡鞋上一雙銀鈴,在這漫山竹海翻滾之聲中幾不可聞。沈羲遙輕推開門,一個婷婷嫋嫋的身影從門外一閃,一襲白衣勝雪翩然而過,幾乎讓人疑似鬼魅。

沈羲遙跟了出去,但見滿目或濃或淺的黑色,一片月光也被浮雲遮蓋下去,卻看不見之前的身影。沈羲遙心中一驚,有絲絲涼氣從背後而起,心中竟是有些揣揣,正欲反身而歸,卻見墨色密林之中,閃過一道白影,接着,便是輕柔的笛聲。沈羲遙屏息側耳傾聽,有淡淡笑意浮上面頰。這曲子他知道,是清流子的名作《遲暮》,只是在宮中聽得時,多有鐘鼓齊鳴,而此時單一隻橫笛,卻將那份淡淡的哀愁完全展露,讓人聞之不由心生落淚之感。沈羲遙心中一嘆,此等技藝,便是清流子,也未必能及啊。

腳下邁開步去,踏在細碎的落葉之上,有輕微的“喀嚓”之聲,那邊笛聲乍停,有優柔的女聲傳來:“什麼人?”聲音中有點點恐慌的顫抖,惹人憐愛。

沈羲遙停下腳步,望着眼前漆黑一片,密密竹林之中,隱約可見一角素白,他微微一笑:“竹海漫漫,令人不由一賞。”之後,有心試一試眼前人的才情,便道:“梅英疏淡,冰澌溶泄,東風暗換年華。金谷俊遊,銅駝巷陌,新晴細履平沙。長記誤隨車。正絮翻蝶舞,芳思交加。柳下桃蹊,亂分春色到人家。”那邊一怔,似乎沒有反應過來,不過片刻工夫,清揚悅耳之聲便至:“西園夜飲鳴笳。有華燈礙月,飛蓋妨花。蘭苑未空,行人漸老,重來是事堪嗟!煙暝酒旗斜。但倚樓極目,時見棲鴉。無奈歸心,暗隨流水到天涯!”

沈羲遙不由拍起手來,夜色中這聲音甚是分明,那邊似傳來淺笑一點,之後,便又有聲音說道:“雨打梨花深閉門。孤負青春,虛負青春。賞心樂事共誰論。花下銷魂,月下銷魂。”

沈羲遙脫口而出:“愁聚眉峰盡日顰。千點啼痕,萬點啼痕。曉看天色暮看雲。行也思君,坐也思君。”那尾“君”一字,拖出稍長,便帶了笑意。

那邊怔愣了很久,期間只聞風過林梢之聲,有絲絲清涼傳來,掀起沈羲遙月白的袍角,而不遠的前方,亦有如煙似霧的紛白一片。

只有笛聲再次傳來,悠揚在天際雲端,空靈高遠。輕輕邁出一步,透過竹間細小的空隙,只見那邊一個女子,眉目瀲灩,烏髮如雲,面暈淺春,纈眼流視,神韻天然。纖細長身靜靜矗立,着一襲白勝雪的芙蓉裙,湯湯廣袖飄飄如仙,裙襬輕盈若飛若揚。

正是那樹下起舞的女子,也正是大羲凌相之女,凌雪薇。

一曲終了,沈羲遙不由再次拍起手來:“好曲,好曲。”

“公子過獎了。”那女子淡淡說道,之後,有輕柔的腳步踏在落葉之上,卻是走遠了幾步:“夜深至此,露水深重,公子也該回去休息。”

“這曲子,叫什麼名字?”沈羲遙似是沒有聽見那邊的話,而是略有激動的問道:“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聞。”

輕笑聲傳來,良久,溫婉女聲又至:“一首江南小調,只是因着悲涼,少有人唱罷了。公子若想知道,是喚作‘流水浮燈’的。”

“流水浮燈。。。”沈羲遙在心中深深記下,之後一揖,也不管那邊人是否看得到:“多謝小姐指教。”說完,看着夜色深重,自己若是不走,那邊的女子也是不方便現身,便轉了身:“小姐,告辭。”

清晨時分,太陽還沒有在山尖露出身影,沈羲遙便已跨馬而歸。一路上清風陣陣,伴隨着清涼芬芳的氣息,“嗒嗒”馬蹄之聲響在無人的小徑之上。不久,路上人煙漸漸增多,道路也越來越寬,九城恢宏的城門就在眼前,此時銅製的城門還沒有開啓,有守城軍在城樓之上巡邏,門外已聚集了些早起進城的商客,三兩坐在道邊,許多是家住城外的莊稼人,挑了裝滿新鮮蔬果的擔子,與熟人閒話。還有遠來的商客,牽着馱滿貨物的馬匹靜靜等候。

沈羲遙的出現在這羣等待的人中引起一陣讚歎之聲,便有無數目光匯聚身上。沈羲遙略覺得不自在,卻也無法。眼看着早朝時間將至,可城門開啓之時與早朝開始的時辰一樣,若是自己那時再進,便是萬萬來不及了。

城門口的守軍手持長矛,威風凜凜得站在那裡,火紅的纓子迎風而舞,晨曦明亮的光投射在他們身上的鎧甲之上,反出燦爛光芒。沈羲遙思量了許久,終上前問爲首的一個侍衛:“今日九門是誰當值?”

那侍衛看了看眼前人,一襲白衣勝雪,眉目若天神般英俊威儀,雖帶了淺笑,卻是遙不可及的高貴,只一眼心中便生感慨,不由生出敬畏。許是哪個世家公子,回話恭敬起來:“今日是趙大人當值,此時正在城樓之上。”

沈羲遙點了點頭,手中摺扇一頓:“我想見這位大人,就在此時,不知可否通報?”

那侍衛愣了愣,又仔細看了看眼前之人。趙大人可是九門副提督,位列從四品,可不是輕易便見得了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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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大人可不是輕易見得了的。”侍衛說話稍硬起來。

沈羲遙一笑,這趙副提督,還不夠金殿參政,怎得他還見不了了。這普天之下,還有誰,是他見不了的?不過,自己此時不能暴露了身份,只得笑道:“我與趙副提督有段交情,這樣,這塊玉佩煩請你交給他看,他便能來了。”說着從腰間解下一塊玉佩,那是他着常服時常帶的一塊,青玉質地,上雕蟠龍雲海,底端一字,正爲羲,反爲遙。

那侍衛半信半疑得接過,又猶猶豫豫得上了城樓,不知爲何,眼前人他就是無法拒絕。城邊圍站的百姓也興致勃勃得看着眼前這個男子,低聲議論着。

一炷香的工夫不到,就見一個金甲加身的男子匆匆從城樓而下,面上滿是惶恐之色,見到沈羲遙幾欲拜倒,沈羲遙卻及時上前,笑道:“趙大人近來可好?”

那邊的中年男子面上是十足的緊張:“臣。。。”話還沒說,沈羲遙看看天色正色道:“我有急事進城,還望行個方便。”

趙副提督連連點頭,一揮手:“開城門。”

沈羲遙躍馬而上,朝着趙副提督露出笑容:“多謝。”便駕馬而去了。

趙副提督目送沈羲遙遠去,提手擦了擦額上的汗珠,才斂了神色,一低頭,發現手上,還有那塊玉佩,沉甸甸在手心。

原來,皇上,是這般模樣。

鳳求凰 番外 此情可待成追憶九

養心殿中,太后端坐在上首纏枝寶相紅木大椅上,手上轉着一串黃玉佛珠。沈羲遙負手而立,微垂着眼簾,目光所及之處,便是漫漫無邊的雲海騰龍。

“皇帝,昨夜裡,上哪去了?”太后的聲音有着淡淡溫和,卻似初春開解的江面上一層浮冰,薄而輕透,並不真實。

“兒臣。。。”沈羲遙輕掃了一眼跪在一旁的張德海,知道是瞞不住了,一擡眼,看見太后淡笑的目光,底上卻是寒氣。

“兒臣不過微服出巡。”沈羲遙的回話十分簡單,再不說一字。

“微服出巡?”太后眼中精光一閃,很是凌厲:“大晚上微服巡去哪裡?能巡去哪裡?”

“兒臣。。。”沈羲遙正要說什麼,太后卻“咻”得站起看着張德海怒喝道:“這奴才守不住主子,還要着做什麼?來人,給我拖下去,杖責四十。着實了打!”話音剛落便有高大的侍衛大步上前,一把抓住張德海的雙臂。

張德海在一旁已嚇得面無血色,疏知這着實打,可就是要人命的打了。

“母后,您這是爲何?難道兒臣身爲天子,還不能見識這民間百姓了?”沈羲遙一個箭步上前,攔在侍衛前面,一回頭,目光威嚴得掃過:“都退下!”

“饒了他可以,”太后說着緩緩坐回椅上:“那皇帝就告訴哀家,昨夜,去了哪裡。”

沈羲遙沉思片刻終擡了頭:“母后以爲兒臣去了哪裡呢?”

太后仔細打量了眼前自己的兒子,輕哼了一聲:“依哀家想,年少氣盛,恐不是去了那煙花之地?”

話音還未落,沈羲遙大笑開去:“原來兒臣在母后心中不過如此,那母后當初爲何還要想盡了辦法讓兒臣坐到此位上?”沈羲遙雖是笑着說的,目光卻是寒涼起來。

“你。。。”太后愣了愣:“哀家只是那般想想,卻也是相信自己的兒子,一國之君,不會如此的。”

沈羲遙點了點頭,上前一步,笑了笑:“兒臣,不過去了青龍寺賞櫻。”

“青龍寺?”太后一雙黛眉擰成層巒的疊嶂,眼裡卻是不信:“去禮佛麼?”話音一落便是笑了,輕輕搖了搖頭。

沈羲遙正起神色,低頭翻動着手心一片竹葉,便是前一個夜晚,那瑟瑟竹林之中的一片。目光之下,蒼翠狹長的竹葉有着硬而脆的質感,似印象深處某個身影的風骨,想着想着,面上便不由露出笑容。

“青龍寺裡櫻花最負盛名,兒臣昨日裡見到御花園中紛落的櫻花,便突起性質,想去看一看那久負盛名的櫻海之景。”

太后仔細得看了看自己的兒子,眼前的男兒,面上笑容純粹,越發襯得人如沐春風,細細觀之更是清朗沁貴,華茂春鬆。心下便生出些計較,知道這青龍寺一行,必不是什麼突起的興致,更不是簡單的賞櫻。只是此時不便相問,即便是問了,眼前人也是不會說的。只有待從旁打探了。如此想着,太后的目光便轉向了張德海,只淡淡一掃,早前面上的嚴肅之色就消褪去了。

“若真的是賞櫻,跟母后說了便是,獨獨跑出去,一個晚上不見人影,能讓人心安麼?”太后說着走到沈羲遙的面前,輕輕拈起月白便袍上一根碎髮,在手中翻轉了片刻,笑道:“下次若是要出去,怎得也要尋個人來知會一聲啊。”這尾一聲“啊”字裡滿是關愛之意,沈羲遙卻皺起了眉頭。

“兒臣知道了,讓母后擔心是兒臣不對,以後。。。”話還沒有說完,太后手一揮:“皇帝,”人說着已走到門前,背光而立,有長長的人影投在地上,聲音已正式起來:“這天下都是你的,便是想去哪裡便去的。只是,”停頓了片刻太后繼續說道:“只是,每一次出去,便要是有收穫的。”

沈羲遙看着眼前的母親,面上也斂起神色,輕輕一揖:“兒臣多謝母后教誨。”

一晃便是3個多月,期間沈羲遙自然是老老實實呆在皇宮之中,好似之前什麼都沒有遇到過。而太后那邊,也是暗中打探着皇帝之前的行蹤何處,漸漸得,也就有了些許的眉目。畢竟,沈羲遙卻是去了青龍寺,便是好查了。

得到確切答覆的那日,正是六月裡明豔的天氣。正午的日頭明晃晃傾下,慈寧宮四處有繁茂的樹木,遮去大半光陰,殿閣裡已擱進了吉祥如意萬福萬壽的冰雕,偶有“滴答”一聲響,驚得廊下半睡的小太監一個激靈。一擡眼,便見繪春匆匆走來,面上喜憂不定。忙上前:“繪春姑姑,太后娘娘正在禮佛,此時不便打擾。”

繪春是太后自入宮之後的貼身丫頭,自然知曉太后的習慣,卻只是一點頭:“知道的,只是太后娘娘等此已久,便不會在意了。”說着便掀簾進去。

慈寧宮裡有處佛堂,此時香菸繚繞,都是西域進獻的如意檀,略帶着點點蜜意,卻又有些甘苦蔘半。聞得多了便是醒腦之功。太后跪在蜜合色罡字蒲團之上,手中黃玉佛珠流轉出淡淡光滑。一雙鳳眼微閉,卻說了話:“可是查清楚了?”

“回太后,是清楚無誤了。”繪春笑着上前扶起太后:“真的如早前所查出的一般,皇上是去見一個女子了,還是偷偷去見的呢。”繪春說着掩口笑起,太后投過來一眼,便忙斂了起來。

“可查清楚了是誰家的女子?”坐在花梨木寬椅中,太后端起茶盞問道。

“查清楚了。”繪春上前一步,輕聲在太后耳邊說到:“正是凌相之女,雪薇。”

新沏好的茶有白煙徐徐上升,匯成雲朵半天不散,茶香漫溢在室中,雅緻無雙。

鳳求凰 番外 此情可待成追憶十

沈羲遙看着眼前人,一身雨過天青色襉裙上滿繡了細密的水仙,枝枝杈杈分明,越發襯得人窈窕纖弱。一個回眸,柳淑儀淺淺一笑:“皇上,這是剛沏好的雨前龍井,用些吧。”一雙凝白素手遞到眼前,沈羲遙不由就想到了那個暗夜中潔白的身影。

沈羲遙點點頭,接過青花纏枝寶相茶盞,一擡頭,便見張德海笑吟吟站在門邊,卻也有猶豫,似有話說。揮了手問道:“怎麼了?”

張德海慢慢走近,不看柳淑儀一眼,低聲道:“回皇上,今日太后設宴,請皇上去一趟。”

沈羲遙眉頭微皺起來,品一口手中茶卻不說話。倒是柳淑儀款款上前柔聲對張德海說到:“張總管,你不是不知道的。。。”話未說完,張德海卻適時得打斷,卻是對着沈羲遙說:“皇上,今日宴請的都是一品大員的親眷。”

手中茶盞一頓,沈羲遙卻沒有擡頭,只是盯着一盞碧水,嘴角卻帶上了絲縷笑意。“這樣啊。”他斂起神色:“好幾日也沒有去母后那邊用膳了,今次便還是去的好。”這後一句,似是自語,脣角已經不由上揚起來。

一旁的柳淑儀看着心中有些好奇,卻沒再說什麼,只是彎身撫平了沈羲遙衣裳的褶皺,看着那秋香色常服上一隻吉獸,一雙碧眼透着寒光。

“皇上,今夜。。。”柳淑儀擡了頭,一張俏臉上盡是期待。

沈羲遙卻似乎沒有聽見,眼中是掩不去的歡喜,面上還故作鎮定,目光一直飄在晴空萬里的窗外,半晌才“唔”了一聲,卻是低頭:“你剛說什麼來着?”

柳淑儀驚了下,心中竟是打翻了五味瓶,鎮定了心神,心中略有了計較,不過面上還是笑吟吟:“臣妾是問,今夜皇上想用些什麼點心,臣妾也好準備。”

沈羲遙搖搖頭:“御書房裡還有奏章未看,今夜不過來了。你早些安置吧。說完便大步出了去。

柳淑儀恭敬得彎身相送,待那個高大的身影消失在一片藍天之外,才緩緩起身,面上的笑不見了去,聲音也變的清冷起來:“霞兒,去打聽打聽,皇上這是怎麼了。”

慈寧宮裡此時傳來陣陣晏晏言笑,沈羲遙甫走到殿外便聽了見,腳下停下步子,示意門口的小太監不要通傳。

張德海看着眼前的男子,帶一抹初春陽光般和煦的淺笑,靜靜站在廊下,負手而立,眉頭微皺,眼睛裡卻滿是期待,還有年輕人臉上常見的緊張之色。只是,在張德海的記憶裡,這個他一直服侍的主子,這樣的神情,卻是極少見的。

屋內傳來一陣巧笑,一聽便是年輕的女子,張德海見到沈羲遙眉毛一挑,嘴角剛咧出一個不由的笑,卻又在瞬間收了去。微微側耳,在聽着什麼。

就在此時,屋內卻傳來一個聲音:“何人在外啊?”聲音不大,也是溫和,一聽便知是太后身邊的繪春姑姑。說着便出了來,見是沈羲遙,深深一福:“皇上總算是來了,太后剛還說起,以爲不來了呢。奴婢去御膳房就來,皇上快進去吧。”說着再一福身走開了去。

沈羲遙正了正身上的衣服,似乎還擔憂的看了看腰上那枚緋紫玉佩,張德海想起沈羲遙晨間曾說了這緋紫配秋香似不是很雅,當時卻沒有換下來,此時。。。張德海想到此,看看沈羲遙有些爲難的神色,心中不由暗笑起來。也許,屋內的某個人,能和這個英主,結出曠世良緣。

輕掀開煙水色青山含黛的絲織門簾,便有一陣清涼撲面而來。慈寧宮裡分散擺着細小的冰雕,多是福壽吉祥的雕刻,只有正中一架梨花木上擱着幅山河萬里,地上有金盆只只盛着水滴,偶有“滴答”一聲響,也淹沒在陣陣歡歌之中。

正殿裡沒有人,笑聲皆是由後面傳來。

沈羲遙大口呼吸了下,自己也覺得奇怪,怎麼心中如此忐忑,又似貓抓了般火燎。腳下有些生澀起來,似是忘記了如何行走。

定了定心,跟自己說,不過是陪着母后見見那些達官的親眷,以示皇恩浩蕩,皇室的親民,也是應該的。這樣想着,便向裡走去。

隔着一屏巨大的雕屏,從金絲楠木鏤空山水人物上花鳥的間隙看去,一羣命婦插金戴銀得坐成兩列,太后端坐上首,眉眼間滿是笑意,一個女子,背對着屏風,長身纖細,一襲蜜粉色雙瑚草間玉環的儒裙,烏髮高聳,斜一支碧玉芙蕖銀流蘇的髮簪,婷婷玉立,風華無限。

沈羲遙脣上綻開笑容,正要一個轉身進去,只聽得一個柔淺女聲:“‘燕子不歸春事晚,一汀煙雨杏花寒。’一句最是佳妙,得聞後心中便生出無盡讚歎。”

沈羲遙腳步停住,面上的笑漸漸消失。身後張德海沒有及時收住腳步,“哎呦”喚出聲來,竟也是生生停住了。

此時,裡面的人都看向此處,那個女子,也緩緩轉過身來。

此情可待成追憶 十一

眼前的女子長身纖細,面若桃花,精心粉飾的面龐透出嬌人風情。此時,帶着略略的羞澀之笑,輕輕一福身,聲音也是柔美纖弱:“民女參見皇上。”動作也是輕柔,觀之會是個善解人意之人。

沈羲遙只是淺淺笑笑,目光卻在殿中急迫的環視,眼下里除了那些年過中旬的達官家眷,還有幾個已做婦人打扮的年輕女子外,便只有眼前這個女子。他再次將目光轉回,眼前的女子依舊低着頭,手微微顫抖,看起來是緊張極了。

沈羲遙突然就感到十分的失落,面上幾乎也是難掩。臉色灰了下去,方纔剛進來時的那層期盼之色早不知跑到了何處。

“皇帝,這些都是我大羲朝忠臣之親眷。你過來見見。”太后的聲音淡淡響起,好似無意的又說道:“方纔大家還說你恐是不過來了,我就說,皇上心裡顧念着大臣,自然也會顧念着你們這些大臣的家眷。這不,剛說着,就來了。”下面隨即響起一片附和之聲,沈羲遙也只得做態的笑笑,目光卻早飄出窗外去了。身子卻帶着帝王的威嚴和作爲晚輩的謙遜之態,走到各位的面前,接受着禮拜,一一見過。

“皇帝,這是吏部侍郎吳大人的幺女。”見到沈羲遙坐在自己身邊,太后微笑着說道:“哀家說,細瞧之下,還有幾分我當年的模樣呢。”

沈羲遙粗略得點點頭,目光掃了一眼方纔的女子:“倒是容貌出衆。”

“太后過獎了,小女哪能和您當初相提並論。當年太后在京中的名聲,那可是。。。”說話的婦人一身天青色朝服打扮,也是慈眉善目的模樣。正是吳大人的夫人。話音未落,下面便是一陣附和。

“想當初太后的才情美貌,我們即是在閨中,也是常有所聽聞。”

“是啊,那是您閨中之詩在府間流傳甚廣,我們偶也有做,卻總是自嘆不如。”

“‘滿樹和嬌爛漫紅,萬枝丹彩灼春融。’此詩如今吟起,都甚覺驚豔呢。”

。。。。。。

沈羲遙百無聊賴得坐在太后身邊,帶上虛笑的面具,目光偶爾一轉,心思也是不知飛到了何處。只是在聽到那句詩時突然來了精神。“滿樹和嬌爛漫紅,萬枝丹彩灼春榮。此句之後呢?”只是無意的一句,話音還沒落,卻見太后的臉色稍變,先是一白,再是一灰,卻都如天際流雲轉瞬即逝,之後,她帶了疏朗的笑意,微閉了眼睛:“這後一句,是‘何當結做千年實,將示人間造化工。’”

沈羲遙“唔”了一聲:“這後句甚是佳妙啊。”之後目光無意一轉,卻見下首一個着幀紅色淺碧孔雀錦衣的婦人面色略有暗沉。心中生出絲點疑惑,卻沒放在心上。目光剛別開去,突然一驚,猛得又轉回來。心中暗歎,這個婦人,有着一雙和她一樣的眼睛。

“這後句,似不是太后所做啊。”一個聲音響起。

“是啊。當年哀家此句作出,因是應景,便沒有吟出下句。倒是之後不久,那年的金科狀元接了去。”太后說這句話時十分隨意,不過,眼中卻閃過精光一輪。

“那年。。。”一個聲音中透着回憶,半晌,殿中靜極了,似乎沒有人發現有什麼不對,另一個聲音,略有些低沉,卻也是溫柔的說道:“那年,正是我的夫君,凌相金榜題名之年。”聞聲看去,正是方纔那個婦人。

沈羲遙半天腦中沒有反應上來,不過目光卻看向了身邊的太后,太后倒是面不改色,柔聲笑道:“是啊,凌相的才學,那時的天下,可是無人能及的。”

聽到“凌相”二字,沈羲遙突然感到一陣無名的之火,正欲站起身,又聽見太后說到:“凌夫人,今日怎麼沒有帶女兒前來?”

沈羲遙便又安分的坐了回去。面上平和,心中卻波瀾難平。

“謝太后掛心,正是不巧,前日裡,小女下江南看望她三哥了。您知道,再不久,那菡窯滿湖的勝景,便再看不到了。正巧,她三哥今年此時節正在江南,便要接她過去看看。我雖不願,說一個女孩子家出門不便,可是我家老爺卻允了。他是最疼這個女兒,都甚於三個兒子呢。”凌相夫人笑着說道,此時面上滿是慈愛之色。

太后似是無意得看了沈羲遙一眼又說道:“此去江南,也算路途遙遠了。也實在是不巧。回了來,便帶來與我見見。我在這慈寧宮裡,天天都是些姑姑們,很是想與年輕的女子閒話,也就借光年輕點。”太后說笑起來,下面也是笑聲一片。

“太后還怕老啊,您看起來,可是年輕呢。”

“是啊。”

。。。。。。

沈羲遙暗自裡打了個哈欠,一旁的張德海偷偷笑了笑,其實,若論着以往,沈羲遙是絕不會出席此類的聚會,太后傳召也只是做個樣子在衆臣親眷面前。恐若不是爲了那位小姐,皇帝根本是不會來,也不會乖乖坐在太后身邊如此之久的。只是,張德海不明白的是,既然那位小姐不在,也知了去向,在此待的時間也不短,皇帝看起來也是百無聊賴,怎麼就沒有尋了藉口離去呢?

正好奇着,卻見沈羲遙笑着打起手中飛燕停枝細雨溼衣障泥漫金摺扇,幾乎是有些突兀的對下面端站在自己母親身邊的吳大人的女兒說道:“方纔朕進來的時候,聽得你正在吟一首詩,是什麼來着?”

那女子面上略有緋紅,站出來輕一施禮,有些羞澀的答道:“全詩是:‘蘇溪亭上草漫漫,誰倚東風十二闌。燕子不歸春事晚,一汀煙雨杏花寒。’”聲音裡雖然恭敬,但一雙明眸卻是飛快得掃了一眼沈羲遙,有些暗送秋波之意。

沈羲遙卻似不見,只是低頭看着手中摺扇低聲吟道:“燕子不歸春事晚,一汀煙雨杏花寒。”復點了點頭:“好詩,好詩。”目光明亮:“可是你做的?”面上已是謙謙之笑。那摺扇,是前日裡自己閒適時一時興起所畫,之後張德海命人做成摺扇一把,自己很是喜歡,卻一直惋惜沒有合適的詩詞來配,此時覓得此句,甚有“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之感。

“皇上誤會了,此句並非民女所做。”吳氏女子頭低垂下,聲音有些低落:“民女並無此高的才情。此詩作者另有其人。”

沈羲遙“哦”了一聲,心中的好奇上了來,此句如此佳妙,若論其才情來,恐是常人能及。他素愛頗有才情的女子,後宮之中的柳婕妤(即柳妃)便是一例。馮淑儀(即和妃)才情也甚好,卻沒有柳氏的機靈。孟昭儀(即麗妃)相較便輸去幾分,也是因爲出身武家之故。性情上倒與那幾個互補些。其他的,他也沒有在意過了。而做出此詩之人,才請該是在柳婕妤之上了。

“是誰所做啊?”沈羲遙只是無意的一問,心中卻不知爲何,好似已有了答案。

“此句乃民女閨中之友凌府千金雪薇所做。”吳氏聲音已小了下去。

沈羲遙目光落在下首的凌夫人身上,凌夫人面上帶了謙和的笑,聲音淡淡的:“正是小女所做。不足掛齒。”

沈羲遙點了點頭,不再言語,心中卻是開懷。

其實,她的才情,自己早已領教了,不是嗎?

想起那個夜晚,裟裟竹林中那個潔白如玉的身影,還有那如潺潺流水般輕柔溫婉的聲音,略帶着冷淡和高貴,已是深深烙在自己的心上了。

凌雪薇。

PS:終於是回了家,很開心,雖然只有短短的9天.很幸運,遇到了西安又一場大雪,本來是以爲見不到了,在深圳,那裡已經是17度的天氣裡,在西安,在漫天的雪花下,感受着一直都很熟悉的氛圍.

<鳳求凰>的番外進行的很慢,實在是對不起大家.但是因爲是不出版的,所以也就沒了時間的約束.寫起來似乎流暢很多,詞句的運用也能有些斟酌,甚至有了修改的時間.若是大家喜歡,有空時上來看看.

感謝大家一直以來的支持!非常感謝!

鳳求凰 前傳 此情可待成追憶 十二

傍晚時分,沈羲遙坐在養心殿內,看一簇青煙緩緩從赤金八寶褵獸的口中吐出,整個殿閣中充滿了玉竹香清潤的味道。自那日從青龍寺回來,他便一直在養心殿中焚此香了。太后曾來過問起,畢竟自己年少即位之後便一直是用這龍涎香,這玉竹香也是少有的,每年進獻的不過寥寥,因此闔宮之中少有人用,此時他突然命人大費了周折找出來更換,甚是突兀。可是,聞着此香,他便總能認爲自己回到了那個夜晚,在佛寺清朗疏淡的月色之下,在竹影婆娑的密林之中,那抹令人無法忘懷的白色身影,如仙如魅。。。。。。

張德海端了普洱進來的時候,就看到沈羲遙半伏在龍案之上,面上竟有些忡怔的神色,心中一驚,自他服侍沈羲遙,從來在這位少年皇帝臉上看到的都是冷靜穩重的表情。而如今這般,卻是如少年郎心有所屬,不再是至尊的帝王,而是普通的兒郎了。

張德海心中也有欣慰。他知道沈羲遙的辛苦,身爲帝王,不得不作出那些姿態,不得不忘記自己的喜好,一切只爲了國家,卻不是爲了自己。雖然,這天下都是他的,可是,卻似乎沒有真正的開心過。而如今,那位小姐,卻將帝王的心敲開,只是,張德海輕輕搖了搖頭,即使是敲開了,卻也註定了是兩相隔吧。。。

正想着,卻見那邊沈羲遙坐直了身子,重新將手中硃筆沾了墨,在一封奏摺上書寫起來。張德海也連忙收回思緒,斂了神色走了進去。

“皇上,您要的普洱。”說罷將大好河山青瓷細茶碗放在沈羲遙手邊,沈羲遙只略略一點頭,“唔”了一聲,手上卻沒有停,還在寫着什麼。張德海覷了一眼,心中一愣,那奏摺上字跡,分明是凌相所書。但自己身爲宦官,是知道不能看的,便悄聲退到一旁,看着那獸口中吐出的徐嫋青煙,微微笑了起來。

大約半個時辰之後,沈羲遙伸了伸臂膀,揉着眉心站了起來。張德海笑着上前:“主子,忙完了?”沈羲遙點點頭,張德海一揮手,便有一秀麗可人的侍女端了一隻朱漆大盤上來,上面蓋一層並蒂蓮花福鳥含瑞紋樣的大紅絲帛,有風輕輕拂過,那絲帛微起了漣漪,便有整齊而狹長的凸起顯露出來。

張德海熟練的接過那木盤,恭敬得遞到沈羲遙面前,輕聲道:“皇上。。。”

沈羲遙只掃了一眼,卻是不掀開,目光移到牆上半開的一扇窗前,月亮纔剛升上來,窗外一樹合歡開得正豔,脈脈抽丹,纖纖鋪翠,堪稱英秀。淡笑了下:“去如絮那。”

張德海會意得一躬身,便退下了。

蘅芷殿內,柳婕妤坐在軟塌上,手上有意無意的撫弄着裙間白玉佩上一串紫流蘇,那流蘇紫中間着銀絲,正與她身上一身淡青色裙襬繡虞美人的儒裙相稱。貼身的侍女佩兒站在一旁,看着眼前主子臉上明顯的不悅,心下是知道的。可是,這麼多時日來,整個後宮其他的娘娘也沒有被皇上掀了牌子,那最早入宮的馮淑儀與孟昭儀也只是兩日前在御花園遠遠見了皇上一面,可是連話都沒有說的。只是自家主子心中還是爲了這個不快,怏怏了好些日子。

佩兒抿了抿脣上前一步:“娘娘,奴婢看您今夜晚膳用的不香,特准備了您愛吃的鬆鑲鵝油卷,要不要端來?”

柳婕妤卻是連頭也沒回,看着裙上的玉佩幽幽的說:“你說,皇上這是怎麼了?”

佩兒輕嘆了一口氣:“娘娘,說句不敬的話,皇上雖說沒有來咱這,可馮淑儀和孟昭儀那,也是一樣沒有去的啊。您怕什麼啊。雖說那日她們見了一眼皇上,據說也是隔了老遠,皇上在橋上,連下橋都沒有就轉身走了。您還難受什麼啊?”

半晌柳婕妤沒有說話,卻站起身來,她身姿纖細,此時一頭秀髮半披半攏在腦後,只斜戴一串紫水晶菱花簪,是平常獨自的裝扮。“可是無論怎麼說,她們也算是見到皇上了。”她在室中走了幾步,燭光將其身影拉得老長,微轉過身:“可是我,卻是很久沒有見到他了呢。”

佩兒忙上前:“娘娘莫難過,皇上一定是有重要的國事,不然怎麼有一直不入後宮的道理呢。皇太后那邊,也不會允的啊。”

聽到此,柳婕妤面上並沒有任何釋懷的神情,反有些恨恨:“皇太后。。。”她停了半晌說到:“你可聽說了,今天白日裡那件事?”

佩兒一臉不解:“您是說,太后召見重臣親眷?”說完笑起來:“娘娘多心了,太后見見那些達官的親眷最是正常。如今後位久懸,這達官家眷自然得由太后照撫,以示皇家對那些重臣的關懷了。”

“這個我知道,這本是皇后的份內。太后幾乎每月都會召見那些家眷。只是。。。”柳婕妤咬了咬脣:“平日裡都是那些正妻,今日,卻聽說多了一人。”

鳳求凰 前傳 此情可待成追憶 十三

佩兒眼睛眨了眨,若有所思了片刻道:“娘娘說的是那吳大人的女兒?”

柳婕妤沒有說話,只端起桌上一盞茉莉,輕吹了吹,點了點頭。

佩兒抿了嘴,停了半晌說到:“依奴婢看,娘娘大可不必放在心上,奴婢也有聽說,只是那吳家小姐不爭氣,好容易皇上跟她說了句話,結果還是吟了別人的詩作。依咱們皇上的喜好,這樣的女子,定是看不入眼的。而且奴婢還聽說,那女子的容貌若是放在民間倒算個美人,可若是在這後宮之中,連些個侍女都不如呢。”

柳婕妤啜了一口茉莉,雖不說話,不過面上倒是露出些笑意。

佩兒見狀忙招手,門外便有侍女端着一盤點心進來。佩兒接過那鬥彩靈芝水仙花果石紋盤,笑着說:“如此娘娘可心安了?用些點心吧。”

柳婕妤正要接過,就見門外一人打了簾子進來:“這松瓤鵝油卷的味道,可是老遠就聞到了啊。”聲音清朗明亮,卻帶了威儀之氣。正是沈羲遙。

柳婕妤一愣,還是佩兒先反應了過來,慌忙跪下,連着手上的盤子也一起輕擱在地上。“奴婢參見皇上。”柳婕妤此時卻不拜,眼圈卻是一紅,微上前了兩步才緩緩拜倒,聲音裡已帶了些微的哽咽之音:“皇上。。。”

沈羲遙忙扶起,有些詫異得看着面前的女子:“這是怎麼了,難道朕來了,如絮還難過了不成?”

柳婕妤慌忙搖頭:“皇上,皇上許久未至,臣妾思念皇上,如今這是喜極而泣啊。”說着用袖口抹抹眼睛:“臣妾還以爲皇上忘了臣妾呢。”

沈羲遙卻沒有露出柳婕妤期待之中的笑容,相反,他卻微皺起了眉頭,不過也只是一剎那工夫,轉眼便換上淺薄的笑意:“朕近來忙。”只簡單的四個字,不再解釋,也無須解釋。

“臣妾知道。臣妾。。。”柳婕妤還要說什麼,沈羲遙卻從懷中拿出一張素帛,面上已經是興奮的神色。

“朕今日拿來樣東西與你看。”說着興沖沖得打開,手上卻是小心翼翼。柳婕妤看去,是一幅寫意山水,活躍靈動,嫺熟大氣,意境開闊,線止而意不盡,觀之乃大家之作。柳婕妤在詩詞上造詣頗深,舞蹈也有建樹,唯獨作畫上不盡人意。沈羲遙卻饒有興致得說着:“這幅畫名爲‘輕雪浮枝’,你瞧瞧,畫得如何?”說着含笑看着柳婕妤,一雙眼睛滿是狡黠。

柳婕妤一笑,如春風拂面:“皇上的畫,臣妾哪敢妄加評論啊。”說着走近沈羲遙,無限嬌柔得半倚在其身旁。

沈羲遙卻眼睛一亮,幾乎是脫口而出:“你也覺得,這畫跟朕畫得一樣?”

柳婕妤聞得此言心中一驚。沈羲遙素喜詩詞,在繪畫上也造詣非凡,柳婕妤雖不擅繪畫,但畢竟得寵,幾次都是伴在沈羲遙身邊看他寫意,對其筆法也是瞭解。此時聽了他這樣一番話,心中沒來由得泛上一層不安。

沈羲遙卻不再解釋,只是面上笑意更濃。只見他一手輕輕拂過畫面,略一思索說到:“天風欲來雪飄飄,杏花堆裡難分曉。”之後不住點頭,又喃喃道:“她畫得,比朕好。”他講那後一句話時,聲音是那般柔和,完全不若平日,甚至柳婕妤,也幾乎沒有聽過他如此的溫柔。而此時,那終日圍繞在周身上的帝王不可接近的氣息此時甚至減弱了些許,最後,沈羲遙的手久久停留在畫面下方的一處,柳婕妤目光便也停留在了那裡,只一眼,她的眼睛就像被火灼燒了一般,心跳得厲害。

那畫卷下端那一處小小的印記。篆寫的“薇”字深深的刺痛了她的雙眼。

鳳求凰前傳 此情可待成追憶 十四

清晨的風帶了清涼的氣息從窗中漏進來,柳婕妤翻了個身緩緩睜開眼睛。外面的天微亮,還不到平日起身的時辰,只是,身邊卻早已空了出來。她揉揉眼,想起沈羲遙在夜半時分被喚醒,依稀是南邊出了什麼情況,自己睡着得極晚,到底是何時走的,根本記不清了。

拉了拉半滑落的如意團紋織金玫紅繡被,柳婕妤的目光不經意便落在了牆面之上。這一望,整個人便如同被潑了一盆冷水般徹底清醒過來。那牆上不知何時掛上了一幅卷軸,正是昨日裡沈羲遙拿來的那幅,此時,端端正正掛在一擡眼便能看到的地方。此時看去,那畫面上筆法純熟生動,與沈羲遙的畫作筆法十分相似,卻是多了一份清逸在其中。只是論起磅礴大氣,卻因了筆彎處的柔和,比不過沈羲遙。不過,在這輕雪浮枝的意境上,正是需要溫婉柔情。

柳婕妤此時卻完全沒有什麼心情欣賞畫作,只覺心中憋悶,好像周遭的空氣全部不見了般,無法呼吸。她突然翻身起來,不顧月華色凸梅朵朵的寢衣長長的下襬牽絆住自己的腳步,略有踉蹌得行至那牆前,一把就將那幅畫作掀了下來。

不知何時風急促起來,那畫作沒有上裱,因此隨風漸飄漸落在寢殿之中,好似一個永遠無法抹去的陰影,籠罩在柳婕妤的頭頂。。。

佩兒端着清早的洗漱用具輕手輕腳地走進衡芷殿,卻見柳婕妤靜靜站立在窗前,手上拉着一幅畫作的一角,面上有着悲哀而古怪的笑容。

佩兒第一次見到柳婕妤如此神情,心中一驚,卻不敢言語,垂手站在殿門邊。天色陰沉,風夾雜着飛沙呼嘯而過,一場大雨迫在眉睫。

當第一聲悶雷響起之時,柳婕妤終於轉過臉來,白淨秀美的面龐上帶着未風乾的淚珠一顆,看到佩兒只淺淺一笑,目光又落在那畫作之上。

“給本宮查,”柳婕妤的聲音伴隨着突然而至的大雨的“嘩嘩”聲,帶了幾絲嫉妒,幾絲怨恨,幾絲疑惑說道:“給本宮查,這畫作,出自誰手。”說着一甩手,那畫卷被撂在了地上,邊緣有着幾處細小的撕口。

佩兒慌忙撿起,是一幅寫意山水,旁邊還有一句題詩“天風欲來雪飄飄,杏花堆裡難分曉”,那筆跡看起來極其熟悉,佩兒轉念一想,不由驚出一身冷汗。那字跡,分明出自沈羲遙的手筆。

小心而仔細得將畫軸摺好,佩兒看着前面兀自對這一盆雪顏杜鵑出神的柳婕妤,在心中微嘆一口氣,帶了甜笑說到:“娘娘跟幅畫置什麼氣啊。”

“誰跟畫置氣了,我只是。。。”柳婕妤一回頭,面色帶了不自然的潮紅,一低眼看到了佩兒手中那幅畫,一道陰翦從她眼中閃過,“誰讓你撿起來的?”柳婕妤的聲音提高了些,帶着絲毫不掩飾的怒氣:“把它給我扔了!”

佩兒低頭看了看手中的畫卷,抿了抿嘴壯了壯膽子說道:“娘娘可曾想過真的將這畫丟掉的後果?”她只說瞭如此一句便不再向後說,只盯着柳婕妤。

柳婕妤的面色蒼白起來,一雙素手緊握,隱隱可見因着用力而顯得青白的關節,一雙脣也緊咬着。

“娘娘是聰明人。即使不論皇上是否喜歡這幅畫,單這畫上有皇上的御筆,若是丟了被什麼人知道,可是大不敬的罪過。再說,皇上對此畫的喜愛娘娘知道,既然掛在了這裡,若是皇上來了不見,娘娘可想過後果,恐是比那大不敬更嚴重的罪過了。”佩兒鼓足勇氣一口氣說完,纔敢擡頭看着柳婕妤。

柳婕妤沒有回答,胸口卻劇烈得起伏着。半晌,她用手中一方素帕拭了拭眼睛,復笑起來:“是本宮沒有考慮周全。。。”

“娘娘只是心中太在意皇上了,纔會如此的。”佩兒上前將畫遞在柳婕妤面前:“娘娘要如何處置?”

柳婕妤別開眼去,好似那畫如同毒物,便是看了也會沾上毒素一般。“方纔本宮似是損壞了些地方,你想辦法彌補了。還掛在那,不過,以後皇上離開衡芷殿便給我撤下來。”她說完慢慢向牀邊走去:“本宮昨夜睡得不好,現在感到精神短,要休息片刻。”

佩兒會意得一笑:“娘娘好好休息,奴婢會將這畫的主人查出來稟告娘娘的。”

半晌柳婕妤沒有說什麼,似是已進入夢鄉,佩兒正要輕退下,方退得門邊,裡面傳來淡淡而低沉的聲音:“越快越好。”

此情可待成追憶 十五

九曲十二彎的臨湖長廊上,一個女子白衣素服,輕挽的髮髻只幾朵嬌嫩柔美的茉莉點綴其間,垂下一縷青絲飄蕩在鬢間。她手執一把白絲象牙柄團扇,扇面乍看下素白無一物,只下端一角處一朵極精緻的茉莉綻開其上,針腳細密,花形雅緻。唯一色淺杏色流蘇散在薄紗素錦的雲袖上,明媚卻不耀眼,柔美卻不嬌弱。

她的步伐雖輕快,可裙上一塊上好的羊脂蓮花佩卻是紋絲不動,既是自極幼年起教養出來的世家千金也未必能此。不過,凌雪薇是凌家最小的孩子,出生時其父已官至宰相,極得先帝賞識重用。上面還有三位兄長,如此甫一出生便是凌相最疼愛的珍寶,必然是請來最好的老師教導,無論琴棋書畫,還是詩詞歌賦,或是女則女訓,甚至經史子集。這步伐身姿,舉手投足,都是自幼便教養出來形成的習慣,每一樣,即便是一低頭,一回眸,都可稱之爲世間難得的尤物,旁人無法企及。只是,凌相爲人低調,尤其是看重這個女兒,疼愛保護得過了份去,如此,凌雪薇幾乎沒有出現在家人以外的任何人面前。

此時,她正處在江南她的三哥凌望舒的府宅裡。自半月前到得江南,凌望舒卻因着生意先兩天去了塞北,如此便是錯過了。她這次下江南,雖說是爲了看荷花,可事實上最想的卻是見了三哥一面。畢竟從小她與凌望舒在一起的時間最久,情誼較之年長得多的大哥與常年在外的二哥,略深一些。

既然凌望舒不得不去了塞北,凌雪薇便不打算在江南久留。荷花自是看了,其實凌望舒的宅邸極大,後院便有浩渺的一片湖水,其中遍植荷花,根本不需去那些被人喜聞樂道的所謂佳妙的去處。

凌雪薇在此所住的院子,便是臨湖而建,兩面環水,一邊還有紅柱琉璃瓦的九曲十二彎的長廊,廊腰縵回,曲折不盡,卻也別有風味。推開臥房的窗,帶了荷香的風撲面而來,望去便是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的美景。

九曲十二彎的長廊盡頭,便是她所居的華茂軒。此時,隨同來的侍女霞兒正等在門口,面上滿是焦慮,遠遠看到凌雪薇的身影忙上前:“小姐,您可是回來了。”

“出了什麼事?”凌雪薇停下腳步,潔白的額上已有一層烏色籠蓋。

“京裡派人來了,就等在裡面。”霞兒說着向凌雪薇所居的華茂軒中望了一眼:“來人說一定要面見小姐。”

凌雪薇聞言望進堂中,隱隱有一個身影背對着門站在堂中,內堂窗未全開,又隔着那層層竹簾,光線晦暗,看不真切來人是誰,凌雪薇突然感到一絲沒來由的緊張,手上緊了下,心一定,伸手掀開竹簾走了進去。

正是賞荷的時節,皇宮中飛龍池上一傾秀荷開得正盛,每日裡都有些妃子宮娥蕩了蘭舟遊曳其中,不時有言笑晏晏從那沒頂的荷花叢中傳來,伴着湖上習習帶了荷香的涼風,傳進棲鳳台上沈羲遙的耳中。

其實,這皇宮中風聲走得最快,自從半月前沈羲遙午後在這棲鳳台上獨坐了半日,凝視一池尚未開全的荷花許久之後,當夜寵幸了一個才人,據說那女子那日正巧在池中採藕,被沈羲遙看到。其實那女子容貌家世均不算上乘,可是都紛紛傳言,她一襲淺粉襉裙在那荷塘之中,無限嬌俏動人。也正是如此,才入了君王的眼。如此,隨着荷花日盛,每日裡來此盪舟的女子愈發多了起來。

此時,底下傳來陣陣歡笑,那些蘭船上的女子,一個個打扮得極其動人,均着或淺粉,或煙水色的羅裙,鬢邊也都是或蓮或芙蓉的玉製首飾。遠遠看去,一片柔美。

柳婕妤看着眼前的君王,珠華色雙龍奪珠窄身長袍上一支玉笛範着溫潤的光澤,沈羲遙雙目微閉,嘴角微微上揚,似想到了什麼喜事般。他拇指上一枚子兒翠的扳指,盈盈欲滴的色澤似要淌出水來,此時正有節奏得敲擊着黃花梨木下卷椅的扶手,那扶手上雕出一帶祥雲,正如天邊一抹流雲。柳婕妤細心聽去,是熟悉的樂律,心下一動,卻不動聲色仔細得剝了一枚葡萄遞到沈羲遙面前,輕聲說道:“皇上,臣妾看着這美景,做了首事,還請皇上指教。”

沈羲遙聞聲睜開眼睛,有些迷濛在其中,不過一閃而過之後,眼裡只餘睿智。

“吟來聽聽。”他慵懶得靠在椅背上,神色極其放鬆,手上的敲擊停了,目光卻落在了下方那些女子身上,脣上一層不屑的笑容。

柳婕妤將一切盡收眼底,心中開懷,不過依舊溫和得靠了過去,輕聲道:“青荷蓋綠水,芙蓉披紅鮮。下有並根藕,上有並頭蓮。”

沈羲遙一怔回頭看她,柳婕妤粉面含春,一雙眸子倒映着一池碧水,更顯波光流轉,動人心魄。

“好詩,好詩,不愧是我。。。”沈羲遙卻沒有說下去,生生得停住了話頭,頭半低下去,聲音也跟着淡起來:“不愧是我大羲有名的才女。”

柳婕妤一愣,畢竟從來沈羲遙稱讚她都會用上“第一”這兩個字,今日裡卻改了口。心中有些疑惑,有些泛酸,但是卻不能表露出來,依舊是帶了笑:“臣妾不才,多謝皇上誇獎。”

沈羲遙沒有再說話,卻回過頭盯着那一池鮮荷,目光縹緲,柳婕妤看他這樣,知道沈羲遙該是在想着什麼,自己也不敢再出聲,只是順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見涼風習過,層層荷葉翻轉,隨着悠悠碧水輕輕盪漾,那粉嫩的荷花也緩緩搖擺,隔着水聲有女子清脆的笑聲傳來,襯着一碧如洗的藍天,竟恍恍而不真實。四周極靜,那些侍衛丫頭一個個垂首遠遠立着,甚至張德海,此時也不知哪裡去了。沈羲遙起身站在白玉欄杆前,柳婕妤遠遠看着他,輕柔得風吹起沈羲遙龍袍的一角,頭上漢白玉發冠反出清潔的光澤。他的目光那般飄緲,卻又那般溫柔。

半晌,沈羲遙的聲音傳來,似是自語般得慢慢吟道:“涉江玩秋水,愛此紅蕖鮮。攀荷弄其珠,盪漾不成圓。佳人彩雲裡,欲贈隔遠天。相思無因見,悵望涼風前。”

此情可待成追憶 十六

一陣疾風捲起湖上層層荷葉,雖是晌午時刻,可是天不知何時暗沉了下來,有濃雲在天際邊越積越多,沉甸甸的鉛灰壓在人心上,彷彿揮之不去的暗影,久久難散。

佩兒靜靜站在長廊邊,手上託着一隻簡單的木匣,目光不時掃一眼坐在廊前寬闊的欄杆上的凌雪薇,此時她面朝那被疾風吹打的一池秀荷,單從神色之上根本看不出她此時的心情,可是,那一隻握着團扇象牙柄的素手卻因着用力而反出微微青白的色澤。佩兒知道,此時她的小姐,心中一定如同那翻卷難平的荷塘一般,起伏不定。雖然凌雪薇進入堂中時示意佩兒守在門外,但那位自京中而來的使者離開之後很久,堂內一片寂靜無聲,很久之後,才聽見凌雪薇輕喚自己的名字,而自那之後,已有把個時辰了,小姐就一直靜坐在此,任憑夏日暴雨前的勁風吹打也一動不動。自己手上的木匣,是那使者出來時交給自己的,佩兒知道這該是小姐自己打開,可是,自己站了這麼久,也不見小姐有任何的反應,只是在初看到時,微微皺了眉頭。

着匣子佩兒認得,雖簡單無華,但卻是凌老相爺所藏,就擺在書房中的古玩架上。在凌雪薇及笄那年凌相曾拿出過,還從裡面取出了給凌雪薇的生辰賀禮,一隻上等桃李吐豔海棠欲放羊脂白玉鐲,佩兒至今還記得那時凌夫人臉色稍霽,卻轉瞬即逝。而匣子裡面佩兒沒見過,卻聽人說過,別看這匣子外面看起來平凡無奇,事實上裡面卻有一隻純金打造的內匣,匣面有雕飾,至於雕飾是什麼,卻是說法不一的。一說是振翅欲飛的鳳凰,一說是牡丹從中的孔雀。可是,無論是說法中的哪一種,那雕飾,都算是犯了僭越的。而那鐲子不知爲何,凌雪薇卻是極少戴,都說是凌夫人的意思,意在那鐲子太貴重,小小女兒家戴了不好。可是佩兒卻也聽說,那鐲子有些來歷,正是凌夫人不喜的。

想到此,佩兒的目光落在了依舊坐在廊上的凌雪薇身上,不過,此時她內心似是已經平靜下來,面上帶了淺淺一層無奈的笑意,手上的白絲象牙柄團扇正一下下輕搖着在身前。

“起風了。。。”凌雪薇淡淡說道:“這風真急,毫無預兆。”說罷她站起身來,凌絲的裙襬被風揚起,窈窕纖瘦的身形此時顯得好似經不起一陣風的吹拂。可是,佩兒知道,她的小姐,外表柔弱,但是內心,卻是極其堅強。

“我們回去吧。”凌雪薇的聲音遠遠傳來,她已行至華茂軒門前,正轉了頭看站在原地不動的佩兒。

“唔,”佩兒應了一聲,又想起什麼似的將手中的匣子舉起:“小姐不看看麼?”

凌雪薇目光一滯,一絲難以名狀的情緒在眼中一閃,之後恢復了往日的平和。

“不了。”她的聲音在“隆隆”而至的雷聲中更顯清亮:“告訴管家收拾行李,我們明日啓程回京。”

一連幾日京城裡的天都是極好,午後那一碧如洗的天上一絲雲彩都沒有,日頭明晃晃潑灑下來,即是有幾片浮雲,也是如同極淡的煙霧,緩緩流過澄明透亮的天空。

午後未時到三刻向來是沈羲遙小睡的時間,因此每每此時,皇宮內都極靜,偶有幾聲寥寥的蟬鳴遠遠傳來,便能看見青衣的小太監拿了粘竿輕手輕腳得去粘。

這一日未時時分,有悠揚琴聲盪漾在蘅芷殿上方,裡面不時傳來盈盈笑語之聲。張德海站在垂花門下,擡頭望了望日頭,伸手抹去額上一層汗珠,心中有些無奈。畢竟往日此時,該是侍候了沈羲遙小憩,自己守在外殿的。那養心殿內四處皆放置了萬福萬壽江山永固的冰雕,清涼適度,哪裡如同此時這般頂着正豔的日頭,那蘅芷殿是皇宮內新建的殿宇,四周樹木均不繁茂,此時張德海雖站在樹蔭之下,卻依舊難耐盛夏午後的酷暑。

伸頭看了看殿內,張德海嘆了口氣,若不是今日柳婕妤的表兄從江南來,帶了幾件江南特產送給柳婕妤,若不是聽柳婕妤前日裡隨口說起有樣出自江南華茂軒之中一把上等古琴甚爲精巧,沈羲遙恐怕也不會就爲了幾件江南特產而來。畢竟這華茂軒少有人知,而若論起江南特產,身爲帝王哪能沒有見過,更何況只是一般百姓帶來的物件。真正的緣由,恐怕也只有皇上自己心裡清楚了。想到此,張德海輕輕笑了笑,江南靜園極有名,是凌相三公子的居所。之前層聽得凌相說起,那三公子沒有妻妾,不過在府中爲其妹獨設一院,其中皆是珍奇古玩,那院落似乎稱爲華茂軒。。沈羲遙心思縝密,記憶超羣,定是記得的。如此看來,那位小姐在皇帝心中留下的印跡,實在是旁人難及的啊。

“皇上的琴技真是無人能及啊。”柳婕妤一身淺藍纏枝薔薇冰蠶絲儒羣站在沈羲遙身側,便有隱約的清荷氣息傳來,令人觀之精神一振,更覺清爽。

沈羲遙沒有擡頭,只用修長的手指緩緩滑過琴上每一根弦,神情甚爲縹緲,不覺又坐下,隨手彈奏了一曲。這琴曲先有輕輕的顫音流淌而出,自成一調,低沉幽婉,似心中一點離苦,之後急促而磅礴起來,更似那明知無果卻無可救藥的沉醉的悲涼。

柳婕妤站在一旁,只是細細聽着,卻並未過多得用心領悟。她只知沈羲遙手法純熟,那琴風節奏嚴謹而雄健瀟灑,含蓄蘊藉而情深意遠。絕非常人可比的佳妙。

一曲終了,有白鳥自窗前振翅飛過,剪破一角湛藍的天空。沈羲遙負手站在窗前,目光隨着那鳥兒越走越遠,最後竟成朦朧一片。

“的確是好琴。”許久之後他幽幽說到,柳婕妤聽到他這般口氣一怔,沒有多想便浮上笑意:“再好的琴,也得有皇上這般琴技才能顯出佳妙啊。”說着端一盞雪芒香蜜露敬在沈羲遙面前:“皇上飲一些吧,正好解些暑氣。”見沈羲遙接了去,又從身旁桌上拿起一把金絲繁花團扇輕輕爲沈羲遙扇起風來。

“皇上這琴彈得真好,臣妾以前還自認爲自己的琴技不凡,如今得聞皇上一曲,甚感慚愧啊。”她的面上帶了嬌羞的笑,無限溫柔得說到。

“你的琴技的確是很不錯的。朕是得了清流子的一些點撥,因此受益匪淺而已。”沈羲遙輕啜一口雪芒香蜜露,讚賞得點點頭:“是不錯。甘美而不甜膩。”復想起什麼似的對柳婕妤說到:“這琴朕用起來甚是順手,就拉了面子跟你討去了。”他的面上帶了極和煦的笑容,正如春風下暖心的陽光。

柳婕妤看着這笑容愣了半晌才反應過來,忙不迭的點頭:“皇上喜歡那是臣妾的榮幸,既是皇上不說,臣妾也是要獻給皇上的。畢竟,這好琴一定要有知音賞纔是啊。”她說這笑起來,看來方纔沈羲遙那一笑令她甚是開懷。

沈羲遙聽了她的話明顯一怔,不過面上卻慢慢浮出一個發自真心的笑容。

“你說的對,”他朗聲道:“好琴,一定是有一個好的知音來賞的。”

“皇上,這琴。。。”張德海看着手中明黃絲帛包裹的琴,又看看站在書架前的沈羲遙,輕聲問道:“皇上想將這琴放在何處?”

養心殿側殿內本有一把上古名琴“麟鸞”。沈羲遙偶會彈奏,如今這把遠不如那把名貴,張德海知道,只是因爲自己手中這把名爲“飛雪”的琴,是那位小姐曾經彈奏過的而已吧。

“放在朕的寢殿之中,小心養護着。”沈羲遙沒有回頭,從檀木紋金龍的書架上抽出一本琴譜,轉身迎着陽光,微眯了眼細細品讀起來。

張德海擺放好了琴再走出來的時候,只見沈羲遙面朝着窗上一株鳶尾出神,似是自語,卻分明是問張德海。“你說,她是廣陵派,還是諸城派呢?”

張德海顯然被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弄暈了頭腦,尤其是他對琴曲的瞭解也就限與一些曲目手法,而對流派一域卻知之甚少。不過,他知道,沈羲遙根本就不是問他,也不會要他回答。因爲此時,沈羲遙已經自問自答到:“廣陵跌宕悠遠,諸城清和淡遠,不,她該是梅庵派,梅庵流暢如歌,綺麗纏綿,該是她的風格。”說完擡眼看着張德海:“你說呢?”

張德海笑起來,一張臉上滿是溫和:“皇上,”他柔聲道:“您若真想知道,改日太后宴請重臣家眷,請來凌家小姐,彈奏一曲不就知道了麼?”

沈羲遙聽了一愣,沒有答話,只是面上方纔的那份光彩黯淡了下去:“朕。。。”他沒有再說什麼,手上卻是將那本琴譜合上了。

張德海知道自己說錯了話,雖知道不會受罰,但心中難受,因爲他知道,此時沈羲遙的心中,定不會好過到哪裡去。都怪自己那“凌家小姐”四個字。

凌家,永遠是皇帝心上一把刀啊。

此情可待成追憶 十七

江南靜園

華茂軒後庭的碧水間浮起大片紅紅白白的荷花,正是清晨,本該寂靜的時刻裡華茂軒內卻是人來人往,皆是靜園之中的僕役侍女,靜園總管李毅守在門前,面上焦急不已。

凌雪薇依在層層秀塌之中,秀荷層層的銷金幔帳因着煙水的底色,如同煙霧般輕輕垂在蓮青色蓮花朵朵的地磚之上,乍看之下,恍如仙境瑤池一般。霞兒站在簾帳之外,滿面焦心得看着緊閉着雙眼的凌雪薇,又不時看看正在塌前診斷的郎中,雖有千萬焦慮,卻也不敢打擾。

本是打算一早回京,卻不知怎的,凌雪薇前個夜裡發起熱來,許是白日裡在那湖邊吹風吹得久了,畢竟那風雨前的疾風最是傷人。凌雪薇因着是凌夫人懷胎七月早產而出,自幼身子就柔弱,這也是凌相爲何如此疼惜珍視這個女兒的一個緣故。

那郎中是靜園總管李毅請來的江南頗負盛名的醫士,此時手指捏一根薄絲紅線,那紅線的另一端越過輕紗幔帳,輕輕纏繞在凌雪薇一段皓腕之上。這一線細細的正紅,襯在從雕花牀棱濾得淡淡的陽光之下,卻顯得黯淡而無生氣。

霞兒目不轉睛得看着郎中,只見他眉頭微皺,神情認真,似在傾聽那細線傳來的凌雪薇淡淡的脈搏跳動之聲。大約一盞茶的功夫,眉頭漸漸舒展,神情卻是嚴肅。

“先生,我家小姐沒有什麼大礙吧?”霞兒看着醫士站起身,連忙問到。

“依脈象看應是受了風寒,只是來得急,勢頭較猛,不過不要擔心,只要靜養一陣子便能好了。”那郎中微微笑着看着霞兒:“我寫個方子,每日服三次藥,不出十日,便能好了。”

霞兒忙不迭得點頭,神色卻未有放鬆:“那就多寫大夫了。”

話音未落,幔帳中傳來凌雪薇淡淡的呼喚:“霞兒。”

“小姐。”霞兒快步上前,輕掀開幔帳問到:“您哪裡不舒服麼?”

凌雪薇無力得搖搖頭,眼睛卻是看向了半開的一扇雕窗,有晨光染了窗外荷塘的碧色投射進來,淺淡的一點柔光投在地上,有斑駁的亮點,開出一朵朵金色的蓮花。

凌雪薇看着看着就笑起來,蒼白的脣上帶了一層血色。

“霞兒,”她輕輕說道:“請李管家來。”

西子湖上荷花開得極美,沈羲遙獨自站在煙波亭上,雲水色錦緞便袍被風捲起袍角,凌空翻飛起來。張德海垂手遠遠站在一旁,不時看着天光。此時天際間有濃雲翻涌,風雖還柔和,卻隱隱有急促之勢,一場大雨即將來臨。

沈羲遙眉頭緊鎖,久久凝視池中一棹荷花不語,那荷花襯在銀灰色的天空之下,有孤傲而令人驚豔的純淨之美。

“皇上,”張德海小心得說道:“起風了,恐大雨將至,皇上要不起駕吧。”

沈羲遙沒有回身,也沒有說話,好似沒有聽見般。只是眼睛卻慢慢閉上了。“你說,”他半晌纔開了口:“西南那邊,是否該增派人手?”

張德海一驚,忙跪倒在地:“皇上,這朝堂之事,不是奴才能妄議的。”

沈羲遙輕輕一笑:“朕赦你無罪。”

張德海頭垂得更低:“皇上,奴才知道您掛念裕王爺,可是凌相說的也不無道理。。。”

話音未落,便聽見“咔啪”一聲,沈羲遙手中一根竹笛被生生折斷,他本人也滿面怒容得回過頭來:“他說的有道理?朕看他分明是希望羲赫把命送了。那守將少報了多少盜寇的兵馬你不是沒有聽見,軍中還有細作。如今羲赫死守着康城,若再不派人增援,四弟有了閃失,他能擔得起麼?”

張德海慌忙再次跪下:“皇上。。。”他重重喚了一聲:“您請息怒。”

沈羲遙閉上眼,無奈得搖搖頭,聲音低緩下來:“這麼多年,朕就只有羲赫一個可以說說心裡話的人。。。”

此情可待成追憶 十八

雖是傍晚時分,日頭還掛在西邊天際,慈寧宮內卻已燃起通臂巨燭,侍女們穿梭不息,手上皆捧了金盤玉碟,腳上繡鞋的銀鈴“叮叮”做響,湮沒在北戲樓裡傳來的“咿咿呀呀”的低吟淺唱之中。

今日本是幾個朝中重臣親眷進宮請安,因着上次太后說的那番話,這日裡便有幾個未出閣的小姐也隨母親前來。太后一時開心,便留用晚膳,還傳了宮中的梨園獻唱,多是溫和的江南小調。

若不是沈羲遙前來,倒也不會如此大費周章,賞賞曲也就罷了。可是,那梨園伶人剛進了慈寧宮,還在戲樓下準備,張德海就過來了。

彼時衆人正在側殿裡閒話,太后端坐上首,底下那些年輕女子個個嬌俏地伴在母親身邊,不多言語,卻都是得體大方的微笑,好似極認真得聽着長輩們的陳年往事。一派和樂融融。太后其實也不多說話,目光一一掃過下面那些女子,面上有慈祥的淺笑,身邊的繪春,讀春,繡春三位姑姑卻是不時與那些夫人談笑。

剛通報了梨園弟子已準備好,太后笑着起身,一襲海藍銀福字錦緞的家常袍子微微發出些淺光。

“哀家前日聽聞這梨園裡排了新曲,特留你們一同聽聽。這晚膳我看咱們就在暢音閣上用,讓他們端上來,你們看如何啊?”太后的聲音極和藹,下面人自然也不會有什麼異議,紛紛點頭稱是,隨着太后就要向暢音閣上去。

正在此時,太后身邊的另一位彈春姑姑走了進來,面上滿是喜色,見到諸位夫人輕輕一禮,便對太后說到:“太后娘娘,張總管來了。”

太后一愣,似乎明白了什麼似的,幾乎不易察覺地搖搖頭,復笑起來:“那快傳吧。”

張德海聞聲便走了進來,滿面笑意地朝太后打了個千,還沒開口,倒是太后先問起來。

“張總管,什麼事啊?”聲音很隨和,面上也是淡淡。

“回太后娘娘,皇上說連日政務較多,沒能給您請安,今日都處理完了,就讓奴才過來通傳,說是一會兒過來陪您用膳。”說完看看周圍的命婦小姐,稍有爲難地說道:“不過皇上不知今日衆位夫人進宮,若是不便,奴才這就回去稟告。”

太后一笑,看着張德海說道:“這有什麼不便,請皇上來吧。”說完嗔笑着對下面說道:“你們說呢?”

幾位夫人面上已是難掩的喜色,紛紛點頭:“能面見皇上,這是我們莫大的榮耀啊。”

那幾位小姐也彼此看了看,隨手擺弄了身上的衣飾,面上緊張起來。

張德海好似不見,只看着太后似乎一切瞭然於胸的神情,深深一行禮:“那奴才這就去向皇上回話。”

清幽的荷香傳進華茂軒,沾染了些須藥氣,略略沉了下來。霞兒端了藥進來,就看見凌雪薇安靜地坐在軒窗下的桌邊,細細看一本書,神情肅然。她病了幾日,還沒有大好,添了幾分消瘦,卻似天上仙子,有幾分不食人間煙火的清麗。

“小姐,大夫都說了要您好生休養,又起身來看書。”霞兒撅了嘴說到。

凌雪薇擡起頭看她,微微一笑,極爲溫柔的美麗,不說話,又低下頭去。

霞兒上前將藥放在桌上,取來一件薄紗短褂披在凌雪薇身上,不滿地看了看只着了一件素白細絲柳葉儒裙的凌雪薇,又看了看半開的窗,正要伸手關上,凌雪薇再次擡起頭來:“別關。”她輕輕說道:“這屋裡藥氣太重,開窗散散氣。”

霞兒手收了回來:“今日別看晴着,可外面風大,您的風寒還沒好全,最該小心了。”

凌雪薇點點頭,俏皮一笑:“知道啦。”目光別開去,落在桌上一盞金蓮上,伸手就將藥碗端到脣邊喝起來。

霞兒見她乖乖喝了藥,也不再說什麼。凌雪薇喝了藥,推開一層竹簾遮擋的木門,一陣風隨之進入房中,眼前便是一傾碧波下的萬點荷花。

霞兒拿了點了百荷香的薰爐驅着房中那些藥氣,目光落在桌上擱的一本書上,正是凌雪薇方纔看的那本《日知錄》。再一擡頭,便見凌雪薇秀雅地站在竹廊前,目光縹緲,若有所思,而那波光碎影裡搖曳着的影子,亦是窈窕而沉靜的。

此情可待成追憶 十九

晨曦的微光透過窗棱投射進來,凌雪薇翻了個身,修長的雙手輕輕抓住要滑落的暹羅倭緞雲絲被。這樣一匹雲絲倭緞價值千兩白銀,常是用作裁製吉服正裝所用,也就多繡了玉堂富貴,白鳥爭鳴的圖樣,奼紫嫣紅,豔麗非常。此時凌雪薇身上蓋的,卻只有寥寥幾朵銀絲繡就的冰梅,襯在嫩草綠色的被面上,雖是簡單至極的樣子,可那冰梅蕊中皆綴一顆西域而來的冰晶石,華彩流離,如繁星遙墜。

她這一動,人便醒了來,此時時辰尚早,便沒有喚霞兒進來,只是自己披了件外掛,連繡鞋都沒有穿,走到軒窗外的竹臺之上,看着那一傾碧荷,微微得發愣。

大哥遣人送來的口信讓自己久久難平,這朝堂之事她一個女兒家自然是不過問,可是,畢竟身在相府,父兄皆是朝中重臣,即使不想知道,有時,還是難免風聞一些。尤其父親最看重自己這個女兒,往往在朝事上與那九五之尊生了執拗,兩位兄長勸不過了,還是要自己來說的。畢竟,女兒家撒撒嬌,父親也不能報以怒顏。

這次事情來得緊急,裕王出征本當初是父親一力主張,即使滿朝文武都看出來皇帝對此很是不願,但卻沒人敢提出異議。皇帝那邊也因着當時傳聞敵寇人數不足爲懼,而康城守將也擊敗部分,才終是順了父親的意,派了裕王去西南。孰料那康城守將謊報軍情,如今裕王是死守康城,情勢危急。父親卻又不同意派兵支援。如此之下,皇帝和父親的積怨可就又加重了一層。雖然凌家掌着些國之重權,可終還是臣子,皇帝也總有獨掌大權的一日。如此,與皇帝的怨積得越多,對之後就越是不好。凌雪薇知道父親這些決定必定有他的理由,可是,在外人看來,卻難免會產生凌家有了異心的想法。畢竟,凌家掌着兵權財力,朝中多父親門生,如此下去,是萬萬不好的。

大哥遣人來,就是請她想個法子,京城那邊皇帝的不滿已是毫不掩飾,大哥幾次勸解都沒有效果。因此,凌雪薇便匆忙寫下書信請來人帶回,信上只是說說在外的日子,寫寫所看之書的體會,只是那體會之下,卻是勸慰。

來者相告,太后那邊有意緩和父親與皇帝之間的僵持。大哥猜測,以如今之勢看,加官進爵已是無加可加,那麼,最直接的辦法,便極可能是讓她入宮做個嬪妃。按大羲律,該是從美人或者貴人起的。

凌雪薇想起年幼時候,那時新帝剛剛登基不久,一切都還仰仗這父親的扶持。一次母親帶自己進宮朝見。那天日頭特別好,皇宮裡慈寧宮院落裡栽了參天的大樹,蔭深似海,他們站在下面極是清涼。小孩子天生好奇,垂首站了不久便忍不住悄悄四下張望,只見大片大片濃蔭如幢,其中宮闕的檐角輕輕飛揚,襯得那藍天透明而高遠。站得久了,微微有些發暈,更覺得殿閣巍峨,深深無邊。有穿着華麗的姑姑含笑走出,面上略有難色地說到:“近日來太后娘娘勞累,今日更是精神短,不便接見各位了。勞煩相國夫人跑了一趟。母親面上永遠都是那抹和煦的微笑,連連搖頭:“是我們打擾娘娘了。如此,便不敢煩擾,改日再來朝見吧。”只是拉着自己的小手的那隻手緊了下,不經意得一層怨色一閃便過了。那位姑姑輕輕福了個身:“那就恭送夫人了。”母親含笑點點頭,拉起自己轉身離去。走至慈寧宮門口,凌雪薇回頭,便見那深深的高牆連綿蜿蜒,似永不到盡頭。有着金黃衣衫的小男孩,並一個着銀色袍子的小男孩,嬉笑着從古木間追逐跑過,都是粉調玉砌的面容,極爲好看。便有溫柔聲音遠遠傳來:“皇上來了,小王爺來了。。。”

那是她第一次進宮,那日回到凌府,父親少有的跟母親發了脾氣,責怪母親帶她去那裡。如此,在之後漫漫的十數年裡,她再沒踏進過那高牆半步。可是,自己心中,卻知道這是好事,雖然一些閨閣好友對皇宮極其嚮往,比如吳大人的女兒,常會不由說起若是自己進宮要如何如何。但那個地方,聽曾經在宮中服侍過的婆婆說,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是座牢籠。。。父親每說起那裡,總是勾心鬥角,堪盛朝堂,之後便是一臉凝重地搖頭。凌雪薇熟讀各種詩書,那些宮怨之詞多悽美,無不訴說君王薄倖,女子空待君王至,韶華變白頭。。。

若是真進了去,便再無出來的一日了。

凌雪薇久久凝望一碧如洗的藍天之上那輪紅日,思緒翻轉間,手上不禁握緊了腰間一枚玉佩。那是一隻纏枝寶相紫玉佩,上面有金篆的“比翼”二字。她的目光有些迷離,若是真進了去,那竹林之後的身影,便是永世難違了。。。

此情可待成追憶 二十(上 )

慈寧宮後堂的戲臺上傳來陣陣絲竹之聲,衆位一二品夫人皆坐定,面前擺了瓜果點心。因沈羲遙還未到,晚膳沒有上來,衆人便飲茶閒聊着等待。太后坐在正座,微眯了眼看着臺上年輕女子低吟淺唱,這是正戲開始前的小調。這女子聲音清越,樣貌明媚而溫柔,唱得一曲《鷓鴣天》動人至極。那聲音軟而綿,柔嫩地吐出婉轉清麗的詞來:“彩袖殷勤捧玉鍾,當年拚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一曲終了,衆人紛紛拍起掌來,連連叫好。

正在此時,一個金黃的身影出現,掌事太監尖着嗓子到:“皇上駕到。”這邊掌聲乍停,之後是衣裙娑娑之聲,釵環碰撞之聲,紛紛行禮之聲。太后目光卻還停留在那女子身上,只在聽見腳步聲之後緩緩掃了一眼,見沈羲遙含笑站在自己面前,朗聲道:“兒臣給母后請安。”這才換了笑臉,嗔怒地責怪道:“皇帝過來得可是有些遲了。”

話音未落,便有嬌俏女聲傳來:“太后莫怪皇上,是臣妾們耽擱了些時辰。”說話間,兩個女子盈盈上前向太后請安。一個如牡丹初放,明豔無比,另一個如弱柳拂風,清逸動人。太后目光一轉,聲音還是溫和,卻生疏了些許:“孟昭儀和柳婕妤也來了,坐吧,這戲就要響鑼了。”之後回頭吩咐道:“傳膳。”

待沈羲遙坐下,太后才轉了身,看着他身後的兩位妃子說道:“怎麼不見馮淑儀?你不是一向也都帶着她的麼?”

沈羲遙謙謙一笑:“今日她有些不適,便讓她過來了。”

太后點點頭,目光在柳婕妤面上略停了一陣說道:“馮淑儀身子總是不大好,哀家記得剛進宮時也不是這樣,皇上還是要多多關懷,遣御醫常去看看。”

沈羲遙點頭:“母后說的是,現在後宮主位空缺,還得請母后費心了。”

太后目光一直落在戲臺之上,緩緩道:“這後位也不能久懸,一國之母不定,百姓心中也難安的。”

太后說這話時,身後的兩位女子不約而同地對視了一眼,眼神複雜,攜着糾葛。

沈羲遙卻沒有回答,太后輕瞥了他一眼,看見他眉頭微皺,閉了眼說道:“不過這事也不能急,一國之母責任重大,非世家女子不能擔當,不僅要皇上你喜愛,哀家看着滿意,還要這前朝認可。世間女子雖多,但這鳳凰卻是難得。”

沈羲遙面上卻有忡怔,太后微一笑,轉過頭去:“今日哀家傳唱江南小調,皇上聽聽,看如何啊。”

沈羲遙卻沒有應,只是靜靜站在暢音閣內,脣上帶了溫和的笑意對太后說到:“都是舊詞了。母后想必也聽得厭了。不如兒臣填了新詞讓他們唱給母后聽聽?”說罷接過張德海遞上的筆墨,略一思索,揮筆而就。

太后微笑着看着自己的兒子,連連點頭。兩邊分坐的命婦們也紛紛探了頭看過來。沈羲遙下筆如有神,頃刻間便有新詞作好,不待太后接去看便遞與了張德海:“拿去給那伶人。”

不久,歌聲頓起,仍是清麗明亮的調子,婉轉悠揚。詞卻是極悲怨的,在那伶人柔美的聲音裡更觸人心扉。

“來是空言去絕蹤,月斜樓上五更鐘。夢爲遠別啼難喚,書被催成墨未濃。蠟照半籠金翡翠,麝薰微度繡芙蓉。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

此情可待成追憶 二十(下)

一曲終了,衆人卻還沒有回過味來,有一女聲溫柔地傳來:“皇上的詞做的真好。”滿是讚歎的口氣。這纔將衆人拉了回來,紛紛拍起掌來,應和着。太后卻漸漸斂起笑容:“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

沈羲遙鄭重地點了點頭:“是啊,更隔蓬山一萬重。”

太后笑起來:“皇上倒真是長大了。。。”

這句話說得很輕,非近身之人難聞。沈羲遙面上有些訕訕,不過,畢竟重臣親眷皆在,太后嘴動了動,終還是沒有將本要說的話講出來,倒是回了頭看着衆人:“方纔是誰說話的啊?”聲音雖溫和,卻帶了威嚴。

下面寂靜起來,畢竟當着太后和皇帝的面,私自言語,在皇宮之內也是犯了忌的。衆人面上帶了緊張之色,彼此望着,卻都不敢再說什麼。此時,一個女子越衆而出,一襲桃紅底復淺色銀紗暗桃花紋樣的衣衫襯得她眉目清麗,更因着特意分在鬢間的長髮而顯得如春風拂面,別有一番味道。“太后,是民女說的。”說着施禮下去:“請太后皇上責罰。”

正是之前與沈羲遙有過一面之緣的吏部侍郎吳大人的女兒。

太后朗然一笑:“責罰什麼,起來吧。”然後帶了些須讚賞的眼光細細打量了該女子:“若是哀家沒記錯,你是吏部侍郎吳晗之女吧。”

“回太后話,吳晗正是民女之父。”那女子聲音柔美,卻又不顯慌張惶恐。

太后點了點頭,目光好似無意地掃過沈羲遙身後的柳婕妤與孟昭儀,方纔對下面跪着的女子說道:“過來讓哀家瞧瞧。”

那吳氏之女緩緩上前,細細楚腰上纏一條月白刺繡緞帶,輕輕飄擺,行走間嫋娜翩躚,極是動人。

沈羲遙卻對這吳氏之女視而不見,只是看着太后微微笑着的臉,面上有些須無奈之色。

太后看着該女子上前,溫和地說道:“叫什麼名字啊,今年多大了?”那神情語氣,完全是一個和藹的長輩姿態。

吳氏之女走到太后身邊,仔細地施了一禮:“民女單名一個薇字,今年十五了。”

太后看了沈羲遙一眼道:“方纔你說皇上的詞做的好,哪裡好啊?”此時已都是戲虐之言了。

吳薇卻認真道:“皇上的此詞字字透出傷感與思念,民女雖不完全確定皇上思念之人,但是,卻深爲此情感懷。另外,民女也覺得十分巧合,先前曾聽到一首詞,與皇上所做的意境相似呢。”她說着向沈羲遙投去一眼,小心翼翼卻滿懷期待。

沈羲遙似也被這句吸引,目光看向吳薇,淡淡道:“那首是怎麼做的啊?”

吳氏之女見沈羲遙看向自己,面上一片緋紅,好似那衣衫的顏色染在了兩頰之間,聲音也略有顫抖地恭敬答道:“竹疏月淡狹路逢,一曲清歌層林中。身無綵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金作屋,玉爲籠,秋月春風弄殘紅。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

那“竹疏月淡狹路逢”一句剛一出,沈羲遙便似驚了神般,一雙眼睛直看向吳氏之女,不過倒還算鎮定,迅即端了面前的茶抿起來,目光卻愈加明亮起來。待聽完整詩,他心中久久難平,幾乎有些顫抖得將杯盞放在桌上,用極力剋制激動而顯得略有古怪的聲音說道:“這詩道是絕妙。尾一句竟與朕難得的一致。實在是。。。”他沒有將話說完,也沒有再問什麼,只是自斟自飲起來,面上有紅潤之色,嘴角上揚。

太后將一切看在眼裡,心中也明白這詩是由誰所做。心中卻不知是該開心還是擔憂,便也沒有問吳氏之女什麼,只擺擺手示意臺上再唱起來。

那吳氏之女卻難掩失望之色,畢竟滿心歡喜地被太后喚到身前,也難得地被皇上問了話,還自以爲找了好的話題,卻不想竟是如此結果。正欲行禮退下,卻聽見太后淡淡卻正經的聲音到:“皇上,哀家認爲這吳大人的女兒,倒是個大方得體之人,皇上認爲呢?”

沈羲遙目光再一次掃向她,終點了點頭:“母后說的是。”然後微一笑。

太后看着吳氏之女,目光落在了下面吳大人的夫人身上:“吳夫人,哀家很是喜歡你這個女兒,就留在宮中做個貴人吧。”

此情可待成追憶二十一(上)

月上中天,因天際間薄薄的雲彩,一切仿若朦朧在一片輕紗之中。蘅芷殿裡焚起杜若來,清淡的氣味一直飄散到院落之中,甚是清爽。

柳婕妤身邊的佩兒端了一盆早菊走出來時,一擡眼,便看見宮門下站了一極妍麗的女子,身邊沒有半個侍女隨從,正低頭眯眼看着身邊一架未開的紫藤。她橙蜜色襉裙上滿繡了緋色錦花,朵朵分明,雖夜色已臨,但在一片層次錯落的綠色中也十分惹眼。頭上的飾品極繁複,一帶細密的金流蘇直垂在脖頸間,甚是嫵媚。

佩兒一想便忙上前去,規規矩矩施了一禮:“奴婢給孟昭儀請安。”

那女子擡起頭來,一雙媚眼含了笑意,目光落在了佩兒手上那盆柳絲晨霜上,眼中精光一閃,含笑問道:“這是皇上賞的吧。這菊今年開得還真是早。”

這孟昭儀因是出身將門,平日裡較其他那些妃子更顯得厲害了些,又加上得寵與出身,低等些的嬪妃與侍女們皆是怕她的。

佩兒因之前曾在孟昭儀處得過教訓,此時忙恭敬得將那早菊捧上前讓她細瞧,卻又不敢說其他什麼自家主子得皇上寵的話,只是微笑道:“昭儀娘娘是來看我家主子的吧。方纔從慈寧宮回來,此時正看書呢。”

孟昭儀卻不再看那菊花,“哦”的應了聲,嬌笑道:“我也是同柳妹妹一起回來的,只是剛回宮,方想起有件急事忘記跟柳妹妹講了。”她說着目光看向空中一輪明月,略有悵然道:“今夜,想必皇上也不會在此,便纔過來了。”

佩兒不敢應什麼,卻知道自家主子自太后那回來便怏怏的,此時聽了孟昭儀的話,心下疑惑起來,面上還是正常:“皇上也不會日日來我家主子這裡,昭儀娘娘您也是極得寵的啊。”

孟昭儀輕“哼”了一聲,卻還是笑着:“皇上今日得了新人,怎麼還會來呢。”說罷不再理佩兒,自己徑直走進殿去。

柳婕妤坐在桌前,手上雖捧着一本詩詞,眼睛卻一直看在牆上一幅畫上,正是早先沈羲遙拿來的那幅“輕雪浮枝”。她一想起那位吳大人的女兒吳薇,手上就不由攥緊了裙裾上徽繡的團花。按柳婕妤的想法,怎麼着也得到了再一次的選秀,那畫的主人才會出現。自己早已託了父親暗地查找那畫出自誰手,想着辦法阻止她進宮來。而且,即便是真選了進來,也要一年,皇上的心估摸着能淡下去,畢竟這後宮如花美眷如此之多,才情高的也大有人在。那女子無非是因爲不在後宮,得不到的便是好的了,皇上才癡心着巴望着。可時間久了,就不一樣了。只是,自己做夢都沒有想到,這個吳氏之女竟出現的這麼快。看來先前應是有意引得皇上的注意了。趁着皇上興趣正濃,此時入宮,一定可以得到隆寵。而太后,看來也是知道了,才一下就給了那麼高的位份吧。

貴人。。。柳婕妤苦笑了一下,自己當初因救駕有功進來,也不過是個貴人啊。

“吳薇。。。吳薇。。。”柳婕妤反覆自語着這個名字,面上滿是不甘與怨恨,完全沒有注意到慢慢走進來的孟昭儀。

“妹妹這是在看什麼書吶?”孟氏走進來時就聽見了柳婕妤的低語,心中自然也是明白她想着什麼的。畢竟後宮裡她們三個得寵的妃子裡,柳婕妤的心還是狹了點,過於計較了些。而人又清高,與大部分妃子算不得合拍。只是沒有在沈羲遙面前表露而已。若論起心性,那還是馮淑儀最沉穩端莊,自己的性子急躁,甚至沈羲遙都說過的。

此時見柳婕妤的沒面色,孟昭儀便知她心裡吃起味了。自己當然得做不見,便說了句話將柳婕妤的思緒拉回來,與她商量要事要緊。

柳婕妤乍聽這個聲音嚇了一跳,差點站起身,不過算是抑住了。見是孟昭儀,因自己的位份稍低,忙站起來,淺淺行了一禮:“昭儀姐姐怎麼來了。”

孟昭儀像是沒有在意柳婕妤的態度,燦爛一笑:“方纔看到那位新進的貴人,不知妹妹是如何想的啊?”

柳婕妤故作輕鬆的說道:“皇上年少,雖不愛美色,但畢竟是帝王,有才有德的美人自然該是選在君側的。”

PS:抱歉,這麼久只寫了這些...周5過澳門了,昨晚纔回來,之前工作比較忙...所以,裳對不起大家啊!今晚會再寫的,明天會將二十一的下發出來!

感謝大家的支持和喜歡.

此情可待成追憶二十二(下)

佩兒不敢應什麼,卻知道自家主子自太后那回來便怏怏的,此時聽了孟昭儀的話,心下疑惑起來,面上還是正常:“皇上也不會日日來我家主子這裡,昭儀娘娘您也是極得寵的啊。”

孟昭儀輕“哼”了一聲,卻還是笑着:“皇上今日得了新人,怎麼還會來呢。”說罷不再理佩兒,自己徑直走進殿去。

柳婕妤坐在桌前,手上雖捧着一本詩詞,眼睛卻一直看在牆上一幅畫上,正是早先沈羲遙拿來的那幅“輕雪浮枝”。她一想起那位吳大人的女兒吳薇,手上就不由攥緊了裙裾上徽繡的團花。按柳婕妤的想法,怎麼着也得到了再一次的選秀,那畫的主人才會出現。自己早已託了父親暗地查找那畫出自誰手,想着辦法阻止她進宮來。而且,即便是真選了進來,也要一年,皇上的心估摸着能淡下去,畢竟這後宮如花美眷如此之多,才情高的也大有人在。那女子無非是因爲不在後宮,得不到的便是好的了,皇上才癡心着巴望着。可時間久了,就不一樣了。只是,自己做夢都沒有想到,這個吳氏之女竟出現的這麼快。看來先前應是有意引得皇上的注意了。趁着皇上興趣正濃,此時入宮,一定可以得到隆寵。而太后,看來也是知道了,才一下就給了那麼高的位份吧。

貴人。。。柳婕妤苦笑了一下,自己當初因救駕有功進來,也不過是個貴人啊。

“吳薇。。。吳薇。。。”柳婕妤反覆自語着這個名字,面上滿是不甘與怨恨,完全沒有注意到慢慢走進來的孟昭儀。

“妹妹這是在看什麼書吶?”孟氏走進來時就聽見了柳婕妤的低語,心中自然也是明白她想着什麼的。畢竟後宮裡她們三個得寵的妃子裡,柳婕妤的心還是狹了點,過於計較了些。而人又清高,與大部分妃子算不得合拍。只是沒有在沈羲遙面前表露而已。若論起心性,那還是馮淑儀最沉穩端莊,自己的性子急躁,甚至沈羲遙都說過的。

此時見柳婕妤的沒面色,孟昭儀便知她心裡吃起味了。自己當然得做不見,便說了句話將柳婕妤的思緒拉回來,與她商量要事要緊。

柳婕妤乍聽這個聲音嚇了一跳,差點站起身,不過算是抑住了。見是孟昭儀,因自己的位份稍低,忙站起來,淺淺行了一禮:“昭儀姐姐怎麼來了。”

孟昭儀像是沒有在意柳婕妤的態度,燦爛一笑:“方纔看到那位新進的貴人,不知妹妹是如何想的啊?”

柳婕妤故作輕鬆的說道:“皇上年少,雖不愛美色,但畢竟是帝王,有才有德的美人自然該是選在君側的。”

孟昭儀心中知道柳婕妤這話是應對之詞,也知她性情孤傲,定是不會承認表露心中不悅的。於是便淺淺笑着道:“妹妹隆寵在身何必自然不會將這樣一個美人放在心上的。看那女子容貌並不十分出衆,想必也是因爲太后一時喜歡,這才一步登天了。”

柳婕妤倒沒有回話,只是盯了面前一卷書沉默不語,孟昭儀討了個沒趣,便不自主地環視周遭緩解尷尬。目光便落在了那幅“輕雪浮枝”之上,微微一愣旋即道:“皇上這新作還真是絕妙啊。”

柳婕妤順着她的目光看去,鼻裡“哼”出一聲,似下了什麼決定般站起來走到孟昭儀身旁,輕輕道:“哪裡是皇上所做,昭儀姐姐再細看看吧。”

孟昭儀目光細細看去,便見那篆寫的“薇”字,筆畫清逸,見得出上乘功力。心中一驚,略帶了詫異道:“這畫。。。”

柳婕妤此時已站在畫前,淡淡地點了點頭:“是的,正是那新近的貴人所做。”

九城高高的城牆上,一隊人遠遠垂手立着,夜風將他們身上的袍子“獵獵”吹起,在不時被浮雲遮擋的疏淡的月色下反出薄薄一片淺光。

城堞上還帶了白日裡留下的餘溫,並不暖,卻也不讓人覺得冰冷。因着地勢,風猛烈起來,掀起他明黃色的大氅,“撲撲”翻飛在無邊無盡的夜色裡。腳下的萬頃繁華燈火,漸漸模糊成無數的星,每一顆在眼中都劃出迷離的弧,搖搖曳曳,璀璨不盡。

他想到遠在靖城的羲赫,心中壓抑難平。奏報今早傳來,依舊不算得好消息,畢竟兵力太少,難免危急。只是,凌相依舊力阻出動援兵,自己還未掌了實權,即使心中焦急,憤恨,怨怒,依舊無法。沈羲遙閉上眼,送羲赫出征那日的情景仍歷歷在目,他還能看見那個金甲加身的男子,帶了比豔陽還要燦爛的笑容對自己說:“皇兄,臣弟定保得江山永固。”他還記得在湖邊,自己說過的話,“待爲兄掌了皇權,定不讓你去那等瘠地受苦。”

如今,怕是沒有那樣的一天了。

想到此,沈羲遙攥住微涼的城堞,生硬的邊角深深地陷入掌心,已經不是痛,而是遲鈍的麻木。難道,真的就再等不到那樣的一天了麼?

此情可待成追憶二十三

張德海小心地擡頭看了看疏朗的星空,有濃雲在天際間翻涌,風緊起來,九城城闕本就高峻,最是吃風。站得久了,頭皮漸漸發麻起來,不免生出些寒意。他略有憂心地看了看前方不遠處那個明黃身影,知道沈羲遙定是爲了剛剛送來的急報纔在此的。雖然自己不知道報的內容,卻清楚定是和西南戰情有關,他自沈羲遙幼年登基起便服侍身旁,對沈羲遙是有所瞭解。看沈羲遙當時的神色,定不是什麼好的消息了。但這心中橫了下,還是走上前去。

“皇上,風大,時辰也不早了,吳貴人已在杏花春館等候了。”

張德海見半晌沒有迴應,微探了頭,只見沈羲遙皺起冷峻的眉眼,抿起不甘的脣,目光久久凝視在那一城燈火之上,許久,他聽到一聲極輕的嘆息,隨後沈羲遙的聲音響起:“也罷,也罷。。。”那是自語,卻充滿了無奈之情。

沈羲遙回過頭來時,天際間閃過一道白光,接着“轟隆”一聲響,便有密集的雨傾瀉直下。張德海慌了神,出來時並沒有帶傘,這雨來得太急太快,若是淋到了皇帝,可是擔不起的罪責了。

“皇上,這。。。”張德海急得不知怎麼辦纔好。沈羲遙卻擺擺手:“不妨事,回去吧。”說着自顧自走起來,一隊人跟在後面,各個心中擔憂。

果然,沈羲遙回到養心殿便打起噴嚏來,張德海命御膳房熬了薑湯來,方送進殿中,便見沈羲遙已經和衣睡下,一對金燭還燃着,被從半開的窗中漏進來的風吹得搖搖曳曳。

張德海嘆了口氣,取了錦被輕手輕腳上前要幫沈羲遙蓋上,忽聽見他輕輕一聲夢囈,只兩個字,卻深深刺入人心。

“羲赫。。。”

凌相府邸是先皇御賜,本是一處皇家別院,爲前朝最得勢的王爺所有,那王爺極愛園林美景,在府宅的建造上花費了大量銀錢。因此整個宅邸內遍植佳木,亭臺樓閣掩映在流芳飛榭之中,甚是巧奪天工,精緻非凡。

府內有一處極寬廣的水域,更有白玉亭飛架水上,正對着對面岸上一院花影婆娑。凌相負手而立,靜靜看着那院落,面容平和,看不出心中波瀾。

凌府二管家劉福站在一旁,目光卻一直盯着凌相手中握的一團素白,那是前日夜裡信使送來的兩封書信,很巧,是在江南的小姐和在西北的三公子同時來了書信,按理說老爺該是很高興纔對,可是他在看過信後卻皺了眉頭,想來是有什麼不對的地方了。

“劉福,大公子呢?”凌相的聲音傳來,如往常一般的平和。

“大公子昨夜在鴻臚殿當值,此時還沒有下值回來呢。”劉福答道。

凌相點了點頭:“按這時辰應該回來了。你去大門口等着,回來了讓他到書房見我。”

凌鴻漸(凌家大公子)下了夜值,正往宮門處走,便見張德海笑吟吟走了來,老遠見到他便說道:“凌大人,皇上請您去御花園。”

凌鴻漸小時被選作沈羲遙的伴讀,因此與皇帝的關係與其他臣子不同,沈羲遙也並未因着他的凌相之子而有疏遠。畢竟凌鴻漸雖是凌家大公子,但在朝事上,卻並非完全站在父親一邊的。再加上他是三榜題名的金科狀元郎,詩詞書畫的造詣非凡,沈羲遙也常邀他一同賞花觀畫,品茶對弈。

御花園因屬內廷,因此爲了皇帝與外臣見面,有不會逾了規矩,便專修了一條通向皇帝見大臣的水榭花都的碎石旁道。此時凌鴻漸跟着張德海穿過一扇垂花門,眼前是一條寬闊的雕刻了朵朵蓮花的青石路,不是自己平時走過的那條。再看兩邊,紅色高牆蔓延開去,皆是五色琉璃瓦配金色屋檐,連綿不絕。他心中一震,看向身邊的張德海:“張總管,這似不是通向水榭花都的路啊。”

張德海轉頭笑道:“皇上命奴才帶大人去棲鳳台。”

凌鴻漸點了點頭,忽聞牆那邊傳來婉轉女聲,低低唱着一曲菱歌:“竹疏月淡狹路逢,一曲清歌層林中。身無綵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金作屋,玉爲籠,秋月春風弄殘紅。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他身子一頓,站住愣了片刻,有些驚詫有些不解地看着張德海:“這詞。。。”

張德海沒有直視凌鴻漸的眼,目光越過高高紅牆,不在意的說道:“皇上近來喜聞江南小調,這是新得的一首詞,便常有宮人在吟唱。”

凌鴻漸卻搖搖頭:“我是說這首詞。。。”他遲疑了片刻道:“是我妹妹所做。怎麼。。。”

張德海沒有說話,只是笑起來,指着前面說到:“凌大人,轉過前面那扇門,便是棲鳳台了。此處,已是皇宮內廷。”

PS:大家可以猜猜沈羲遙和凌相找凌鴻漸做什麼呵呵~

此情可待成追憶 二十四

棲鳳台坐落在飛龍池畔,先帝在時僅是一處賞景的高臺,名曰“臨玥”,湮沒在御花園衆景之中,更因全貴妃之故,先帝賞景也多在煙波亭,故而此處幾乎被荒廢。而沈羲遙登基之後卻頗喜愛此,因其正對一池浩渺碧水,遠望無邊,十分大氣,便拆去“臨玥”,以刻了蓮花的青石築起高樓廣殿,以雕了芙蓉的白玉圍起層層欄杆,紅木廊柱下是悠悠碧水,映照着殿頂片片金葉。那金葉蜿蜒連綿,輾轉成一條金龍,從水面看去,彷彿游龍潛底,極是壯觀。殿內置通臂巨燭,炯炯明火徹夜不熄。建成後沈羲遙親題殿匾,卻賜名“棲鳳台”。取龍鳳呈祥之意。

此時飛龍池上的荷花已略顯頹唐之勢,荷葉卻很好,總有鮮紅金黃的錦鯉遊蕩其間,也有白鳥停駐其上,輕盈得不似凡間之物。有在宮中的久留的老人講,那是從蓬島而來的。

穿過垂花門,棲鳳台便在眼前,金碧輝煌在耀目陽光之下。張德海帶着凌鴻漸穿花拂柳走過一帶築於水上的青竹棧道,曲曲折折,不時有垂至水面的柳絲隨風打在袍子上,不似暮春,卻更如茂春一般明媚。

凌鴻漸第一次進入御花園內廷,自然被眼前美景吸引,卻也因是內廷,便不敢四處張望。有女子嬌俏的淺笑聲遠遠傳來,偶爾遠處的花木間閃過緋紅碧綠一片,還有釵環反出的光澤,一閃,卻直晃人眼。

凌鴻漸心下想,沈羲遙找自己定是爲了西南前方之事,前日裡他已聽說了戰事似乎不妙,裕王死守康城。皇帝和裕王兄弟情深,怎可能眼看着兄弟危難,自己能救卻無法救。這在一般百姓家都是必然,更何況一國之君。

只是,自己也多次勸了父親,卻根本無效。如今,只希望身在江南的妹妹能想些辦法了。不然,若是裕王平安歸來也就罷了,可是皇帝心中十分不滿。若是裕王出了什麼事,依沈羲遙如今年少氣盛,恐不是要凌家來陪葬?

凌鴻漸越想便越怕,心中思掇着該如何應對,卻忽聞一曲蕭音,婉轉清奇,聽着耳熟,細聽下不由吃了一驚,那分明是妹妹常在府宅中吹奏的曲子,流水浮燈。這曲子是早年清流子在凌府做門客,爲賀凌雪薇及笄所做。清流子喜愛凌雪薇極甚,該曲既是爲凌雪薇所做,便再未演奏過。倒是凌雪薇常常與凌望書蕭璜合奏,引得家中衆人側耳傾聽,撫掌稱妙。

此時凌鴻漸聽着這曲,又想起方纔那首詞,心中疑惑而不安起來。

這皇宮深深似海,那女子間爭鬥險惡甚過朝堂,自己的妹妹那般靜好,不喜爭鬥,不愛權術,是萬萬不能適應其中的。

“凌大人,到了。”張德海走在凌鴻漸身邊,一路上不時偷偷打量。凌鴻漸這短短一路表情千變萬化,驚訝、詫異、疑惑、不解、擔憂。。。不過,那眉頭卻是越皺越緊,如層巒的青山疊嶂了。

凌鴻漸聞聲一愣,隨即擡頭,只見眼前一十二階白玉臺階,盡頭一闕高聳殿閣,金色大字“棲鳳”高掛,卻因了檐角的輕輕揚起而在宏偉中透出輕盈。

凌鴻漸進入棲鳳台,便見沈羲遙站在凸出的露臺上,露臺爲烏木搭建,此時擺放了栽在金盆之中的各色早菊,卻有一盆粉嫩小花,看起來似金線重瓣櫻花,可是卻不可能,畢竟一來此時節早過了花季,二來櫻樹不會生得如此精緻小巧。

“臣參見皇上。”凌鴻漸行禮下去,那地上是光可鑑人的黑色巨石,兩邊垂了金色幔帳,天光在此收斂了去,倒是有了清涼之意。

“不必多禮,起來吧。”沈羲遙聲音淡淡的,人卻還是望着那一池碧波,並未轉過身來。

凌鴻漸見他如此,並不敢上前,只是恭敬站在一旁,雖禮制不允,但他仍是忍不住四下看着,棲鳳台正殿很寬闊,沒有放置什麼。金色幔帳因風微微撩動,有清淡醒腦的香氣漫延其中,四處殿角均置了青銅鎦金螭獸扭耳香鼎,地面上蕩着薄薄一層青煙,使這諾大的棲鳳台猶如仙家殿閣一般。

“朕幼年時,與羲赫常常在臨玥玩耍。因父皇不喜此處,便少有人管,玩得就盡興些。”沈羲遙的聲音遠遠傳來,帶了疏朗的笑意,極是念舊的口吻:“只是,這樣的時光,怕是難再有了。”

凌鴻漸心中一驚,果然,沈羲遙找他來,是爲裕王之事。

“皇上和王爺已經長大了,有些事,自然是不能像從前那樣了。”凌鴻漸賠笑着說道。

“是啊,朕。。。長大了。。。”沈羲遙回過身來,嘴角一絲略有諷刺的笑意:“所以,朕覺得,還是不長大好。”

“皇上爲何如此認爲呢?”凌鴻漸輕聲問道。

沈羲遙笑着搖搖頭,目光飄散開去,落在那株小花上,半晌說道:“我們很久沒有一起下棋了,來對弈一局如何?”

凌雪薇坐在船倉之中,默默看着窗外浩渺廣闊的江水,微微泛着青色。霞兒坐在一邊補一件青綢披風,不時打量着托腮冥思的凌雪薇。

“小姐,您都在這窗邊坐了一整天了。”霞兒放下手中那件在上船時不慎勾破的披風,微微撅了嘴說到:“這雨都下了三天了,什麼時候是個頭啊。”

凌雪薇朝她一笑,目光又轉了回去,聲音卻傳了來:“霞兒,你不覺得,這一池江水浩渺不盡,十分大氣雄渾麼?”

霞兒嘆了口氣,看看外面略有陰沉的天:“美是美,只怕這雨不停,漲了水,可就不好了。”

凌雪薇也看了看鉛灰色的天空,稍有擔憂:“本想着走水路快些,如今恐不能儘快趕回京中了。”

霞兒見她眉頭微鎖,起身倒了杯清茶遞上,不解地問道:“小姐爲何如此着急回府呢?三公子的管家不是說他很快會回來了麼?您這次來,不就是爲了見三公子的麼?”

凌雪薇點了點頭:“我是來見三哥沒錯,不過,如今家中有事,還是得我回去才行的。”她說這端起細瓷粉窯的茶盞,抿了一口到:“希望還不算晚。”

霞兒見她如是說,也不好再問,想了想轉了話題道:“這次出來,我還以爲小姐會帶皓月姑娘呢。”

凌雪薇擡頭看她,一雙美目裡滿是溫和:“你祖籍江南,卻沒有來過,以後也不知是否還有機會,便趁此帶你出來了。”霞兒一愣,眼眶有些微酸,卻還是賣乖似的說道:“我還以爲,是因爲皓月姑娘之前病了,沒有大好呢。”

凌雪薇搖搖頭:“既是好着,也該帶你來的。何況,父親有意讓月兒來此打理三哥府上的丫頭,之後只怕她嫌江南住得久呢。”

霞兒側了頭道:“原來這樣,可是我之前聽家裡僕役們說,將來小姐進了宮,肯定是皓月姑娘陪伴的。”

凌雪薇聽到她這樣講,驚詫地張大眼睛:“進宮?誰說我要進宮了?”

霞兒自覺說錯了話,卻在凌雪薇的目光下不得不回答:“他們都這樣講,說老爺官居宰相,皇上還不時給兩位公子加官進爵,給老爺擡俸祿,可是總是有個頭,那時,就只有讓小姐進宮了。”

凌雪薇低了頭:“進宮。。。不,”她擡起頭來:“父親不會讓我去的。我,也不會去的。”她說最後一段時很堅定,然後朝霞兒粲然一笑。

霞兒卻低了頭:“可是,老爺常與皇上爭執。。。”

凌雪薇沒有等她說完,起身來走到船倉門前看了看:“這雨,該來,總是會來的。但要相信,也畢定會有停的一日。”

棋盤上白子已佔了大半山河,凌鴻漸手上執一枚黑子,眉頭緊皺許久,終還是將那子慢慢放回了棋盒之中,長嘆一口氣,向眼前人抱拳到:“臣輸了,皇上。”

沈羲遙聽他這麼說,便笑着拿起擱在一邊的摺扇,手腕一轉“譁”得一聲打開,那扇面繪一幅精緻的飛燕停枝細雨溼衣圖,還有一行簪花小楷,骨格清奇,婉轉不盡。

凌鴻漸不敢多看,雖只是一瞥,但也知道那畫該是皇帝親作,而字卻不是沈羲遙的風格。他心中並未在意,而是小心地等着之後沈羲遙意思。

“是凌大人讓着朕了。”沈羲遙目光看着棋面,含笑到。

“皇上期力深厚,臣遠不如,已是盡了全力了。”凌鴻漸小心說着,目光卻落在了沈羲遙身邊那盆自己早先看到的粉嫩色小花上。

因是傍着一池浩渺湖水,時時有風傳來,他們又是坐在臨湖露臺之上。其他的早菊都是不時隨風擺動,顫顫巍巍,舞出芳華無限,大感天光明媚。而沈羲遙身邊這株,卻不動,始終一個樣在那裡,靜靜散發極柔和的光澤。

凌鴻漸突然一愣,心下已反應過來,這一株,該是珍奇閣的新制的物件了。

“別以爲朕不知道你在圍棋上的造詣,世人皆說那可堪稱我大羲之冠。如今朕不費力就贏了你,還敢說沒有故意讓着?”沈羲遙看凌鴻漸微低着頭,玩笑着說道:“我們再下一盤,若這次你再故意隱藏,別怪朕治你欺君之罪。”他說最後一句時,嘴角雖揚着,可眼神卻嚴肅起來。

凌鴻漸見沈羲遙認真起來,便不敢再有隱瞞,只得施出了本有的棋術,一局下來,外面日頭已偏正中,頗費了工夫。

凌鴻漸棋藝非凡的確不假,他在圍棋上極具天資,本身自幼也常受名師指點,自然十分厲害。沈羲遙對圍棋卻並非十分感興趣,不過身爲皇子,自然也是精通。如此都認真下了,便也是不易分出勝負。

當張德海拿了一卷素縞興沖沖前來時,只見沈羲遙嘆了口氣放下手中白子,人卻笑得真誠:“朕輸了,鴻漸不愧是我大羲第一的棋士。”

凌鴻漸擡頭看沈羲遙,面上也是謙謙笑意:“皇上過譽了,大羲人才濟濟,臣實不敢當。”沈羲遙搖着頭:“你太謙虛謹慎了。”說着眉頭也跟着微皺起來。

凌鴻漸粲然一笑:“臣並非謙虛,臣如此說是因爲,臣從來就沒有贏過一個人。”說完好似自查失言,面色稍稍變了,帶了蒼白。

沈羲遙“噢”了一聲,滿是好奇的問到:“那個人是?”

凌鴻漸低了頭,聲音低下去,有些慌亂在其中:“是臣的一位朋友,皇上。”

沈羲遙好似並未覺察到凌鴻漸聲音的不對之處,也沒有再問,只是眼睛盯了凌鴻漸半晌,復看着張德海:“怎麼了?”

張德海這才上了前,向凌鴻漸行了一禮,之後卻沒有回答沈羲遙,只是說了:“皇上”二字,微舉了舉手上的那幅素縞,不再言語。

沈羲遙眼中金光一輪,面上卻不改色,只是“唔”了一聲:“你先擱在朕的寢殿中,朕稍候回去再看。”凌鴻漸聽到此,略有好奇地看了張德海手中素縞一眼,依稀是一幅人物。

凌鴻漸看了看天色,已近正午,再看沈羲遙坐在了露臺邊,手上輕輕撫摸那盆花,嘴角一絲笑容,然後看向他這邊道:“昨夜你值夜,辛苦了,早些回去吧。”

凌鴻漸忙拜下去,再起身看到沈羲遙方纔打開的那隻摺扇,那清麗的蠅頭小楷只寫了一句詩:“燕子不歸春事晚,一汀煙雨杏花寒。”

心中一沉。人慢慢退下去,那金黃輕薄的紗隨風拂動起來,帶了青煙繚繞,一步一步,天光越來越少,只有光可鑑人的地面反出自己的身影,不由覺得這殿閣森森,透出了寒意。

張德海低低的聲音遠遠傳來,那般不真實:“奴才頗費了工夫,纔得到了這張畫像。。。”

雖是暮夏,但天氣尚熱,因此晌午的市集上百姓不多,凌鴻漸騎了馬,一路上思索着今日在宮中所見所聞種種,心中越想越疑惑,竟是半天摸不着頭緒。那馬卻是百裡挑一的良駒,自己認得路,便不要他駕馭。皇宮裡凌府倒不遠,隔着幾條大街。馬兒走到府門前便停下了,有守門的小廝上前,卻見凌鴻漸若有所思,竟是連家到了都不知,卻又不好打擾,只得站在原地。

管家劉福受了凌相之命等待大公子,等得久了心中焦急便走出來,一眼便看見這般情形,“嗨”了一聲,輕咳兩下,凌鴻漸這才擡頭,自己早在家門前不知停了多久了。

“大公子,您回來了。”劉福看着凌鴻漸神色不對,心中“咯噔”了一下,他善察顏觀色,如此看來,如今尚在府上的兩位主子,恐是心裡都有事啊。

“爹爹在嗎?”凌鴻漸將馬鞭交給小廝,忙問。

“老爺在書房。”劉福話還未說完,凌鴻漸已大步邁入凌府大門了。

“爹。”凌鴻漸走進書房,就見凌相背光而立,站在一壁紫檀書架前,正讀着手上一卷古籍。正對着花園的一帶長窗半開半掩,日光透過花木的間隙投射進來,地上印着名家書法的方磚反出淡淡金色。正是不同手法的“和合”二字。

“不是值夜麼,怎麼此時纔回來?”凌相沒有轉身,聲音也一同往昔。

“方下值,皇上召喚便未來得及差人給家裡報個信。”凌鴻漸走到父親身邊,端正地站着。

“這時節,水榭花都裡該置了早菊吧。”凌相隨意問着,目光卻一直停在手中書本之上。

凌鴻漸微微笑着摘下頭上的朝冠答道:“今日並非在水榭,皇上召兒子去了棲鳳台。”

凌相聞言一愣:“棲鳳台。。。”他和上手中書本,轉過身來,眼中精光一閃:“可是爲了裕王之事?”

凌鴻漸搖搖頭:“皇上只是召兒子下棋,不過言談中卻偶有提到與裕王年幼之事,甚是感慨。”說完看着凌相:“爹,是否依了皇上的意思,還是增兵支援。畢竟裕王也是天皇貴胄,若是出了閃失,怕是。。。”這已經不知是第幾次勸說自己的父親,凌鴻漸此時卻不知爲何,有了些把握。

凌相卻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看着凌鴻漸,目光不若父親看着兒子,卻更似朝堂之上,宰相看着其他官員:“你是不是,跟薇兒說什麼了?”

凌鴻漸一怔,看來,自己差人下江南之事,父親知曉了。心中略有不安,畢竟父親疼愛妹妹幾乎到了極致,不願她接觸到任何人間險惡陰暗之事,也不願她捲入或者參與到任何紛爭之中。自己也是實在沒了辦法,才悄悄差人前去的。

“父親。。。”凌鴻漸垂首下去,等待凌相之後的話。

凌相也只是低低地嘆息一聲,從袖中拿出一紙書信,遞到凌鴻漸面前。那信箋上一手的飄逸的簪花小楷,看來至少十幾年功底,流暢大氣卻不失溫婉秀雅。正是凌雪薇的筆跡。

“。。。。。。是日讀《日知錄》,上篇經術,中篇治道,下篇博聞,共三十餘卷。有王者起,將以見諸行事,以躋斯世於治古之隆。是故知保天下,然後知保國。國之君甚重,其德加於民,其信服於民,其行效於民,其意之於民。國之固,王之同籌者亦也。同籌者,意行同於君。如此,重流品、崇厚抑浮、貴廉、倡耿介、儉約,國必昌之,民必定也。。。。。。”

凌鴻漸看着,嘴角不由泛起一絲笑容。內心感慨,自己的妹妹,如此的經世之才,堂構之志,生爲女兒身,實在是可惜了。

“我自然知道皇上與裕王兄弟情深,但是,孟將軍年邁,其他幾位將軍不是駐守邊關,便是已過不惑之年。國中武將青黃不接,裕王卻是可塑之材。若不去歷練,怎能成長。”凌相面帶慍色道:“如今前方戰事依我之見,雖然看似兇險,但以裕王之才,定是能化解的。又正好是個機會,若是派兵增援,那這歷練難道還要等到下次戰火?就怕那時已來不及了。”

凌鴻漸低頭聽着,如此才明白了父親的用心,只是,這苦心要皇帝明白才行。有何況,這裕王不同旁人,戰事也難以預料。一時也是兩難。

“你幾次勸說爲父自然知道是爲凌家好,但是,爲父不能只爲我凌家考慮,更要爲了這大羲江山綢繆。若今日西南不是裕王守着,恐皇上也不會如此着急。但是,卻不能因爲兄弟之情,壞了我大羲日後的長安久定。”凌相繼續說着,又從袖中拿出一封書信,遞到凌鴻漸面前。

凌鴻漸一臉疑惑的接過,方打開,那行雲流水,流暢不盡的字體正是三弟凌望舒的筆風。心中一顫,忙打開細看,這一看,心中豁然明朗。凌望舒在信中所報,他人在西北,但已派了心腹帶了重金,收買了叛軍內一首領,其人暗中將其糧草賣給凌望舒心腹,並在凌望舒的安排之下,已攜了重金去了金陵。如此,叛軍便撐不過半月了。

“你三弟雖未入仕,但畢竟是我凌家人,心中有國,此舉完全不在我的授意之內。”凌相看着凌鴻漸手中的兩份書信:“既然如此,你三弟和小妹的意思我也明白,此時出兵,估計未到西南捷報便能傳回,明日我就上奏派兵增援。”凌相說完,眼神中閃過一絲柔光,轉瞬卻被嚴厲代替:“爲父一向疼愛薇兒,不願她受世俗之事侵襲,此次你也是心中焦急,便就此罷了,但不準有下次。”凌相聲音威嚴起來,對於長子,他一向嚴厲。何況,他心中明瞭,這凌家上下,無不寵愛小女兒至深。若真論起來,眼前的長子對妹妹的疼愛,與他這個父親相比,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

凌鴻漸心中大石已放下,也懊惱自己莽撞,想到妹妹,白日裡在皇宮中所見所聞一齊涌上心頭,帶了莫名的不安,但卻沒有再向父親說什麼,只深深一鞠:“兒子知道了,父親。”

PS

看到有朋友說番外拖沓。。。主要是因爲重點是沈羲遙的情感。另外,近期喜歡了對周圍景物的描寫。。。大家湊和看吧。。。其實番外才是一個真正單純的故事。。。我還是更喜歡的。。。

並沒有重寫的意思,看到後面大家就知道了,其實應該是和正文不那麼矛盾的。

週日估計不能更新了,要寫一個2小時的講義。還有其他工作。下週一定再給大家新的一章。

《此花開盡更無花》分上,中,下。。。是講在《鳳求凰》正文結束之後,又過了多年的一個很小的故事。。。裡面,我們熟悉的女主角還是會出現的哈~但是出現的方式。。。肯定不是鬼啦~

大家仔細看正文最後就知道,遙說的那句話(很多朋友已經把結局貼出來了,在騰迅的評論裡)說明了他的決定。

所以。。。。

大家自己想啦~

就說這麼多。。。繼續工作!!!

此情可待成追憶 二十五

臨近晚膳時分,養心殿裡燈火通明,卻只有張德海一人站在殿內。眼前的沈羲遙手執一盞提燈,細細觀賞這牆上一幅仕女圖。那女子,披一件白狐毛長披風,月白紅梅花開的羅裙隱約透出一角,長髮挽在風帽中,只有一縷隨意散落鬢間。她眉目瀲灩,一雙星眸璀璨不盡,透出無限風華。她側身而立,手執了一枝梅花靠在胸前,神情若有所思,嘴角帶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弧度。她的身後,是漫天白雪中傲然綻放的紅梅一片,更顯得人清潔無雙,雅緻秀極。

放下手中的燈盞,沈羲遙深深嘆了一口氣,親手緩緩捲起畫軸,喃喃道:“別日何易會日難,山川悠遠路漫漫。 鬱陶思君未敢言,寄書浮雲往不還。”復擡起頭來,朝張德海一笑:“辛苦卿了。這畫像恐得來不易。”

沈羲遙“辛苦”二字剛說出口,張德海便已跪在地上,感激連連地說:“這是奴才該做的事,皇上何須感謝呢。”說着摸一把眼睛,聲音都顫抖起來。

沈羲遙親自扶起他,緩緩道:“凌相高踞首輔,終日門庭若市,卻無人知曉凌家千金芳華絕代,這藏匿之深,由此可見啊。”

張德海半垂了首:“皇上您要,奴才就是萬死也要辦到啊。”說罷狡黠一笑:“不過這畫像來得路子卻不正,還望皇上恕罪。”

沈羲遙:“哦”了一聲:“來路不正?”眉頭微微皺起來,卻又笑了:“若是來得正了,那纔不易呢。”

張德海連連點頭:“凌家小姐近來雖在江南,但閨房每日有人打掃。奴才便差人買通了那打掃之人,今晨悄悄將這幅放在畫缸裡的畫像偷了出來,奴才就趕緊拿了來請皇上過目,奴才已喚了宮中畫師這兩日裡臨摹,這副可就要還回去了。”

沈羲遙聽他說着,目光落在手中已卷好的畫軸之上:“不怕凌府發現畫像失竊?”

“這畫像置在閨房畫缸之中,除卻打掃之人便無人再進了。輕易不會被發現。奴才也叮囑了,找了副裝裱一樣的畫擱在裡面,這樣看來也不會有問題了。”

沈羲遙嘴角微微一牽,張德海正爲自己的周全暗自滿意時,卻聽得沈羲遙緩緩道:“就沒有其它覺得不妥之處了麼?”

張德海一愣,回味了半晌,卻不知哪裡還有不合適之處,心中認爲該是皇帝覺得這來路不好,一國之君怎能用宵小之術得到東西。可是,凌家對小姐的雪藏太深,不用此法,如何能不被發現的得到呢。可是他嘴上不敢說,只是看着沈羲遙,略帶惶恐的說到:“還望皇上指教。”

沈羲遙一雙利目看着他,幾乎不易察覺地搖搖頭:“不用喚畫師來了。”

張德海一怔:“皇上。。。”

沈羲遙笑起來:“取紙筆來,朕要親自臨摹。”

張德海這才恍然大悟,這後宮錯雜,畫師難免與些許妃子有往來,這一臨摹,難免將皇上心思泄露出去,若是爲凌相所知,氣焰定會高漲。若是爲有心的妃子親眷所知,不定會給凌家小姐帶來麻煩。沈羲遙深知後宮險惡,自然不會讓心儀之人受到傷害。尤其是,在未入宮之前。只是這凌家小姐,恐是今生,都無法入得宮來了。

想到此,張德海惋惜不已,卻又爲此慶幸。惋惜是這對佳偶終得因身份之故相隔,就算皇帝想,也會因爲凌相之故放棄。慶幸的是,以他如今觀察的情形,凌家小姐才華蓋世,但是,卻是那種絕不會用心思在爭鬥上的性格。而後宮之中,即使聰慧無比,只要沒有爭鬥之心,哪怕自己不去招惹別人,別人,也不會讓你安寧的。所以,還是不入宮的好啊。那些綾羅包裹下的,隨着時間的浸潤,在這後宮之中,都會變成毒藥了。

自那新近的貴人入宮之後,柳婕妤與孟昭儀的來往稍多了些。此日蘅芷殿裡是難得的一派鶯歌燕語,不僅孟昭儀在,還有幾個也算得寵的貴人常在,卻沒有那個新近的貴人。一羣人圍坐在西配殿裡烏木雕花大圓桌前,琳琅滿目的吃食鋪了滿桌。柳婕妤雖是主人,可席間卻是孟婕妤更活躍些,提着話題,與其他人拉些家常。

這說着說着,自然便說到了近來得寵的妃嬪身上。柳婕妤微微側目,卻甚少說話。孟昭儀也是含笑聽着,畢竟論及得寵,無非是她與柳婕妤,馮淑儀。偶有其它妃嬪被翻牌子,一月合計也不過三兩次。“那位新近的吳貴人與蘇昭榮同住在春熙宮,不知如何?”柳婕妤突然轉頭看着坐在一邊的一位身着團綠宮裝,打扮素淨的女子。這位蘇昭榮入宮時間頗久,家世不錯因此兩年前升了昭榮,她雖位份高於柳婕妤,但畢竟寵愛不在,也是恭敬的答道:“吳貴人性格直率,倒算是融洽。”

柳婕妤點點頭,低頭看手上三寸來長的金箔貼花珍珠護甲,好似不經意地說道:“想必昭榮姐姐倒是能常見到皇上了。”

蘇昭榮卻搖搖頭:“皇上甚少來春熙宮的。”

柳婕妤:“哦”了一聲:“可是我聽聞那吳貴人很是得寵啊。”

蘇昭榮微微笑了:“皇上多傳喚她去御花園,據說是談詩論畫,不過。。。”她摩挲着手中的青花茶碗道:“若論得寵,我看未必。新來的那日便沒有侍寢,夜裡也多在望春殿裡的。”

孟昭儀掃一眼柳婕妤,見她面色如常,一雙翦瞳卻透出心中疑惑。便笑吟吟端一盞奶茶遞給她:“有妹妹在,還有誰能得寵啊。”

柳婕妤伸手接過,轉瞬便笑了:“姐姐這話便不對了,姐姐侍寢的次數,不比妹妹少呢。”

這時,蘇昭榮卻插了句話來:“皇上雖不常見這位貴人,太后卻幾乎日日傳召呢。”

此情可待成追憶 二十六

柳婕妤聽她如此說,登時放下手中的茶盞,一雙杏目看向蘇昭容:“太后?太后傳召她做什麼,一個貴人。。。”話還沒說完,便發現自己失了言,畢竟這太后的作爲不是誰都能妄加評論的。柳婕妤端起面前茶盞,緩緩飲了口茶,面上有些訕訕之色。

其他妃嬪自然是聽了出來,但畢竟礙於柳婕妤的得寵,再加上此處也畢竟是她的殿閣,一個個只得裝出似乎未聽見的模樣,可事出突然,自然一時也不知用什麼話題來接,殿內出現短暫的沉默,稍顯尷尬。

孟昭儀見狀,輕咳一聲,淡淡說道:“柳妹妹這裡的茶真好,是今年新貢的吧。”

柳婕妤朝茶盞中看了一眼,一抹得意之色罩上面龐,卻好似不在意的說道:“前個兒皇上駕臨蘅芷殿時帶來的,我素喜茶,這是新貢的陽羨茶。今日難得大家齊聚,便拿出來一同品品。”說罷招手喚來侍女再爲衆人斟上,自己也慢慢品起來。

孟昭儀卻將手中茶盞放下,好似不經意的,又將話題轉了回去。她看着蘇昭容微笑道:“當初也是太后娘娘做主入宮來的,還封了貴人,皇上也只是附和。看來,滿意的該是太后娘娘啊。”她說這話時,有意無意地掃一眼柳婕妤,繼續說道:“那日我記得,太后娘娘還說起過什麼佳人易求,國母難得的話呢。”說罷便笑了:“不知這吳貴人的婦德如何哦。”

柳婕妤看一眼孟昭儀,沒有說話,倒是一邊的蘇昭容淡淡笑起來:“這婦德雖不知曉,但才情卻該是不小的。”說着抿一口茶,有意無意地看了柳婕妤一眼:“據聞皇上在御花園傳召,多是討論詩詞,若是此類不通,依皇上的性子,定是不會傳召的如此頻繁了。”

柳婕妤一怔,目光似縹緲的薄雲蕩在寢殿門前,若有所思地微眯了眼:“才情。。。”她沒有再說什麼,沈羲遙之前的一些種種如驚雷般乍在眼前,她想起那日在棲鳳台,沈羲遙那首詞做,最後一句分明就是思念之語。“相思無因見,悵望涼風前。”還有那時他的神情,那樣的眼神幾近癡迷,完全不若平日裡帝王的英睿。她又想起那日一品大員的家眷進宮,沈羲遙也是一改常態地巴巴地去了,那一日,也是這吳貴人也初次進宮覲見的日子吧。還有那幅畫,沈羲遙得到時難掩的興奮激動之色。。。。。。

柳婕妤越想越覺得恐懼,手不由就抓緊了身上柳葉團花天青襦裙一側細密的銀絲流蘇,面上卻好似不動生色。孟昭儀卻看在眼裡,心中暗自笑了笑,起了身看看外面的天色,對衆人道:“天色也不早了,等會兒着翻了誰的牌子就該通報了,各位妹妹我們就此散了吧,也好回去有所準備。”

孟昭儀即如此說了,旁人自然再無異議,便紛紛施禮離去。孟昭儀出了蘅芷殿,並沒有上軟轎,而是搭着丫頭的手緩緩走着。蘅芷殿宮牆兩側置着一人高的宮燈,一排鋪展開去,柔和的光透過乳白的細紗映在平整的青石路上,夜風吹起,宮牆上折出的人影有些微的變化。

孟昭儀輕輕擺了擺手,那些跟隨的宮女太監便退在一旁,一個修長身影上前來:“昭儀姐姐,皇上那邊已傳話來,今夜是叫去了。”停了片刻又道:“我看這月色正美,若是獨自觀賞實在可惜,不知姐姐是否願與妹妹一同呢?”

孟昭儀淺淺笑着轉過身來:“既是妹妹所邀,我這個姐姐又怎麼會拒絕呢。”說罷目光越過高高宮牆,有一點迷離,似說給自己聽:“又是叫去麼。。。”

沈羲遙凝神握一支極細的豪筆,仔細端詳面前的畫卷許久,手微微有些顫抖,不知該從何處下筆。幾經思量,深吸一口氣,終描繪出最初的身形輪廓來。

張德海站在一旁爲沈羲遙研着墨,看着年輕帝王專注而用心的神色,不敢發出一點聲響。那墨是今年新貢的徽墨,上用的鵝黃籤紙方纔拆去。因是新墨,便帶有膠性,張德海手上稍稍用了力,一圈圈均勻地研着,有墨香散出來,混在玉竹香清淡的氣息中,久久不散,很是清雅的氛圍。

張德海小心地掃一眼那畫卷,雖說他已看過幾次,但每每再看,依舊有驚豔之感。可是,連他自己都承認,這畫卷上描繪的女子是遠遠不及那個在護國寺外的佳人的風姿的。不能怪畫師功底,只能說,這凌家小姐的美貌氣質,就算是巧奪天工的神仙聖手,也是難以描繪啊的。

再看沈羲遙,凝神屏氣,下筆極慢,繪製極細,是在描繪那嫋娜翩躚的妙曼身姿,容長秀麗的精秀五官,甚至服飾上細小的裝飾圖樣,都是謹慎而細緻地臨摹的。而他的眼眸深邃似海,翻涌的遍是傾慕之波,愛戀之濤了。他不用張德海協助,伸手掬一縷清泉,將丹砂暈勻開來,稀釋成淡淡的粉緋,點得畫中人櫻脣若瓣,再將青黛與墨色混淆,細毫縈迴,雕琢出那攝人心魄的秋水翦瞳。。。。。。

終了,寫意似的繪出遠近紅梅枝枝朵朵,襯托出畫中人清逸絕塵,仙般氣質。再提配詩於畫左“冰肌月貌誰能似,錦繡江天半爲君”,方纔收筆。而殿中巨燭已然燃燒大半,窗外墨色深重,夜深似海了。

“好了,卿將原畫速速奉還。”沈羲遙放下手中的筆,擡頭對張德海一笑說道。

張德海躬身將原畫卷起收好,奉上一盞甜湯:“皇上,已不早了,還是安置了好。”

沈羲遙點點頭,目光再次落在那幅自己親手臨繪的畫卷上,脣上勾起一輪新月,目光飄散開去,想象着那漫天粉雪下紅梅林中這曼妙的身姿。隨手接過竹枝橫斜的湯碗,飲上一口,點了點頭。

“皇上,這幅置於何處?”張德海看着御案上的畫問道。

沈羲遙微偏了頭,思索了半晌笑起來,卻帶了些須羞澀之態,如同兒郎。

“朕認爲,杏花春館裡懸的畫作,都該換換了。”

張德海聞言一愣,旋即笑着說道:“奴才這就去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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