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僕飯沼在松枝家已經工作六年多,他發現自己少年時代的雄心壯志早已蕩然無存,血氣方剛的肝火動怒也瓦解冰消,取而代之的是以另一種冷冰冰的鬱憤極其冷漠地注視周圍的一切。這固然是松枝家的家風改變了他的性格,其實真正的根源還是十八歲的清顯。
新年即將來臨,清顯也快十九歲了。如果清顯以優異的成績在學習院畢業後,在他二十一歲的秋天考入東京帝國大學法律系,飯沼的工作即告結束。然而,令人奇怪的是,侯爵對清顯的學習成績並不太關心。
照現在這個樣子,清顯毫無希望考上東京帝國大學法律系,只能去學習院畢業的華族子弟可以免考入學的京都大學或者東北帝國大學。清顯的學習成績總是中不溜,讀書不用功,體育活動也不熱心。如果他成績優秀,連飯沼也臉上有光,會受到鄉親的讚譽。起初飯沼還心裡着急,現在也聽之任之。他明白,不管清顯怎麼沒出息,將來至少也是一個貴族院議員。
清顯和學習成績數一數二優秀的本多密切交往,本多作爲清顯的朋友,不僅沒有給予他任何有益的影響,反而吹捧清顯,阿諛奉承地巴結清顯。這使飯沼很生氣。
飯沼的這種情緒自然摻雜着嫉妒的成分。不管怎麼說,本多是清顯的同學,可以瞭解認識一個真實的清顯,而對於飯沼來說,清顯的存在本身就是終日擺在自己眼前的一個美麗的失敗證據。
清顯的美貌、高雅的姿勢、優柔寡斷的性格、缺少樸素的氣質、疏懶怠惰的作風、富於幻想的天性、風度翩翩、年輕柔嫩、易受傷害的皮膚、夢幻般的長睫毛……都無比溫柔地不斷背叛飯沼過去的期望。他感到這位年輕的主人的存在本身就是對自己的莫大嘲笑。
這種挫折的憂憤、失敗的痛苦的長期折磨,會把人引進一種類似崇拜的情感世界裡。別人對清顯的任何些許的指責,都使他極度憤怒。並且按照連自己也覺得莫名其妙的不合情理的直覺去體會年輕主人的無可救藥的孤獨。
清顯一直經常想離開飯沼,肯定是因爲他時常發現飯沼內心深處這種飢渴的緣故。
在松枝家的衆多僕人中,惟有飯沼如此肆無忌憚地把這種非禮的的飢渴在眼睛裡暴露無遺。一位客人看見他的這種目光,問道:
“貿然相問,那個學僕是社會主義者吧?”
侯爵夫人聽罷,哈哈大笑。因爲她對這個青年的經歷、日常的言行、每天必不可少的參拜“神宮”等情況瞭如指掌。
由於飯沼與清顯對話的路已被堵死,他便每天早晨去“神宮”參拜,經常在心中向從未見過面的偉大祖先傾訴自己的情感。
起初只是直截了當地傾訴自己的怨恨憤怒,後來逐漸變成傾訴連自己都不知止境的巨大不滿。這個不滿大得簡直可以覆蓋整個世界。
他每天早晨起得最早,洗漱完畢,穿着藏青碎白花紋和式便服和小倉產的裙褲,向“神宮”走去。
他從正房後面的女僕房間前面走過,進入扁柏樹的林間小路。霜柱鼓起地面,木屐踩踏過去,露出寒霜的閃光貞潔的斷面。扁柏樹黃褐色的葉子裡摻雜着些許乾枯的綠葉,冬日的朝陽像紗布一樣從樹間鋪撒下來,飯沼從自己呼出的白色氣息裡也感覺到被淨化的心靈。小鳥的婉囀不停地從清晨蔚藍色的天空灑落下來。在砭入胸部肌膚的凜冽嚴寒裡,有一種東西使他心潮沸騰,他悲哀自己爲什麼不能陪少爺來呢?
飯沼無法將這種男子漢的豪爽情感告訴清顯,一半是由於他的失誤;飯沼無力硬拉着清顯早晨出來散步,一半也是由於他的過錯。這六年裡,他沒有使清顯養成一個“良好的習慣”。
登上平坦的山丘,來到樹林的盡頭,眼前是寬闊的草坪,野草已經枯萎,草坪中央是粗砂鋪就的甬道,甬道盡頭祭祀先祖的祠堂、石燈籠、花崗岩的牌坊、石階下面擺放左右的一對炮彈,都肅穆井然地沐浴在晨曦裡。清晨這一帶的空氣異常清新干淨,與松枝家正房以及洋房裡瀰漫着的靡麗的氣氛炯然相異。彷彿進入一個用白木新做的容器裡。飯沼從少受到的教育中認爲真善美的東西,在這座宅第裡只存在於死亡的邊緣。
登上石階,站在神殿前的時候,只覺得楊桐樹葉的光影一陣亂晃,他看見樹上隱約露出黑紅色胸毛的小鳥。小鳥發出打梆子似的叫聲,從眼前飛過。好像是烏鵝。
飯沼像往常那樣,合掌參拜,開始向先祖傾訴自己的心聲:“先祖在上,爲什麼時代會發展到今天這個樣子?爲什麼力量、青春、雄心、樸素衰微破敗,變成這樣冰冷無情的世界呢?您殺戮過,也差一點死在別人的刀下,可是您戰勝一切危險,開創一個嶄新的日本。登上與創世英雄應有的寶座,大權在握,藐睨世間,最後壽終正寢。如何才能恢復到您的那個時代啊?這個軟弱而冷酷的時代會持續到什麼時候呢?難道現在剛剛開始嗎?所人們只考慮金錢和美女。男人忘記了男人之道。純潔偉大的英雄與神的時代隨着明治天皇的駕崩而風流雲散。讓年輕人大顯身手的時代難道就這樣一去不復返了嗎?
“如今這個時代,到處都是咖啡館在招攬顧客,由於男女學生在電車裡傷風敗俗而不得不開設婦女專車,人們已經喪失了奮不顧身吃苦耐勞的激情,只會動一動脆弱的神經,只會動一動女人般纖細的手指。
“這究竟是爲什麼啊?爲什麼世道會變成這個樣子呢?一切純潔的東西都變得污髒的時代已經來臨了吧?我伺候的令孫這是這個虛弱墮落的時代產物。我對他已經無能爲力。事到如今,我應該一死盡責嗎?還是祈請先祖神靈爲我指明一條道路?”
飯沼忘記了時間,一心一意地與先祖的神靈對話,從他的衣領露出長着胸毛的男人健壯的胸脯。他對自己沒有一副與清純的心靈相適合的潔白感到悲傷,而白皙細嫩俊美的清顯缺少的正是男人爽快質樸的心靈。
飯沼忘乎所以地沉醉於這種認真虔誠的祈禱,他渾身發熱,有時會感覺到在凜冽寒風吹鼓起來的裙裾裡,男性器官突然**。這時,他就從神宮的地板下取出笤帚,發了瘋似地把周圍打掃一遍。